“非也,非也。常人岂知奥理。”老者缓缓摇头。
“那……你老人家,你不觉得俺丑?”
“相公的相貌非但不丑,而且深蕴龙凤之姿。”
“哈哈哈!”重八仰头大笑,“老丈,莫非因为俺帮你背了一会儿箱子,就拿话来奉承俺?咳!莫说是龙凤之姿,俺就是有一点福分,也不至于落到叫花子的地步,受饥受饿,受尽了窝囊气!”
“相公,老夫一把年纪,岂能信口开河?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今日之历困受难,正是来日扬眉吐气的先兆。相公别笑。尔后得意发达,方知老汉今日言之不谬。”说罢,老人站起来背起箱子,“老夫走得慢,先行一步了。再会。”
老人走了很远,重八还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老人伛偻的背影,不由自语道:“这老丈,满脸慈祥,不像是骗人的样子,莫非俺真的有后福?这么说,还得好好活下去呢。”听说六安州有人正在拉队伍,准备起事。如果他们为的是救助贫苦百姓,真心要把蒙古鞑子赶出中国,那就去加入他们的队伍,兴许弄个像样的差使,让长眠地下的两位老人,也欢喜欢喜。主意打定,重八背起包裹,向六安州的方向大步走去。
殊不知,这一去不但没有弄到好差使,还差一点连小命也搭上。
到六安州,重八打听到,弱柳庄有一个姓周名子旺的“在家道人”,正在秘密串联,宣传明教,准备宣蜇起事。他找到周子旺,说明自己想参加明教的决心。周子旺得知重八出身贫寒,又当过和尚,很高兴接纳他,并跟他讲了许多教规教义。这位头领说,他们信奉的是弥勒教和明王。眼下,老百姓之所以啼饥号寒,生活在黑暗之中,就是因为明王尚未出世。一旦明王出世,光明普照大地,人民立刻幸福安康,和睦相处。他们组织教友烧香拜佛,就是期望明王早日降临。既然明教能给人带来幸福安康,被穷困折磨怕了的朱重八自然满心欢喜。立刻磕头拜师父,成了正式的明教教徒。
重八脱下袈裟,换上白衣白裤,每天夜里和男女信徒一起,集合在打谷场上,口念佛偈,烧香礼拜,直到深夜才散。白天,青壮男子们则聚到一起练拳习武。渐渐地,重八明白了明教的来历和教义。
明教又称摩尼教,为公元三世纪波斯人摩尼所创。它融合了佛教和基督教的许多教义。形成了“二宗,三际”的教义。主张世界上有明暗“二宗”:明是善,理,光明:暗是恶,欲,黑暗。两种力量要经过初际,中际,后际三个阶段进行较量。在初际阶段,天地未分,明暗对立,中际阶段,暗势大增,明势减弱。明王应运出世,扶持光明,驱逐黑暗。到了后际阶段,明暗二宗,各复本位,便是未来的世界。实际上是,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处。难怪历史上以明教相号召的起义,无不以失败而告终。后来,摩尼教又跟同样相信世界有明暗两种力摄的弥勒教、白莲教相混合。弥勒教和白莲教都属于佛教的净土宗,两相混合也是自然的事。
白莲教历史久远。释迦牟尼灭度后,南印度高僧假托佛说,造《无量寿经》、《阿弥陀经》,提倡净土境界,这是净土宗的源头。东晋名僧释道安作《净土论》,成为中国净土宗的创始人。他的弟子慧远在庐山建东林寺,集众结白莲社,同修净土,期望永生西方净土,从而开了白莲教的滥觞。
白莲教产生于南宋初年。创始人是江苏昆山的茅子元。他十九岁出家,有一天,禅定中忽闻乌鸦啼鸣,恍然大悟,随口诵出偈言:“二十余年纸上寻,寻来寻去转沉吟。忽然听得慈鸦叫,始信从前错用心。”几年后,他在昆山淀山湖建白莲堂,自称白莲导师,接受众弟子跪拜。从此,白莲教迅速流传开来。
自隋唐以来,信仰净土宗的人越来越多,渐渐衍生成三大支派:信仰天上净土的弥勒净土宗;信仰西方净土的弥陀净土宗,信仰东方净土的药师琉璃光如来净土宗。流传最广的是西方弥陀净土宗。它宣称,念一声阿弥陀佛,就能灭八一劫生死之罪,得八十亿微妙功德。只要勤念阿弥陀佛,死后便可往生西方净土。而且,修行不难,在官不妨职业,在士不妨修读,在农不妨耕种,在公门不妨事上,在僧徒不妨参禅。一切作为,皆不相妨。而修持功夫短暂,每天早晨一茶之顷,便可修成万劫不坏之资。修道方法如此简单,成佛如此快速,一切身心忧苦从此消失无踪,惟有无景清净喜乐环绕心中——“种种受用,一切丰足”。功德如此易得,人们何乐不为?难怪自唐宋以来,不论士大夫还是普通百姓,念佛修道的人与日俱增。到了南宋茅子元,净土宗不止是一种信仰,已经成了具有严密组织的宗教团体。加之当权者的扶持,发展更加迅速:“历千年而其教弥盛,礼佛之声遍天下。”
而眼前的现实是,“种种受用,一切丰足”,只有官僚财主能享有。官威吏逼,饥寒交迫,百姓们只有被鱼肉、受饥寒的份儿。于是,白莲教所宣扬的明王出世,荡尽天下不平的许诺,一次又一次点燃了“怨不在口而在腹”的怒火。仅朱重八知道的,就有赵丑厮、郭菩萨、棒胡等白莲教首领率众起义《他们个个宣称,自己是弥勒佛降世,前来解救苦难的百姓。登高一呼,应者万千。虽然他们先后被元军击败,但人们对弥勒佛降世救苦祛难的热切希望,始终没有消减。
被周围教友的虔诚所感染,重八积极地参加弱柳庄的教友集会。把教书老人所说的,白莲教不足以成大事的话,完全忘在了脑后。
月在天,繁星点点。弱柳庄前的打谷场上,几堆簿火正在熊熊地燃烧。场院中心的一根高杆上,挑着一面白地红字大旗,上写:“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四五百名身着白衣的青壮年,先后来到了场院。拜过佛祖,念完偈语,他们手拿砍刀、扎枪、铁锹、粪叉等,列成了整齐的方阵。列队既毕,有人高声喊道:
“大伙肃餑。祖师爷派周子旺首领,前来跟大伙说法。大伙要洗耳恭听呀。”
一个身佩腰刀的黑脸高个大汉,大步来到旗杆下。不用说,这就是周子旺。他双手合十,高声喊道:“教友们,咱们的祖师爷彭莹玉,派遺我来向教友们传达喜讯:苦难就要过去,光明即将降临。尊神弥勒佛已经降临,前来拯救世界,恩赐光明幸福。明王已经出世,正在带领众教徒,驱除邪恶黑暗。我们要在弥勒佛和明王的指引下,勇往直前,杀尽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鞑子和恶人。”大汉抹抹额头上的汗水,继续说道:“前一阵子,教友们礼佛、练武,认真虔敬。你们都是祖师爷的好徒弟。不过,我们的人马还不够强大,我们的武功也不够精到。祖师爷号召我们,加紧传教、造势、习武。传教必须虔诚,不可三心二意;造势必须下力,一人至少联络十人;习武不可怕累,一人至少能敌三人、五人。到那时,大旗指处,众妖降伏,光明照我,幸福无比。教友们,你们善自为之吧!”首领说法完毕,众教友开始习武。朱重八挺一杆红缨扎枪,跟一位挥着砍刀的教友对练起来。刀光剑影,叮咚闪烁,打谷场成了练武场,粗手粗脚的庄稼汉都成了挥戈上阵的勇士。
众人正练得入迷,忽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自北方传来。人们正在疑惑,夜静更深,哪里来的马队。站在一旁观阵的周子旺立即派人去打探。不料,已经来不及了。几匹打头的战马已经冲进了场院。
冲进来的是元兵!
“杀死造反的妖徒!”骑在高头马上的元兵齐声高喊。
“杀呀——杀!”
跟进来的元兵呐喊着向人群里冲来。眨眼之间,有三四个教友被砍倒在地上。
周子旺见冲进来的元兵骑卒不问育红皂白举刀就砍,倏地拔出腰刀,高声命令道:
“教友们,黑暗的鞑子来啦……奋力杀死他们。只有杀尽鞑子,光明才能降临呀!”
一面喊着,他一个箭步冲到敌骑跟前,挥刀砍翻一个元兵。众教友立刻挥动手中的武器,与敌人厮杀起来……
山羊与野狼厮咬,赤脚的庄稼汉跟蒙古铁骑对垒,一场势力悬殊的肉搏战在打谷场上展开……
“扑哧——哎呀!”
“咕咚——妈呀!”
“小鞑子,俺要你的狗命!”
“祖师爷,快来帮帮俺们吧。”
“娘啊……”
祖师爷没有前来相助,山羊哪里抵挡得住野狼。一个个虔诚的教友,为尊神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不到半顿饭的工夫,教友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遍布在场院上。继续抵抗的教友已经没有几人,元军骑兵反而越来越多。弯刀在月光下闪烁,战马在死尸堆上跳跃,逃跑的教友被紧紧地追杀……厮杀一开始,重八便逃到场院边的一棵大树下,与一个追过来的元兵周旋。元兵骑马,他光着两只脚,绕着大树疾走,一面寻找战机。元兵举着刀,哇哇叫着紧追不舍。四条腿不及两只脚灵活。绕着大树追了好几圈,始终砍不着重八。突然,元兵将马倏地掉了过来,正和重八碰了个对面。元兵挥起刀,照准他的头狠狠砍来。重八一看躲避不及,急忙往下一挫身子。“嚓”地一声响,元兵的腰刀砍在了树干上。由于用力太猛,刀锋陷进了树干里。机会来了,趁着元兵用力往外拔刀的一刹那,重八照准元兵的前胸,挺枪猛刺过去。只听“哇”地一声长叫,元兵从马背上“咕咚”—声摔到了地上。一看元兵闻声来救,重八撒腿就跑。
背后马蹄哒哒,元兵追赶得紧。重八知道,两条腿无论如何跑不过四条马腿。借着黑暗的掩护,他没命地朝树丛及庄稼地里跑,终于把元兵撂在了后面。
重八揩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长舒一口气。正在庆幸终于逃得了性命,不料,一脚踏空,身子猛地向前倾倒下去。仿佛掉进了无底深渊,许久没有落到地上。刚叫出一声“坏啦”,只觉得“嗡”地一下,立刻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朱重八醒了过来。他睁眼一看,月隐星退,天光大明。自己斜躺在深沟里的一块大青石上。不用说,是昨晚摔下来时,头触到巨石上摔晕过去的。伸手摸摸,头上脸上全是血,衣裳撕开几条大口子。胸膛腿上,留下了一条条渗血的伤痕。右膝关节处,阵阵疼痛袭来。他顾不得伤痛,想到沟沿上侦察一下,看看元兵是否已经退走,以便赶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不料,两手撑着用力爬起来,还没等站稳,便一头栽了下去。右腿一阵巨痛,不但不敢落地,连伸直也做不到,看样子是摔断了。
“俺的娘呀——完啦!”重八惊恐地呼喊起来。
这一回,不但逃不出元兵的魔掌,连这条深沟也休想走出。不饿死在这里,也要被野狼吃掉!朱重八呀朱重八,为了害怕饿死,你含辛茹苦流浪了两年多,到头来,躲过了元兵的弯刀,却逃不脱野狼的尖牙了。越想越怕,他伏到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重八正在伤心地哭着,身边忽然出现了脚步声。心想,坏啦,鞑子来搜索啦。早知如此,该躺在这里不出声装死,鞑子就是在岸上看到沟底下的人,满头满脸是血,也会认为人已经摔死,不会下来仔细查看,兴许能逃得一条性命。这—回,可是绝死无救啦。咳,该去的留不住,该死的别想活!想到这里,他停止了哭泣,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闭上双眼,等待厄运降临。
“哎呀呀!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是女人的声音,“年轻人,你伤得不轻呀!”
重八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身穿一件原色的麻布衫,上面补了几块大补丁。女人面色和善,一副关注的神情。他不害怕了,坐起来答道:
“大婶,俺是个游方化缘的和尚,走到这个地方,天热,口渴得不行,想到沟里头找点水喝,不小心掉了下来。头碰破了,腿也摔坏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教友身份。
女人犹疑地问道:“年轻人,你是叫鞑子撵急了,走得太慌张。才掉到沟里的吧?”
“不,不是。大婶,俺真的是个游方和尚。你看看俺的袈裟,你就相信了。”他正要四处寻找袈裟,一想,袈裟留在弱柳庄,到哪儿找去!急忙掩饰道:“俺的袈裟,可能在俺晕过去的时候,被人偷走了。大婶不信,近前看看,俺头上有戒疤——不是出家人咋会有这个呢?”
“还真是个和尚呢。”女人近前看清了他头顶上的戒疤,“咳!其实呀,你就是个教友,又有啥?那不是为了杀鞑子吗?俺庄稼人对教友心痛着哪!”女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你伤的这么重,怎么办呀?”
重八反问道:“大婶为何这么同情教友?”
“恨鞑子呗。这些年,鞑子拿着咱们汉人不当人,哪有不恨他们的?”“这么说,大婶是弱柳庄人?”
“偏得是弱柳庄的人才恨鞑子?俺是东崮头,俺们庄上就有不少教友。俺要是个男子汉,一定会信白莲教,兴许就死在鞑子手里啦。”
“那是为什么?”重八急忙问道。
“唉,劫数呗。夜来下黑,教友们在弱柳庄拜佛练功,叫鞑子包围了,当场被杀死了二三百。弱柳庄的男女老少,统统被杀光了!”
“啊!头领周子旺逃出去没有?”
“唉,周头领也没有逃过那一劫。”
“怎么,他也被杀死了?”
“那倒没有。听说,他受了伤,被活着捆走了。”
“他娘的,鞑子又欠了咱们汉人一大笔血债。”朱重八咬得牙齿咯咯响。
要不,为啥人人都说,鞑子该杀呢!”
“大婶,不瞒你老人家,我就是一名教友。夜里从弱柳庄逃出来,鞑子在后面紧追,一不小心掉到了沟里。刚才俺向你撒了谎,你老人家不要见怪。”“唉,有啥好见怪的。其实,俺早就看出你是杀鞑子的好汉。你是害怕俺跟鞑子漏了风,才没敢说实话。是吧?”不等他回答,女人站起来准备走,“光顾了说话,俺得赶快替你想想法子。”
“大婶,你真有救俺的法子?”重八仍然不放心。
“没有也得有。你为杀鞑子受了伤,俺能看着不管?孩子,你爬到树阴下歇着。俺给你去弄点吃的,等到天黑,再找人来给你治伤。”
“大婶,你……那里,安全吗?”
“孩子,放心吧,大婶知道谁是自家人。”
望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树丛中,重八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好哇,咱有救啦!这大婶不光是个好人,而且还恨鞑子。今天要是碰上个跟鞑子穿连裆裤的,俺的小命就交代啦。但不知,她能不能找到个会治腿的郎中,并找个安静的地方让俺养伤?”
“菩萨保佑啊!”
重八不由向神佛乞求。话刚出口,忽然想到,自己平常对神佛不但不敬甚至常常亵渎,如今有了难,菩萨怎会来帮忙呢?
“咳!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着急没有用,听天由命吧。”一边嘟嚷着,
一边爬到树丛中,耐心等待好心的大婶归来。
等了足有两顿饭的工夫,女人终于转了回来,并且带来了一张烙饼和一些腌咸菜。重八就着咸菜狼吞虎咽,一眨眼的工夫,就把烙饼吞了下去。女人告诉他,等到天黑再来接他。说罢,匆匆走了。
重八爬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重新躺下,希望炙人的太阳赶快落下山去。
暮色苍茫中,女人带着另外三个人回来了。他们带来一副新绑成的担架,将他扶上去,四个人抬上就走。沿着沟底走了好一阵子,方才上了一条高低不平的小路。
借着朦胧的月色,重八一直仔细观察着。走了足有三四里地,他被抬进了一个靠近高崖的独院里。抬担架的人,把他扶进东房的一张床上,三个男人退出去了,女人方才说道:
“孩子,这是俺的家,你只管放心地住在这里养伤。俺只有一个女儿,人口不杂,离别的人家远,用不着担心鞑子知道。刚才帮俺抬你的,也都是恨鞑子的好人。要不,俺也不敢求他们帮忙。你就放心吧。”
“大婶,”重八问道,“帮忙的三个人,哪位是你家大叔?他怎么不留下来说说话呢?”
女人双眼一阵红,摇头说道:“他,三年前……就不在了。只剩下俺跟闺女桃花挨日子。”
“大叔年纪不大呀,怎么就……”
“年纪再轻,也敌不住照头一刀呀。”
“杀人要偿命的,难道就罢了不成?”
“唉,你说的是老皇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