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是赋闲别名。可怜数十名官员,因为受到刘伯温的连累,无端遭到贬斥。喊罢“万岁圣明”,他们草笠短褐,摇橹撑船,衔恨去了汴梁。直到北方平定后朝廷缺少官吏,才被重新起用。
朱元璋处处以汉高祖刘邦自居,一直把刘伯温比作军师张良。无奈,刘伯温的性格更像诸葛亮。张良见微知著,急流勇退。在大功告成之际,从赤松子游,弃人间俗事,学神仙之道,走的是明哲保身的隐退之路。刘伯温则抱着积极的人世态度,相信人具五气以成形,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当驰骏马,驾轻车,周游四方,施展抱负。虽然仕途蹭蹬,仍然屡蹶屡起。
最后,他在朱元璋的麾下找到了归宿。刘伯温不是不了解朱皇帝,不是没有看到前进道路上的荆棘和陷阱,但他仍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看准了目标便死生以之。他像诸葛亮一样,满腔献身赤诚,抱定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
这位执著的迂夫子,在离开朝廷的时候,把还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做了书面陈述。他留下了一道表章,满怀至诚地提醒皇帝,有两件事务须多方留意:其一,凤阳虽是龙兴之地,却非建都的理想场所;其二,王保保虽然屡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做,万万大意不得。
伯温所提醒的两件事,对于刚刚建立的大明王朝来说,确是无法回避的重大问题。
朱元璋对于建都应天,一直不太满意。按说,这里龙盘虎踞,山围江护,堪称是难得的风水宝地,自古都是帝王建都的首选之地。但考虑到在这里建都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无一不是短命王朝。一种不祥之感,始终挥之不去。加之,应天的宫殿是填湖建造的,地势南高北低,依照堪舆家的观点,风水也有缺陷。而蒙元退居大漠后,北方边患不止,朝廷只得在北方边境部署重兵。皇帝远在应天,也有尾大不掉之庚。朱元璋一直在考虑放弃应天,另觅佳地建都。朱元璋去汴梁视察,目的之一是进行考察,看看能否在北宋旧都重建皇城。考察的结果,使他很失望:汴梁地势平旷,无险可守,不适于建都。朱元璋又想到了元大都,即现在的北平。但那里不但处在残元势力侵扰的前沿,而且远离南方富庶地区,也不是理想的建都之地。经过反复比较,朱元璋觉得,只有他的老家凤阳最合适。那里背靠淮河,面向长江,地势险要,交通方便。况且,他之所以能够历尽劫难成为真龙天子,全靠祖宗厚泽和凤阳的风水。不用说,風阳那块风水宝地,也一定会福荫子孙后代,保证大明王朝千秋万代,永远都是朱家子孙的天下。
当初,朱元璋曾把这个想法向刘伯温透露过,不料遭到坚决的反对。刘伯温委婉地劝道:
“陛下,建都凤阳,臣以为有三不可。”
“哦,哪三不可?”
“其一,凤阳虽有江河之险,但淮河水患频仍,难保都城久安《其二,淮北一带地瘠民贫,难以保证充足的供应……”说到这里,刘伯温忽然打住了话头。
“咦?还有其三呢,怎么不说啦?”
“其三嘛,怕是臣的多虑。不说也罢。”
“你尽管大胆地说。说错了,朕也不会降罪。”
“谢陛下。”刘伯温拱手施礼。“其三,凤阳固然是龙兴之地,但也是勋臣武将的故乡,他们与当地百姓,难免暗结恩怨,藤连蔓缠。将都城建在这样的地方,只怕对朝廷和勋臣都没有好处。”
朱元璋含糊应道:“让朕想想再说吧。”
就这样,迁都的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现在,刘伯温就要离开朝廷,而且可能是永远地离开。他担心朱元璋依然固执己见,冒失动工,劳民伤财。故而冒着惹恼皇帝的风险,再次进言。
朱元璋果然没有听从刘伯温的忠告。洪武二年九月,大规模兴建凤阳宫殿的工程,便正式拉开序幕。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元璋渐渐意识到,刘伯温建议的深远意义。可惜,建都工程已进行了八年之久,殿宇亭阁,已经大体就绪,他才不得不忍痛下令停下来。偌大一片宫殿,虽然得到个“中都”的名号。但,无数金银所换来的雕梁画栋、斗拱飞檐,只能寂寞地屹立在空旷的平野上,静观霞飞云走,任凭风雨剥蚀,鸟雀做巢……
刘伯温所担心的第二件事,就是北方的安靖。始终不肯归降的王保保,一直是明王朝的北方劲敌。攻下元都后,王保保驻兵太原,阻止大明军西进。洪武元年十一月,徐达自北平南下,占领保定,命汤和、冯胜进攻山西。王保保采取围城打援战术,大败先头部队杨璟于韩店,造成北伐以来第一次失利。朱元璋闻讯,十分震惊,不由想起刘伯温的临别赠言,打心里佩服大胡子军师的先见之明。
朱元璋意识到,打发刘基为时过早。眼下朝廷还离不开这位智多星。于是,急忙派使臣捧诏去青田,命刘基立刻返京。为了表示安抚,他追封刘基的祖、父两代为永嘉郡公,祖母、母亲为永嘉郡夫人,并颁给很厚的赏赐。
此后,北方战事的变化,完全在刘伯温的预料之中。
洪武三年,王保保在沈儿峪战败,率残部逃到和林,再整旗鼓,不断向南侵扰。洪武五年,徐达、李文忠、冯胜三路出击。徐达率领中路军直抵岭北。由于轻敌,中了王保保诱敌深入之计,都督蓝玉的前锋部队几万人被歼灭。徐达深垒高堑,奋死抵抗,才免于全军覆没。看在徐达功大的份上,朱元璋没有降罪,但心情十分沉重。他懊丧地对儿子晋王朱榈教导
说:
“我用兵以来,未尝败北。今诸将冒险深人,败于和林,乃轻信无谋之故。以致丧师失卒,败我大明天威,尔等不可不戒呀。”
可是,王保保在朱元璋的心目中,从此成了不可多得的人物。他想得到这个大英雄,便多次派人出塞招降。但王保保统统置若罔闻,使者有去无还。后来,王保保的部下李思齐解甲来归,朱元璋再次派他说降王保保。老熟人相见,谈得很投机。王保保答应归降。然后派骑士护送他回来报信。谁知来到塞下,后面追上来的骑士,传达王保保的命令:“主帅有命,请李公留下信物再作别。”李思齐答道:“我远道而来,没带什么贵重礼物呀。”骑士说“你的一只胳膊就可。”“我不相信这是你家主帅的意思。”“怎么,你想要我家主帅亲自来动手?”李思齐知道抗拒无益,只得拔剑砍断左臂,交给了来人。
李思齐回到应天不几天便死去了。说降没有成功,白搭上了一条命。令人不解的是,朱元璋却对王保保竟然更加敬重。有一天,在与诸将议事时,他突兀地问道:
“你们说,现今天下奇男子是谁?”
诸将异口同声地答道:“除了开平王常遇春,他人莫厢。”
朱元璋摇头笑道:“遇春虽为人杰,我得而臣之,但我不能臣服王保保6其人真乃天下奇男子也!”
接着,他将王保保的胞妹册封为秦王妃——作了他的儿媳妇。他想用历史上“和亲”策略,软化王保保。结果,依然徒劳。
事实上,刘伯温早已洞彻,桀骛骁勇的王保保,不啻是一头难以驯服的野牛,不是通常手段可以驾驭的,必须认真对待。难怪朱元璋刚刚趁机把他撵走,又急忙将他召回来。
伯温回到家乡不满三个月,一月底,便返回京城。
此时,中书省的斗争更加尖锐复杂。凌说、高见贤、夏煜等几个江南派官员,一再在朱元璋面前进言,说李善长无宰相之才,却有败坏朝纲之能。
朱元璋——批驳道:“我告诉你们,李丞相虽无相才,却是朕的同乡。自起兵以来,他伴朕涉艰历险,勤劳簿书,功劳卓著。我既为君,他自当作相,这就叫相用旧勋。以后,不准再乱进谗言!”
朱元璋不让臣僚们多嘴多舌,并非是讨厌他们“进谗”,而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想法。实际上,他已经不满意李莕长,正在考虑撤换他的恰当借口。无奈,这个极其珍惜权势的老头,在皇帝面前一味恭谨小心,
一时抓不到合适的把柄。
洪武二年十月的一天,朱元璋招来刘伯温到便殿“饮茶闲谈”。“闲谈”了一阵之后,他以不经意的口吻迸行试探,指责李善长奉职不力,明显露出要撤掉他的丞相之职。朱元璋知道,李善长与刘伯温有矛盾,想从对立面的口中,了解李善长的过失甚至隐私,得到动手的把柄。
不料,刘伯温严肃地答道:“陛下,虽然许多人指责左丞相才干有限,心地狭窄。但臣以为,眼下丞相一职,非善长公莫属。”
“这是为什么?”
“李丞相乃是开国元勋,又能调和诸将,这是他人所不及的。”
“你真的是这么想?”
“在陛下面前,臣不敢说谎。”
但朱元璋仍然认为刘伯温口是心非。继续试探道:“李善长多次在朕的面前,说你的坏话,阴谋加害于你,只是朕很淸醒,没有被他蒙蔽,而你反倒为他留地步。就凭品格这一点,他也不能与你比拟。”
“臣脾气急躁,办事粗疏,李丞相所指责微臣的,也许不无是处。”“不,他是忌妒你的智恝才器。”见刘伯温一时无语,朱元璋继续试探道,“故而,朕还是想让你担当丞相重任。”
朱元璋的话,厉害得很,堪称是一箭双雕。一方面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抖出,同时抛出一个当朝一品的诱饵作试探,看你刘基是故作矫饰,假作忠厚,还是真心退让。
刘伯温听到朱元璋这么说,急忙跪到地上,高声说道:“陛下想做的,等同于更换大厦的梁柱,那是非大木巨柱不能支撑的。倘若将小木条绑在一起顶替,大厦立刻就会倾覆。万万不可呀!”
刘伯温一片真情,朱元璋颇为感动。易相的事,只得暂时搁置起来。但是,经过长时期的经营,李善长在文武大员中,已经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势力,真正称得上是“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这是朱元璋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他虽然承认刘伯温的诚意,但却不能听从他的劝告。撤换李善长的决心再次萌动,并积极物色代替他的人选。好在,由谁来接任相印,并非至关重要。因为不论用谁,都是一种利用,当用则用,不当用则弃。反正生杀予夺大权,牢牢操在自己的手中。
愈刮愈紧的易相风,断断续续传进李善长的耳朵里。他羞愤交加,抑郁成疾。这样,中书省的实际掌权人已是杨宪。李善长的亲信胡惟庸在他面前煽风点火:
“丞相,一旦杨宪为相,我等淮人前程堪忧哇!”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杨宪却因排挤汪广洋失算,李善长趁势从背后猛击,把杨宪送到了阎罗国。汪广洋坐收渔人之利,打马回京重回中书省。
杀了杨宪,李善长刚刚出了一口长气,但坐了八年之久的丞相金交椅,非让出不可了。
洪武四年正月初二,新年伊始,李善长被罢相。皇帝下达的诏书写進“天下已定,有功者尽封。大将收戈解甲于武备之库,息马家庭,从善乐游,功名两全,古何过哉!中书左丞相李善长,事朕十八年,寅至戍归,勤劳多矣,汉之萧(何)、曹(参)无以尚也。其年既高,奔波侍立,朕心不忍。业许致政。今以中书右丞汪广洋,为中书右丞相,参知政事胡惟庸为中书左丞,总理军国重事焉。”
这一年,李善长五十八岁,说他“其年既高”,实在有些牵强。不过,“从善乐游,功名两全”的话,说得至明至白:朕并不想过分难为你,不过是让你回家安享晚年而已。你还能说皇恩不浩荡吗?
诏书同时任命汪广洋为右丞相,实际上免除了徐达的右丞相之职。汪广洋不被任命为第一丞相——左相,而被任命为右相,官位就低了一级。加上他资历浅,势力小,朱元璋终于松了一口气。
开国元勋李善长,被安置在凤阳定远老家赋闲养老。朱元璋赐给他良田一千五百亩,佃户一千五百家,仗仪户一百五十家。表面上是对他近二十年出力效劳的报答。实际上,朱元璋另有深意:中都凤阳已经成了另一个政治军事重心,把李善长放在那里,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皇帝耳目的监视之下。
李善长被打发走了,刘伯温的地位更如险峰矗天,鹤立鸡群,朝廷上下,人人瞩目。而新当政的胡惟庸等人,在他的面前,无异于庸人侏儒。他们岂能容忍一座遮阳的高峰,横在自己面前?刘伯温很清楚,只有急流勇退,离开这是非之地,方有可能保住身家安宁。李善长前脚走,刘伯温便紧步其的后尘,以“心痛病”加剧为由,恳求回乡疗治。
胡惟庸等对刘伯温的攻击诬陷,早灌满了朱元璋的耳朵,但他不想对功勋卓著的老臣下手。于是,顺水推舟,恩准他回乡养老。刘伯温第二次安全地离开京城,回到浙江青田。
田偏在东南一隅,东临沧海,西面是峻岭绵延的括苍山。这里既偏僻又闭塞。但刘伯温刚走,朱元璋便担心他养病是假,另有所图是真。刘伯温深知皇帝的心理。他知道,回到故乡不等于进了太平店,避风港,仍然时刻提防,处处小心。一回到家,他就派长子刘琏,赶到京城上表谢恩。
刘琏不解地问道:“父亲身体欠安,皇上自应准予回乡休养,谈不到施恩呀。又何必让孩儿千里迢迢去谢恩呢?”
“孩子,这还不明白?皇上让为父安然归来,就是极大的恩德呀。”“让父亲安然归来,怎么能成了‘恩德’呢。”刘琏茫然地望着神色怆然的老父。
“为父我告病,皇上也看出来,并非病得不能理事,而是不想再伺候他。可是他佯装不知,点头放行,这就是极大的恩德。你难道忘了,这些年,多少无辜的人,无端死在他的手下?”
“父亲跟他们可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的?武将出生人死,文臣殚精竭虑,有几个不是捧着一颗忠心,为皇帝奔波效力?”
“依孩儿看,谁的功劳也比不过父亲。你运筹帷幄,帮着他打下了天下且不说,父亲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这话从何说起?”
“鄱阳湖大战,不是父亲料事如神,将他拖到别的船上,他早已粉身碎骨,喂了龟鳖!”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兄弟刘璟说的。”
“这孩子,就知道乱说!”
“怎么,没有这回事?我兄弟说,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呀。”
“那也不能说,更不能对外人说。”
“孩儿不懂。”
“唉——”刘伯温发出一声长叹,然后压底了声音,痛楚地说道:“这有什么不懂的?古人云: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功大欺主,智多慑众。自古功大智多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远的不说,只说眼前:宋濂老夫子,多年担任太子朱标的师傅,为皇上出了多少计谋,代笔写了多少出色的文告渝旨?不过是为孟老夫子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被借故罢官贬斥,发配到安远守庙。那李善长跟随他近二十年,安定后方,保证供给,调解将士的矛盾,可谓是功劳卓著。而且屡次带头‘劝进’,让他登上皇帝宝座。到头来,以年高为名,被罢职离京,遣到凤阳去陪伴夕阳衰草。”见儿子静静谛听,频频点头。刘伯温继续说道:“为父我要是不急流勇退,迟早要步他们的后尘。唉,‘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鬍向人无再青’!”
“哼,推完磨杀驴吃!”刘琏狠狠地跺脚,“那讨浪子真是惹不起!明天我就进京送谢表。”
“你速去速回。”
一个月后,刘琏完成父亲的嘱托,回到了家乡。
这年八月,割据四川的明玉珍突然死去,他的儿子明昇当政。不久,便被大明军队平定。刘伯温再次派刘琏送去《平西蜀颂》,以表示对皇帝关爱倍至,忠心依旧。
刘伯温蛰居深山,潜形息影,断绝与官府一切往来,惟以饮酒下棋为乐。对自己的赫赫功绩,朝廷的内情,讳莫如深。有人问起来,他一律顾左右而言他。宵田县令几次前来拜访,不是被他设法挡了驾,就是悄悄躲山社稷,刘伯温仍然甘冒斧钺之诛,秉忠直谏。况且,依法行事和尊重大臣的人格、性命,是他每每谏劝的内容,离开一贯坚持的原则,顺风放鸢,借坡下驴,不是他的性格。何况,如果一反常态,更有可能引起朱元璋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