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他到了山上,哪里也找不到千柴,正急得眼泪汪汪,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棵枯树。他动手就砍,不一会儿,就砍了一大担。等到走了十多里山路,回到庙前,早已天黑多时。上前推一推,庙门大关,里面鸦雀无声。他翻墙进到庙内,轻轻开了山门,把柴禾悄悄挑到柴房里,又把山门关上,然后在干柴上胡乱睡了一宿。等到众人质问,他又编了个神佛相助的故事。等到他做了皇帝,这个故事被添枝加叶流传开去,说他打从一出生,就有神灵在身边护佑。不然,四大金刚怎么会来相助?这足以证明朱皇帝是货真价实的真龙天子。
不幸的是,思惠和尚编造的故事,只能给他带来一时的好处,却不能改变多舛的命运。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灾难又降临到他的头上。
两年,大旱、蝗灾、瘟疫三灾并至。钟离县的灾情,更是愈演愈烈。皇觉寺的佃户大都逃亡异乡,没有逃走的也无力交纳租米。催讨、索逼,无济于事。皇觉寺里近二十名和尚,眼看就要饿肚子。高彬着了急。他的老婆撺掇说,宁添半斗,不添一口。何不用“减口”来度过眼前的难关?高彬一听在理,先把吃闲饭的“挂单”和尚撵走。又把徒弟们相继打发出去游方。游方又叫云游,俗话叫化缘、叫化。高彬不指望他们化来银钱修庙、建塔、塑神像,只希望他们混个肚儿圆,不给庙里留下个饿死和尚的坏名声。等到年景好了,再回来修行。重八出家不到半年,也被打发出去云游,实际上是做一名乞讨和尚。
身穿破衣烂衫,手握打狗棍,臂挎破条篮,挨门逐户,声声乞怜,一面还得向饿狗开战。打狗要看主人的面。手中的打狗棍,只能防身,却不敢真的去打狗。不然,任你哀求乞怜,不但讨不到一星半点残羹剩饭,还要遭主人的冷眼。有的拉着个沙哑的破胡琴,沿门唱曲,直到主人听乐了,或者听烦了,赏赐一点果腹的东西为止。也有的敲着竹板,说着“莲花落”,大爷大娘随口淌,富贵荣华堆成垛,吝啬鬼也能被打动得露出笑容,把手伸进饭盆甚至锁紧的钱柜……
这就是灾荒年司空见惯的光景。
沿门叫化的僧侣,则与这些乞丐不同。他们不恳祈,不说唱,只是坐在人家的大门外,笃笃地敲着木鱼,咦咦唔唔地念着经文,等待好心的主人前来施舍。
摆在思惠和尚面前的,就是这样一条乞讨路。自幼挨饿饿怕了,想到乞讨的艰难,木鱼敲得再响,怕也有敲不出果腹干粮的时候。他要做些准备。
临走的前一天夜里,思惠和尚偷偷地溜进大雄宝殿,把释迦牟尼披风上的一块玉佩解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善男信女奉献给佛祖的一颗心。这个翠绿色、像小荷叶似的玩意,一定是个值钱的东西。与其让宝物在木雕菩萨身上接灰蒙尘,还不如带在自己身上。在危险当头或者饿得不行的时候,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他心安理得地把玉佩拴到自己的裤腰带上。
一领破袈裟,一顶箬笠,一个木鱼,一只瓦钵,十七虚岁的朱重八,走上了漫漫云游路。
临行之前,他到父母的坟上大哭一场。从此之后,他要独自去闯世界,再也没有一个人疼惜照看。此刻,他甚至怀念起拿着自己当牛马使唤的寺院。在那里,虽然累死累活,到处是冷漠和白眼,可是到了开饭的时候,总有一碗现成斋饭吃。如今,皇天后土,菩萨神佛,统统把他拋弃了!抬头四望,黄尘漫漫,荒村寂寥。不知今日的午餐,夜里的宿场,又在何处?家乡和皇觉寺已经远远落在背后,只有拂面的寒风、路边的枯草伴随着自己。朱重八真想坐到地上大哭一场……
听说南面的年景好,一起脚,他便朝巢湖方向走去。
重八忽然意识到经文的用处。出家半年多,活路干了无其数,却连一篇经文也念不到底。好在他的肚子里缺饭,头脑里并不乏聪明,很快便想出了应付的主意。
来到前面的村子,村口有一个大户人家。他踅到黑漆大门前,坐到石阶上,“笃笃笃”敲起木鱼,装出念经的腔调,胡诌乱扯一通。时不时地念出一声“阿弥陀佛”,酷似是正儿八经的经文。不大一会儿,“吱呦”一声大门开了。没等重八站起来,一条大黑狗“嗖”地扑了出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重八一面用木鱼阻挡,一面喊“救人”。这时,门内走出来一位老者,厉声把恶狗喝开,近前客气地说道:
“对不起小师傅,我忘了这畜生下口咬人。咬疼了吧?”
“哼,疼是小事!”重八看看鲜血直冒的脚脖子,瞪大双眼要发脾气。忽然想到,这里没有自己发脾气的份儿,颓丧地答道:“想不到,你家的狗这么凶。看,咬出这么多的血。”
老人将手中的三个铜板放到他的面前,安慰道:“呶,快到前村药铺买贴裔药吧。走得慢了,再让狗咬着可不合算。”
“不用你老人家费心啦。”重八接过铜板揣进怀里。从地上抓起一把干土按在了伤口上。爬起来,一瘸一颠地离开了。
难怪人们常说,二和尚念经,迷离马啦。原来念糊涂经骗人并不难,难的是对付这些欺负人的恶狗。俗话说,“人敬富的,狗咬穷的。”有些大户人家的恶狗,见了衣衫褴褛的人,便猛扑猛咬。一开头,就遭恶狗咬,肯定是身上的破袈裟招来的麻烦。乞丐们,手里都有根打狗棍可以护身。他手中的木鱼却吓不走恶狗,被咬得鲜血淋漓的事,重八遇到了不止一次。
!夕阳已经衔山,该找个宿程了。可是;问了好几户人家,没有一家愿意收留一个年轻和尚在家里住宿。重八的劫数到了。原来,只要走到富庶地方,向人们讨口充饥的干粮,要几个小钱,不算太难。打发瞌睡虫,反而比打发肚子困难得多。没办法,他只得到村外找了一个柴禾垛,盖着柴草,胡乱睡了一宿。从此之后,野外的柴堆,村边的草垛,都成了重八黑甜一觉的福地。
天气渐渐冷起来。凌厉的西北风,铺天盖地的严霜,常常在半夜里把他冻醒。他只得围着草垛柴堆走到天明。有一次,他找错了睡觉的地方,竟然惹出了一场大祸。
月初的一天,北风呼啸,霰雪纷飞。重八溜进一户人家的牛栏里避寒。墙角恰好堆着一大堆牛草,他扒了扒,钻到里面去。不久,便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被人惊醒了。睁眼一看,双手被绳子紧紧捆上了。
原来,主人半夜起来给牛加草,听到草堆里有细微的声音,仔细一听,是有人在打鼾睡。误以为是有人藏在里面,等到夜深人静之后偷牛,便悄悄喊来邻居,将“偷牛贼”捆了个结结实实。重八连忙解释自己是游方和尚,并让人们看他的袈裟、木鱼。人们哪里肯信,眼下兵荒马乱,盗贼蜂起,村里常常有人丢牲口。不是打牛的主意,藏到牛栏里干什么?分明是为了掩饰,故意装扮成游方和尚。不打不招,不管他怎么解释、求饶,—顿乱棍,劈头打下。
喊叫声惊动了一位老者。老人闻声来到牛栏,见被打的是一个和尚,立刻惊呼道:
“可了不得,怎么可以打慈善的出家人呢?”
牛主人嚷道:“什么出家人?分明是个装成和尚的偷牛贼!他这身袈裟骗不了人!”
“喂,你们先住手,等到弄明白了他的身份再打不迟。倘若真是偷牛贼,还可以送官府问罪呢。”
在老人的劝说下,众人终于停止了殴打。
老人打贵了重八一阵子,近前说道:“和尚没有不会念《金刚经》的。你能念一段《金刚经》,就证明你真的是个和尚。”
重八本来就是个夹生和尚,《金刚经》只会开头几句,要叫他念全文,无异于打着鸭子上架。犹豫了许久,仍然不敢开口。见人们举棍又要打,只得开口念起来。开头还清晰,到了后面,只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胡诌乱念。不料,老人挥手制止道:
“不要念了。看来,真的是个出家人。小师傅,误会了,让你挨了冤枉打,还望多多原谅。天明了,你赶快去别处化缘吧。”
像罪犯遇到了大赦一般,重八哪里等得到天明。磕了个响头谢过老人,一瘸一拐,逃出了牛栏。令人不解的是,他从老者的眼神中,明明看出他怀疑的神色,为什么却说他真的是个出家人呢?不用说,是看到自己被打得可怜,故意善言开脱。看来,世界上好人还是不少的。这老人,就像汪妈妈一样心地善良。
其实,老者端详他的时候,见他眼神凶狠,面带恶相,根本不像出家人,便断定他不是越狱的罪囚,就是个开小差的军犯。这年月,什么人都得罪不起,有的人家因为惹恼了乞丐,偷偷放上一把火,家产被烧得精光。至于罪囚或者军犯,不但能放火,杀人、抢劫也不在话下,更是万万惹不得,方才假装听到的是真经。他逃走了之后,老人方才向乡邻们说明真相。
经过这次历险,重八深深感到,做游方和尚并非是十全之计。和尚不会念经,无异于引火烧身。今夜不是遇到善心相教的老者,一把瘦骨头非交代在牛屎堆上不可。
半个月后,重八流浪到巢湖。索性收起木鱼,脱下袈裟,装扮成外出觅食的庄稼汉,雇给渔家打短工,学习撒网、撑船。这里有人习武,他也跟着学了许多耍枪弄棒的本事。
自从元世祖先后征服金人,消灭了南宋,把神州大地变成“元朝”以来,便把国人分成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蒙古人最高贵:帮助征服中国的色目人次之,金人统治下的百姓称“汉人”,是下等人原南宋治下的子民称“南人”,被视为贱民。蒙古人害怕汉人和南人造反,禁止民间练功习武。巢湖是水乡,天高皇帝远,人们不管那一套,照练不误。朱重八在这儿学到的武功,后来从军后,竞然派上了大用场。
因为嫌东家拿着自己不当人,半年后,重八离开巢湖,再次朝西北方向流浪。
这天,他来到固始县一个叫剩柴村的地方。这里多次遭到乱军的抢掠烧杀,四处不见一户人家。重八已经两天没讨到充饥的东西,饥肠辘辘,心口火辣辣,两腿像灌了铅。夕阳眼看就要下山,一大群乌鸦在头顶上聒噪。他心焦似火,不知如何打发饥饿的夜晚。
忽然,重八双眼一亮。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墙壁崩颓的园子,园子的东北角,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面还挂着一些被霜打过的柿子。他不顾一切直奔颓园而去。越过矮墙,放下包裹,麻利地爬到树上,狼吞虎咽,一顿大嚼。足有二十个大柿子,被他吞进了肚子里。多少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餐,不是这棵柿子树救了命,说不定要饿死在这荒芜人烟的地方……十年后,他领兵打仗路过这里,老远便看到了那棵救过自己性命的柿子树。急忙来到树下,长揖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左右不解,问他为什么向一棵老柿子树跪拜施礼,他凄然一笑,并不回答。为感谢老柿树的救命之恩,他将身上穿的红袍脱下来,挂到了枝杈上。郑重地向老树说道:“咱封你为凌霜侯。”
来到定远地界时,有一天,遇上了两个穿黑道袍的同路人。一问,乃是云水漂泊的道人。于是,三人结伴同行。一路上说些世风人情,所见州县风光,以及历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刘邦、刘秀,如何成大事;卧龙、凤雏,如何有计谋等,倒也减却不少困顿中的寂寞。看看天色将晚,奔不上有香火的道观禅院,便一同歇在一座破旧的山神庙里。
不料,刚刚躺下不久,重八便浑身恶寒,牙关“得得得”敲响不止。紧接着,又大呕大吐起来。到了后半夜,竟然呼吸急促,谵语喋喋,病势十分凶险。年老的道士懂些医术,说他得的是“寒气症”。这种恶症,只要耽误上几个时辰,便有性命之忧。老道士取出身上带的银针,在重八的人中、天枢、脾俞、足三里等穴位又挑又扎,他才渐渐停止了呕吐,病势稳定下来。第二天一大早,老道士让另一位道士给重八挖来芦根、荆芥、柴胡、葛根等草药,用泥钵煎好,让他服下了。病情果然好转。然后,两个道人又到附近村舍,化来些面饼、米饭,让他果腹。两人一直照顾了重八两天,看看他已经无恙,方才与他告别。
多亏两位道士相救,逃过了一场死劫,重八千恩万谢。与两位恩人分手后,他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往芦州府地界走去。
后来,朱重八当了皇帝后,那些捧场的吹鼓手们,把这件普通的道士治病救人,描绘成神人护佑,说由于他是真龙天子,苍天要降大任于他,特地派两位黑衣仙人暗中保护,从而化险为夷,成就了大业。
日令已是初夏,上路时却分外凉爽。天空一碧如洗,偶尔有几片薄云从头顶上匆匆飞过,仿佛有什么紧急事情,要赶着去办理。西南风温煦地吹着,附近的山坡上传来几声鹧鸪的啼鸣,仿佛是在哀哀哭泣:“光棍夺锄……光棍夺锄……”
幼年的时候,重八听老人说,这俗称“光棍夺鋤”的大鸟是一个姑娘变的。她在锄地的时候,被一个光棍夺下鋤欺负了,她喊破嗓子也没有人来救,气死后,变成了这种鸟。难怪,每当听到这凄凉的悲啼,他总是感到心头有几分悲凉。
路边的柳树上,传来了蝉鸣声,似乎在提醒他,离开家乡已经快两年了,还要流浪到哪儿去?重八不知道还要流浪到几时,在前面等待他的,又会是怎样的饥寒和凶险?
白花花的太阳越升越高,西南风也变得燥热起来。重八索性将袈裟脱下来,搭在肩膀上,大步往前赶路。
前面走着一个老人,斜背着个长方木箱子。不知是箱子太重,还是因为走了很远的路,老人肩背伛偻,脚步蹒跚,一副吃力的样子。重八紧走几步追上老人,扭头见老人银须拂胸,双目有神,宽额准鼻,气宇不凡,不由肃然起敬,伸手去接老人肩上的箱子,一面说道:
“老丈,你走累啦。俺帮你背一程吧。”
“不可,不可。”老人连连摆手,“你我素昧平生,怎好给相公添累呢。”“嘿,这有啥。常言道,在家靠亲人,出门靠朋友嘛。”一面说着,他把箱了接了过来。
“那就多谢相公了。”老人抱拳施礼,“咳,老汉今日遇到了好人。这年头,横征暴敛、杀人越货的强盗比比皆是,陌路相逢、拔刀相助的好人,却是少之又少了。”
“谁说不是呢。要不,怎么到处反了白莲教呢!”
老人一听,不由一愣,长叹一声说道:“这教,那教,多如牛毛——谁知哪家是匡扶社稷、搭救苍生的正主儿?”
“老丈的意思是,白莲教是邪教?”重八小心地问道,“可,横征暴敛、杀人越货的事,都是蒙古鞑子干的呀!听说,白莲教一心要把鞑子赶出中国,难道他们的主张不对?”
“鞑子骚扰华夏子孙,人人当诛之。赶走他们自然没错。可是,要那帮乌合之众治理国家,只怕就难了。”
“为什么?”
“明教也好,白莲教也好,无非是佛、祆、基督等教的大杂烩。充其量只能惑乱人心。而不能治国平天下。”
“那,什么教门能够治国平天下呢?”
“儒教。”见对方露出不解的神色,老者解释道,“儒教就是孔孟之道。
你念过《论语》没有?”
“念过。”
“那上面是圣人的话,是治国安邦的至理,除此之外,都是怪力乱神那一套!”
“噢。”重八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俺念过《论语》和《孟子》,只是不太懂。既然这么有用处,往后俺还得好好地念呢。”
“相公说得极是。熟读孔孟之书,不但能够修身齐家,而且可以治国平天下。”
来到一棵老槐树下,老人提议歇歇脚。两人并肩坐下后,老人眯起双眼久久地打量重八。只见陌路相助的后生,宽额前突,下巴上翘,眉骨高耸,鼻宽孔方,双眼有神……整个脸形线条明晰,峰峦起伏,宛如一个竖放的大元宝。在平常人眼里,这张脸奇丑无比。可是,老人却发现了其中的不平凡处。他仔细询问了重八的生辰八字,闭眼掐了一阵子手指尖,睁开眼睛,神色庄重地说道:
“年轻人,老汉不是相面先生,只是一个教书匠。但,我看相公的面相,非同一般……”
“可不是嘛!老师、同学,师叔、师兄都嫌俺丑。连俺的亲爹,也不喜欢俺这副丑模样,俺一出生就要把俺摔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