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内争,中书省鸡争狗斗;怀戒心,朱皇帝昼惊夜惧。杨宪刻印—褒扬,胞弟弄权受創刑。灯谜惹恼皇帝,京城百姓遭殃。杨宪构陷注广洋,自取其祸;善长嫉妒刘伯温,两败倶伤。李善长罢归乡里,刘伯温遭害殒命。失宠信,胡惟庸锒铛入狱;抓胡党,朱元璋杀人如麻。
朱元璋对中书省越来越不放心。
早在元至正二十四年(1364),朱元璋平定陈友谅自称旲王之初,即仿照元朝体制,建立了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李善长和徐达分列左右相国,常遇春、俞通海为平章政事(副相),汪广洋为右司郎中,张昶为左司都事。同时设立最高军莩机关——大都督府,以朱文正为大都督。至正二十七年,平定张士诚后,废除了小明王龙凤年号,改称“吴元年”,又设立了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以邓愈、汤和为左右御史大夫,刘基、张溢为御史中丞。至此,行政、军事、司法三大机构,俱已完备。朱元璋感到很满意,不无骄傲地说:
“国家新立,惟三大府总天下之政。中书省乃政之本,都督府掌管军旅,御史台纠察百司。朝廷纪纲,尽系于此矣。”
口头上说,“朝廷纪纲,尽系于此”,但朱元璋对什么事化不肯放手。军队的征发、调动,将帅任命,战略决策,无不亲自过问。大都督府实际上直接控制在他的手中。
中书省则不同。它是立法行政机构,国家政府的基础,内有六部,外有各省,都在它的管辖之下。举凡工农钱谷,诉讼刑罚,科举学校,工程水利,官员任免等等,都在它的职责范围之内。头绪繁多,权力极大。作为中书省领头人的中书丞相,地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为皇帝代劳分忧,同时也从皇帝那里分割了权力。元朝末年,丞相伯颜等擅权****的教训,一直像幽灵似的纠缠着朱元璋。他瞪大了双眼,时刻紧盯着为自己代劳的中书省。
可是,中书省的几名要员,鸡争狗斗、互相攻讦诬陷,使他不胜其烦。而主其事的丞相,事无巨细,都紧紧抓在手里,更使他心下悬悬,担心宰辅擅专,大权旁落。
“宁为宇宙闲吟客,莫作乾坤窃禄人。”这是唐人杜荀鹤的诗句。这位老夫子,宁肯饮露餐山、田陌吟啸,也羞于做一名尸位素餐的“窃禄”者。可惜,像他这样清风高洁的雅士,从来是少之又少。元人严忠济不就直言不讳地说:“宁可少活十年,不可一日无权”吗?因为权与利是一对孪生姐妹,贪图权势富贵是人的通性。因此,权利就像一朵芬芳的鲜花,自然要招来数不尽的狂蜂浪蝶。尽管朱元璋斧钺高悬,中书省内的攘夺与撕咬,仍然此起彼伏。
最早的一场撕咬,是检校杨宪,将锋利的爪子伸向了同僚张昶。
张昶原是元朝户部尚书,奉命南下劝降朱元璋时,朱元璋爱惜他的才华,玩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把戏,用一名死囚犯替他掉了脑袋,让他做了中书省都事,不久又升为参政。张昶熟悉历代典章制度,更熟知元朝礼仪规范,为新朝各项制度的建设建树颇多,因此,很受朱元璋的器重。
中书省内有一个朱元璋的宠臣,名叫杨宪,原籍太原阳曲,因父亲在江南做官,便落籍江南。朱元璋攻下集庆府后,他看准时机,投身报效。此人写得一手漂亮的四六文,处理政务干净利落。加之,伶牙俐齿,善于投人所好,很快得到朱元漳的宠信,命他作了监视将帅臣僚的检校。
对于张昶渊博的学识和精明的办事能力,杨宪既羡慕又满怀妒意。便主动联络,极力巴结,暗中窥视。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直爽的张昶,便被杨宪抓到了把柄。
当时,元顺帝依然占据着北方半壁江山,元将王保保还拥有相当的实力。张昶出使被困,腼颜事敌。堂堂朝廷大员,屈居敌国二三流角色,心中自然郁闷不乐。一天,在好友杨宪的一再追问下,眼含热泪,吐露了心事:
“我乃元朝旧臣,如能回到元朝,仍不失高位厚禄。不幸,却滞留在这里。有国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妻子儿女远在北方,他们的安危,也让人记挂呀!”
张昶久历官场,并非不知道戒备。一则,他以为杨宪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不会卖友求荣。二则,近来有几个守节不屈的元臣,被宽大放回了北方。误认为,朱元璋对于思念故国的人,不会太残忍。殊不知,这个胁肩谄笑的“好朋友”,却是一条咬人的恶狗。
杨宪不但侦察到了张昶的内心秘密,而且拿到了两件他“阴谋叛变”的物证。
早在至正二十七年,李文忠收复杭州时,曾将元中书省平章长寿丑的遣送到应天。为了瓦解敌军,朱元璋把长寿丑的放回了大都。张昶曾经暗暗托长寿丑的带去一道给元顺帝的表章和一封家书。不知什么时候,这两篇底稿都被杨宪偷了去。
朱元璋得到了邀功的宝贝,杨宪喜不自胜,当即向朱元璋作了汇报。
“陛下命臣探听众大臣的言语行迹,”杨宪极力克制着兴奋,“时下,略有所获。”
“哦?那好呀。是哪个的?”朱元璋瞪大了三角眼,兴致勃勃。
“张昶那个该死的。”
“哦,他有什么事?你坐下,快说给朕听!”
杨宪不紧不慢,添枝加叶地说道:“那张昶,不仅对陛下不加重用十分不满,时刻想加以报复,而且对蒙元皇帝昼夜思念,恨不得立刻逃回去尽忠报效。”
朱元璋问道:“那厮真的是这样吗?”
“启禀陛下,臣亲耳所闻,一字不差。”
“朕对他不薄,想不到,那厮竟是一只养不熟的夜枭!不知他还干了些什么?”
“陛下,那老贼,仅仅对我大明天朝不满,也就罢啦。他竟然恩将仇报,私通胡元,阴谋造反呢。”
“果真是这样吗?”朱元璋瞪大了双眼。
“小臣不敢说谎。”杨宪从袖中抽出一叠稿笺,双手呈给了朱元璋。“这是那厮通贼的奏本底稿,陛下请看。”
朱元璋一看,勃然大怒:“那厮果然脑后生着反骨!不是爱卿发现得早,险些让他的奸谋得逞。爱卿立了大功!”
当天夜里,朱元璋下令逮捕了张昶。
张昶自知求生无望,在供词上直言不讳地写下八个大字:“身在江南,心系塞北。”
恩将仇报、与新朝为敌的家伙,岂能容得?张昶立即被砍了头。杨宪出卖好友的卑鄙行径,虽然使不少人齿冷,但却更加得到皇帝的青睐和倚重。他志得意满,认为为国除了奸,功勋卓著,俨然成了皇帝的亲信嫡系。于是,在中书省内更加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群僚们虽然个个侧目而视,却无人敢剃这个刺儿头。
踌躇满志的杨宪,心高气盛,自己刻了一方印章,四个篆体阴文赫然在目:“一统山河”。他多次拿给朋友和僚属看,试探人们对自己的态度。可惜,人们参不透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随口敷衍,或者胡乱恭维—番。
这一天,翰林编修陈柽前来拜访,杨宪又拿出印章让他看。陈柽端详一番,恭维道:
“妙极!这方印章,章法端庄俊秀,一派大富大贵气象。正所谓‘只有天在上,更无与山齐’者也。”
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恭维,杨宪喜不自胜。立刻奏请朱元璋,将陈柽提升为翰林院待制。
对于杨宪的胁肩谄笑和骄横奸诈,左丞相李善长早有察觉,决意将其除掉。无奈,这个幸运儿眼下恩宠尤加,来不得一点操切孟浪,最稳妥的办法是寻找合适的时机。
过了不久,机会终于来了。
宪有个任中书省参议的弟弟,名叫杨希圣。杨希圣有个未婚妻熊氏,年仅十六岁,生的如花似玉,人见人爱。朱元璋刚得到厲下的秘密报告时,还有点半信半疑,并不在意。但经不住属下有声有色的描绘,不由心下蠢动。便化妆“私访探个究竟。
来到姑娘家门口,借口“讨水喝”,推门径入。小户人家,房小屋浅,姑娘并未躲避,被他看了个仔细透彻。这一看不打紧,朱元璋就像触了电,着了魔,昼思夜想,萦回于心。熊姑娘苗条的身影、动人的面庞,始终在眼前映现。环绕在身边的娇妻美妾,再也提不起他的兴趣。为激荡于心的欲念所驱使,朱元璋决定将熊姑娘接进宫来陪伴自己。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帝来说,不要说是喜欢一个民间女子,就是喜欢上王爷、侯爷,高官贵戚家的金枝玉叶,都是小事一桩,根本算不了什么。可惜,朱元璋平常不仅以不爱女色相标榜,并且经常教导属下,不得掳掠奸污百姓的妻女。现在,自己要掠夺人家的未婚妻,岂不是出尔反尔,引火烧身?果然,礼部员外郎张来硕上了一本,语气委婉地进行劝谏:“……熊氏已经许配参议杨希圣,若接进宫来,似乎有违陛下的严旨,于理似也未妥。”
书生气十足的张来硕,竟然胶柱鼓瑟,忘记了这是皇帝自己的喜爱。对待女人,只能是皇帝红口白牙教训别人,别人绝不可以在圣天子面前指手画脚,吹毛求疵!由于一向标榜自己不爱女色,对于指责他“于理未妥”,就更加敏感,生怕砸了灼目的金字招牌。现在,张来硕的贸然劝谏,刺疼了朱元璋的神经,一篇并不太长的奏章还没看到底,便被他狠狠地摔到龙案上。一面在心里狠狠地咒骂:
“胆大包天的张来硕,竟然指着朕躬的鼻子痛骂,谅必是不想要脑袋了!”
朱元璋怎么也想不通,身为九五之尊的天之骄子,喜欢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竟然会遒到臣下的无礼非议!他立即招来张来硕,当面质问:“朕三令五申的是,不准掳掠百姓妻女,熊氏并没有出嫁,朕是选她进宫,又不是掳掠,有什么不妥之处?何况,朕不过是开个玩笑,你竞小题大做——你是无端毁君,还是善意谏君?”
“陛下,恕臣直言:熊氏虽没出嫁,但已订婚的女子,等于是人家的妻室。陛下应为天下百姓垂范,岂可……”
张来硕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元璋的怒吼声打断了:“一派胡言,给我打死他!”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呀!”张来硕被武士按倒在地,仍然大声呼喊。“哼,打死你这个目无君上的家伙,就没有‘不可’的了!”
忠君的血诚,抵不住无情的棍棒。张来硕开始不住地呻吟,不一会儿,这个一心维护皇帝声誉的愚忠之臣,便停止了呼吸。
虎口捋须的张来硕虽然被打死了,朱元璋仍然一肚子恶气。为了证明他是“开玩笑只得放弃对熊姑娘的觊觎,但总感到失去的比挽回的要多。不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出气的机会。
打死张来硕的第三天,李善长在向朱元璋禀报中书省的政务时,“顺便”谈起中书省参议杨希圣弄权不法的几件事。为了不露声色,还拉上参议李饮冰作陪衬。这个李饮冰,正是揭露朱文正在洪都专横不法的那个人。正是由于他的告密,朱元璋才能够一举将朱文正置于死地!
对亲侄子依法处置,诚厲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的光明磊落义举,但朱元璋却久久痛恨于心。甚而恼恨李饮冰多事,离间他的骨肉亲情。现在,恰好听到这两个讨厌家伙的名字,终于找到了泄愤的出气筒。当即决定,给以侮辱性惩罚——黥面。两个人的脸上,各刺上八个黑字:“奸狡百端,谲计万状!”
黥了面,朱元璋仍然感到不解恨,又降旨割去李饮冰的双耳,削了杨希圣的鼻子!这已经是极尽羞辱惩罚之能事,但他仍然不肯住手,专门把杨宪召进宮里,不阴不阳地说道:
“你的弟弟无端弄权,我只给了他以黥、劓之刑,已经是相当宽厚了。朕听说熊氏曾经许配给他,不知可有此事?”
杨宪磕头答道:“确有此事。”
“既然如此,朕再次降恩,准他娶回熊氏为妻。”
杨宪吓得连连叩头:“臣弟犯法,罪当万死,哪里敢再纳熊氏。还是让熊氏侍奉皇上为是。”
“朕岂能夺人之妻!”朱元璋把脸一沉,“不必多言,回去马上把熊氏娶过去!”
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无辜的熊姑娘,只能陪着个脸上刺字、没有鼻子的男人过一辈子。
明朝开国后,中书省设置左右丞相、平章政寧、左右丞、参知政事等官职《此时,李善长任左丞相,徐达任右丞相。徐达长期统兵在外,他的右丞相之职不过是个虚位。平章政事是副相的位置,实际上空而未设,就是左右丞也经常缺额。洪武二年九月,杨宪升任右丞,成为李善长的主要助手。洪武三年初,朱元璋又把汪广洋排在右丞的前面——左丞。杨宪与汪广洋长期共事,官品一直比汪广洋高,现在汪广洋突然压在自己头上,心中便老大的不快,遇事每每不肯谦让,甚至有意敷衍顶撞汪广洋性情柔弱,处处退让三分。杨宪得寸进尺,步步相逼。他唆使御史刘炳弹劾汪广洋奉母不孝。朱元璋正感到汪广洋办事不力,便顺水推舟,罢免了汪广洋的左丞之职,命他回老家高邮奉母思过。
现在,因为兄弟媳妇惹得皇帝对自己不满,为了讨好皇帝,同时也是为了自己的提升扫淸道路,杨宪对汪广洋再下一石,让部下刘炳上本,请将汪广洋贬谪海南,以示惩戒。
朱元璋正后悔对汪广洋处罚太重,刘炳的落井下石,使他嗔出了一股异味,觉得里面似有蹊跷。于是,突然逑捕了刘炳。重捶之下,刘炳乖乖地招了供:他的所为,完全是听从杨宪唆使。
机会来了,李善长趁机全面揭发了杨宪种种不法罪行。朱元璋大怒,杨宪与刘炳被同时处死。
让美貌无比的熊姑娘,嫁给一个脸上挂着八个黑字、没有鼻子的男人,又将失宠的杨宪杀掉,朱元璋终于出了心中的恶气。他得意地在心里念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容得尔等胡行!”奸诈的杨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好人汪广洋却因祸得福,不但复了职,还晋封为“忠诚伯汪广洋的复职,对李善长来说,是一个不祥之兆。他认为,这是朱元璋在易相问题上几经动摇后,终于付诸行动。而矛头所指,正是自己。
李善长是最早投奔朱元璋的读书人。淮西出身的众将领,都尊他为“李先生”。他们之间有什么山高水低、矛盾龃龉,只要“李先生”一出面,多半能够矛盾化解,风平浪静。李善长处理政务的能力极强,总是大刀阔斧,爽快利落。朱元璋每次率部出征,都是安排李善长作留守。李善长不仅能使后方绥靖宁静,有条不紊,而且能保证粮秣辎重的源源供给。所以,朱元璋多次当众把他比作刘邦手下的贤相萧何。从至正二十四年起,就任命他为第一丞相,洪武三年大封功臣时,他的爵衔~长串,更是无人企及:“开国辅运推诚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中书左丞相,韩国公。子孙世袭,给予铁券,免二死,子免一死。”
李善长的地位,不仅荣列开国功臣之首,他和他的儿子犯下死罪,也可以免死,他甚至可以“免二死”。封赏之厚之重,比之当年的汉代开国良相萧何,有过之而无不及。端的是皇恩浩荡,位极人臣!
“可是,皇帝现在为何对自己疏远,甚至露出生嫌的神色呢?”李善长百思不得其解。
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聪明如李善长者,缺乏的仍然是自知——缺少萧何那种屈伸自如的气度和修养。
萧何位列汉朝开国功臣第一,当发现汉高祖刘邦对自己产生了疑忌时,便处处谨慎,时时收敛,甚至不惜自轻自贱,以消弭皇帝的猜疑。而李善长却不仅千方百计固爵保禄,贪恋富贵权势,甚至不惜结党营私。这样,他的结局也就无法与萧何相比拟了。
幕刚刚降临,京城的元宵灯会便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