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把一条命丢在戍所,直到朱元璋重孙宣德朝还健在。有一天,他同一位府学教授一起喝酒。那人见他脸上刺字,头戴破旧官帽,不解地询问:
“老先生曾犯过何法?”严德珉如实相告。然后说道:“前朝法宪森严,做官的难保头颅。这顶官帽不容易戴呦!”说时还向北拱手,连称:“圣恩,圣恩!”
话一出口,严德珉自知失言。这几句“诬刺圣朝”的“奸语”,不知会给自己带来何等灾难。他如坐针毡,天天惊惧不已。几天之后,府学教授登门请教,一看人去室空。一问四邻才知道,严德珉早在两天前,就担着行李远走他乡了。
严德珉并非杞人忧天。严惩“奸语”的铁扫帚,朱元璋无时无刻不紧紧握在手里。
有一天,三十多名冒犯了皇上的朝臣,被一起绑到了金殿上,等候发落。气氛十分紧张。满朝文武,个个低头缩脑,连大气也不敢出。
主管刑狱的刑部尚书开济出班奏道:“陛下,一干罪犯,全部到齐,请降旨发落。”
“……”朱元璋闭目不答。
奉天殿内外死一般的寂静。此刻,一根绣花针掉到地上,也会发出籐耳的声响。
突然,一个被绑在阶下的犯官,高声喊了起来:“陛下,恩准小臣,说最后一句话!”
说话的,是时任起居注的高莘。他匍匐在地,哀怜地望着皇帝。
“你想说什么?”朱元璋厉声喝问。
高莘唏嘘答道:“小臣伺候皇上多年,惹得皇上生气的事,或许不少,但小臣从没有触犯刑律——望万岁谅情呀!”
朱元璋依然紧闭双目,不理不睬。
开济限于职分所在,只得第二次小心奏报:“罪犯全部到齐,请陛下降旨发落。”
朱元璋微微睁开眼,狠狠说道:“那个山东大彝子较去充军,余下的,统统杀了。”
高莘是山东人,性格耿直,鼻梁高耸,绰号“大鼻子”。他做梦也想不到,因为自己的犯颜喊冤,竟然捡了一条活命。其余的人,除了浑身筛糠,个个钳口,不敢哼一个冤字,结果,一起结伴去了枉死城。
这些年,官员们都被严刑峻法和无端招祸吓破了胆,谁还敢拿着鸡蛋碰石头去仗义执言?人人惟皇帝的马首是瞻,皇帝高兴了争先进言,一见皇上玉带下压,面露愠色,个个噤若寒蝉成了没嘴葫芦。而这个山东莽汉子,却是喜不敢放肆,怒不愿沉默。把人人都知道的犯颜贾祸,忘到一边,结果因祸得福,鲁莽给了他一条活命!
朱元璋认为,耿直忠贞的人,是不怕死的。那些首鼠两端、见风使舵
的人,则一定是奸邪之徒。囚此,在他理智清晰的时候冒死进谏,有时反而能得到宽恕。
有一天上朝,朱元璋一派怒容,人们知道,他又要滥杀无辜。在场的官员个个胆战心惊,脸如黄蜡,不知道厄运又将降临到谁的头上。
突然,御史欧阳韶扑通跪到地上,膝行而前,双手捧额,高声呼喊道:
“陛下,臣等丹心事主,言听计从——您不可动怒,不可动怒呀!”
欧阳韶冒颜犯上,朱元璋竟然被他的耿忠质朴所感动。脸色渐渐平和,松开紧压玉带的双手,开口问起了别的事。
有一天,两名内监领着一队女乐人来到奉天门前。负责守卫皇宫的正门——奉天门的是御史周观政,挥手制止:“站住,不准进去!”
内监怒喝道:“大胆,你敢违抗皇上的旨意吗?”
“拿出皇上的圣旨来,我立即放进。”周观政不理不睬。
内监无奈,只得跑进宫去禀告。皇帝的旨意都敢阻拦,左右都替周观政捏着一把汗,认为这下子惹下了大祸。
不一会儿,来了另外一名内监,冷冷地说道:“女乐人回去吧——不用了。”
周观政害怕事后皇帝翻脸不认账,仍然不依不饶:“公公,事关老臣职分,必得亲耳听到皇帝宣谕。”
太监只得再次回去禀报。不料,朱元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个御史执著的可爱,只得亲自来到奉天门,打甩了犯上的人一阵子,方才和蔼地说道:“宫中音乐久已荒废,打算让女乐进来演习一下。御史说得是。朕想事不周全,就不叫她们进去了。”
当着臣下的面认错,对朱元璋来说,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12
元璋特别喜欢地方官讲真实情况。他曾向岢岚县和山阴县来京朝觐的教渝询问民间疾苦。这两个来自地方上的教谕,虽然熟知民间疾苦,但害怕说错话丢掉脑袋,异口同声地说:
“陛下,小臣专注教学,对于民间之事,不甚了了。”
“哼!好一个圣贤之徒!”朱元璋厉声斥责,“开口不知民间事,连圣人‘仁者爱人’的教导都忘了,焉能为人师表?此等尸位素餐的东西,留着何用?都回家种田去吧!”
因为不敢说实话,两位老夫子白白丢了乌纱帽。怀蓊满腹诗书,回家种田去了——当然,这还算万幸。
泰州教谕门克新的遭遇,恰恰相反。此公质朴得像幼童老妪,皇帝问什么,他照实答什么,而且直言无隐,不厌其详。朱元璋大为赏识,一再提拔重用,数年之间,竟然升到礼部尚书。
不过,这种捋虎须的“忠诚”,实在是危险之至。尽管朱元璋害怕受骗上当,特别喜欢敢讲真话的人。但他更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别人猜中,便故意朝三暮四,变幻莫测。如果胶柱鼓瑟,一味实话实说,梦想由此得到皇帝的育睐,甚而加官进爵,往往会走到出发点的反面,不仅得不到奖赏,连宝贵的性命也得白白搭上。
大礼寺卿李仕魯就是这样一个不识时务者。此人崇尚正学(朱学),厌恶异端(佛教)。多次上书,要求皇帝崇正学,辟异端。朱元璋始终不予理睬。
这一天,他在朝堂上再次复奏,希望以满怀血诚,刚正的言辞,使皇帝感动和醒悟。他摇着朝笏,慷慨澈昂地奏道:“陛下深溺佛教,无怪乎臣说的话总是听不进去。今天交还陛下的牙笏,请赐还臣这把老骨头,放归田里!”
李仕魯一边说着,一边把牙笏放到了地上。
一句“深溺佛教”,刺痛了从佛寺走出来的朱元璋。当即勃然大怒,蓦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打死他。打死他!”
众多武士闻声而来,一顿拳打脚踢,李仕魯当即被打死在金殿之上。
大理寺少卿陈汶辉,曾经附和李仕鲁的奏呈,屡次以辟佛相争。见他的上司被当廷打死,惊恐得站立不住,晕倒在地上。退朝后,路过金水桥,一头扎到水中,追随他的上司去了。
御史王权因耿直憨朴,深得朱元璋赏识,例外恩宠,为他改名王朴。王权因祸得福,本应见好就收。谁知,反而更加助长了直肠子的犟劲。这一天,为了一件小事,竟然与皇上当廷争论起来。朱元璋再也按捺不住,愤怒地命人将他拉出去砍头。刚过了不一会儿,又派人把他喊回来,气呼呼地问道:
“王朴,你知罪吗?”
“臣不知。”直肠子变成了犟驴子。
“你多嘴多舌的毛病,改不改?”
王朴分明是横了一条心,毅然答道:“陛下不以臣为不肖,任命为御史之职,却为何又如此摧辱?如臣无罪,安用杀之?臣若有罪,又安得生之?臣今日只愿速死!”
朱元璋大怒,一拍龙案站起来,怒吼道:“立即杀死他!”
行刑的路上,恰好路过史馆,王朴朝着里面高呼:“学士刘三吾,你—定要记下来:今天,皇帝杀死了无罪御史王朴!”
朱元璋对王朴的隐忍,无非是想给朝臣们树立一个榜样:臣下忠厚正直,皇帝纳谏容物。本来无意杀死他,只是那犟木头太不给自己留面子,这才起了杀心。
王朴死后,朱元璋悄悄询问行刑人,王朴临刑前曾经说些什么?行刑人回答说:
“他念了一首诗。”
“什么诗?快快念给朕听。”
行刑人答道:“小人记得是这样:‘磊落丹心忧社稷,何曾挟私求利禄。早知耿忠犯君怒,何必更名称王朴!’”
“你没有记错吗?”朱元璋显得有些激动。
“那犯官,一连念了好几遍,小人一个字也没有记错。”
“为什么不当即前来禀报?”朱元璋分明是后悔了。
“……”行刑人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群坏事的奴才!”朱元璋迁怒于人。
当天夜里,几个行刑人都被暗暗杀死了。
朱元璋培养王朴这样的典型,可谓是用心良苦。洪武后期,他动辄大开杀戒,死亡的阴影,重重地笼罩在朝臣们的心头。人人明哲保身,谁也不敢说实话招祸惹灾。治世方略,逆耳忠言,从此离他远去,充耳听到的尽是投其所好的甜言蜜语。朱元璋知道自己已经处在****和谎言的包围之中,这使他一度非常苦恼。
有一天,朱元璋无奈地对身边几个大臣说:“以一个人的智恝计谋,处理全天下的事,朕固知其难。每当诸事纠葛繁复,朕便想,如果左右的人能竭诚尽意,帮助拿个主意该多好。可惜呀,披肝沥胆者少之又少,固位偷安、默而不言者,却大有人在。他们自以为得了为官之道,殊不知百世之后难逃清议。”
大臣们听了,除了连连顿首,高喊“吾皇圣明”,谁还敢妄置一词?为此,朱元璋多次下诏广求直言。但求者殷殷,听者藐藐。人们照常阿谀奉迎,以求全身保禄。
为了检验他的号召有多少效验,朱元璋扬言,要在狮子山建阅江楼,命群臣预先作《阅江楼记》。群臣奉命惟谨,挖空心思,编制锦绣华章。等到送上来一看,全都是歌功颂德的谀辞、********的粉彩。
无奈,朱元璋只好假托大臣的口气,亲笔写了一篇《阅江楼记》。其中有句云:“宫室之广,台榭之崇,不急之务。土木之功,圣君不为也。”
他想为敢谏者垂范,但聪明的大臣们,看破了个中的戏法,仍然没有人起而效仿。
朱元璋曾经设立过一个机构叫“执法议礼司”,司内设有白牌若干面,上写“执法议理”四个朱红隶字。倘若遇到皇帝处事失误,允许大臣手执白牌直言进谏。但是,对于一个威猛如虎、喜怒无常,千猜万忌的皇帝,又有多少人敢于相信白牌上的华美约言,而不顾生死托以腹心呢?朱元境有时候像是温柔敦厚的大象,可更多的时候,却是一只吊睛白额、准备随时张开血盆大口吞食活人的斑斓猛虎。
这样一来,离心离德,彼此猜忌,死气沉沉的空气弥漫朝廷。万岁的呼喊声越高,朱元璋越不放心。他知道,要想把臣下都捏在手心之中,最好的办法便是加强监视。战争年代,主要通过广收义子作耳目。开国后,则多用太监当眼线。
13
在攻打苏州的时候,朱元璋就尝到了眼线的甜头。
有一天,大将傅友德设宴,邀叶国珍作陪,并唤来十几名官伎侑酒。喝到兴头上,傅友德尚能自持,客人却忘乎所以,让妓女帮着脱去皂冠皂服,换上华丽衣服,混坐拥抱,说笑取闹。这件事,朱元璋很快就知道了。他命武士将叶国珍和妓女统统捉起来,连锁到一起,关进马房。第二天便将全体妓女的鼻尖削了去,使她们再也“无法卖俏”。
叶国珍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当朱元璋亲自审问的时候,愤愤地质
“要我死,死也就罢了。为何将我与卖笑的贱人锁在一起?”
朱元璋冷笑说:“你知道贵贱吗?为何不遵我的号令,与贱人们搅合在一起?我就是要让你与那些贱人厮混个够!”
叶国珍强辩没用,被抽了几十鞭子,削去官职,发配到瓜州,筑坝做苦役去了。
为了加强对臣下的监视,朱元璋专门豢养了一批负责侦缉的特务人员。他们分屈两个系统,各司其职。一个系统叫检校同,一个系统叫锦衣卫。检校“专主察听”。在京大小衙门官吏徇私枉法,甚至是捕风捉影的流言,无不奏闻。重要头目有高见贤、夏昱、凌说等人。朱元璋把他们看成是心腹和听话的鹰犬。他们也以无孔不入的“伺察搏击”,即以刺探人们的隐私为能事,以博取主子的欢心。鹰犬们自以为得计,殊不知,由于作恶太多,搞得声名狼籍。朱元璋为了讨好大臣,最终还是把他们统统处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