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你不但过错弥天,而且罪责难容!”
“小僧不明白——阿弥陀佛!”见心凍然不惧。
“混账东西!”朱元璋怒骂起来,“罪孽昭彰,还敢狡辩,足见是一个足秤足色的奸僧!我问你:你所写‘殊域’中的殊字,分明是骂朕的姓是‘歹朱’;‘无德颂陶唐’,是诬朕无德,故而不能像颂扬陶唐氏帝尧那样来颂扬我。哼!你的奸谋虽然狡诈,能蒙过朕的一双明目吗?”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见心遇上了如此“精明”的皇帝,即便满身是口,也难以辩解。索性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怎么,理屈了吧?”
“阿弥陀佛。”
“来人,把这奸僧拉出去砍了!”
可怜的出家人,做梦也想不到,千里迢迢来到京师,竟无端成了恶毒咒骂皇帝的罪犯。他玉箸双垂,没有喊一声冤枉,就在皇帝的屠刀下,急匆匆地去了佛国!
有一个叫张尚礼的监察御史,因为病弱瘦小,面貌丑陋,人称“鬼脸张”。一日诗兴勃发,随口吟了一首《宫怨》:
庭宇沉沉昼漏清,闲门春草共愁生。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鵄叫一声。
谁知,这首春愁悠远、构思巧妙的小诗,却被无孔不入的告密者禀告了朱元璋。
朱元璋一向标榜自己不爱女色,所以十分厌恶臣下关注宫阃的事。这首诗,不但关注了,而且描華的真切传神,不由拍案而起:
“哼!张尚礼那厮,竟连一点礼仪都不懂,后宫的事,岂是他可以随便置喙的。给我阉了——让他也尝尝‘闲门春草共愁生’的滋味!”
区区二十八个字的闲吟,张尚礼不仅搭上了生殖器,而且由于下体感染,半个月后,连一条小命也搭了进去。
佥事陈养浩所写的诗中,有“城南有嫠妇,夜夜哭征夫”句。朱元璋认为写军人家谰夜哭,是蓄谋动摇军心,命令捆起来,投入水中淹死了。
苏州才子高启的命运,更加令人感叹唏嘘。高启被征召修纂《元史》,完稿后供职翰林院,并做诸王的老师。后来又擢升户部侍郎。他的诗作中,有一首《题宫女图》,其中有这样两句:
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谁来?
高启的诗跟张尚礼的“七绝”,可谓是异曲同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张诗人不过写宫人的寂寞闲愁,高启写的却是夜深犬吠。吠什么?显然吠的是外人。这就有涉宫廷秽乱了。
朱元璋得知后,十分生气,但考虑到一个时期以来,连续杀了许多因为写诗、奏本获罪的人,为了不落个戕害斯文、滥杀儒士的恶名,他未动杀伐,只把高启撵回了苏州老家。
高启正庆幸因祸得福,从此可以优游乡里,安度余生。谁知祸不单行,厄运又来光顾他。
苏州知府魏观,是个虔诚的孔盂之徒,处处以明教化、正风俗为己任,特别礼重当地的文人学士。结果,引起了武将们的不满。恰好,魏观正在修葺张士诚的府第作为苏州衙门,并疏浚城中锦帆泾,以利舟船,并壮观瞻。武将们便趁机参他“开霸主之泾,兴灭王之迹。”结果,魏观被就地处死。
不幸的是,重修张士诚府第的《上梁文》,乃是魏观请高启所作。朱元璋得知后,便引发了对高启的旧恨。一审查文章,里面有“虎踞龙蟠”字样。他认为,这四个字只能用在皇上坐龙墩的地方,岂可用到区区苏州一隅?立刻降旨,将高启锁拿进京。
高肩反复自省,自信于心无愧。一路上,饮食如常,不断吟咏。
枫桥北望草边边,十去行人九不还……
自知清澈原无愧,盍倩长江鉴此心!
准备到了京城面见皇帝时,以理相辩。孰料,到京后关押了几天,未加审问便被腰斩了!
朱元璋知道,如果当面审问,倔犟的苏州才子会让他丢尽脸面,于是,来了个不问而斩。高启死时年方三十九岁!他的弟子吕勉悲愤至极,毅然迁居应天城外,埋头种田,绝口不谈诗书文章。直到几十年后,明成祖永乐年间,他才将老师高启的文稿刊刻传世。
随着朱元璋的疑心越来越重,大明朝的文字禁忌也愈来愈多。不限于盗、贼、秃、僧等一部分字眼,而且成了一大片。礼部明文规定,禁止小民使用如下字眼和称谓:天、国、君、臣、圣、神、尧、舜、禹、汤、文、武、周、秦、汉、唐、晋、太祖、太孙、圣孙、龙孙、皇孙、王孙、太叔、太兄、太弟、太师、太傅、太保、大夫、待诏、博士、太医、太监、大官、郎中等。人们历来习惯称医生为太医、大夫或郎中,规定一律改称医士、医人或医者。梳头理发人习惯称待诏,一律改称梳篦人或整容人。官员之家的守门人——火者,只许称阍者,不许称太监。官宦及百姓之家,不得用龙虎等字。
高启为魏观写的《上梁文》所以犯了死罪,就是因为用了“龙蟠虎踞”几个字。大功臣冯国用的儿子都督冯诚,镇守云南大理,见那里形势壮观,自己撰了一副楹联:
两关虎踞通沧海,双塔飞龙上茗霄。
由于犯了“龙“虎”讳,被人密报到京城,朱元璋立刻遣校尉远去云南,穿上铁尖鞋,将冯诚活活踢死。
不仅写诗作文、说话用语要避讳,绘画同样有禁忌。因为参不透朱皇帝的心理,白白丢掉性命的画家,也大有人在。
朱元璋为了将历代功臣事迹,以及帮助他夺取天下的将士们的丰功伟绩,绘成挂图,特意征召各地名画家会集京城。他先让画家每人绘一幅样稿呈览。名画家赵原善艺高胆大,笔法恣肆粗犷。朱元璋怀疑他心存轻蔑,降旨将他处死了。
有一个叫周玄素的画家,画艺极高,城府特深,靠随机应变保住了性命。
有一天,朱元璋命他在宫殿的墙壁上绘一幅“天下江山图”。这是一件极容易触动皇帝忌讳的事。周玄素跪在地上叩头说道:
“臣未曾遍历九州,贸然奉诏,必然有失逼真。请陛下首先创一个规朱金璋模大势,臣然后稍作润色,庶几不会走样亵渎。”
朱元璋觉得这人狡猾,就想再做试探。于是,他拿起笔,润饱墨,慢笔勾画,快笔皴擦。不到半个时辰,一幅草图出现在八尺长绢上。然后放下笔,退后几步,一边点头欣赏,一边对周玄素说道:
“草图已绘出,尔为朕润色之。”
周玄素急忙跪下说道:“陛下江山已定,铁打钢铸,岂可动摇?小人岂敢染指!”
没有抓到周画家的把柄,朱元璋虽然有些失落,但这吉利话却使他心里很舒坦,遂一笑作罢。
朱元璋不仅爱听谀辞和吉利话,还要求天下臣民,凡是与皇上有关的一切事物,都必须加倍珍惜。皇家印制的钞票和皇历,都不得任意毁坏,否则将处以重刑。在屡有人犯禁遭难的同时,京城却有一位顾姓老者,靠机智保住了性命。
这位老人因为家里贫穷,买不起窗户纸,便捡来一本旧皇历糊了窗户。谁知这样一件小事,告密邀功的人也没有放过。听到自己的“案子”已经被告发,顾老人赶忙去向一位老吏求教。
当天夜里,他就被捕了。
第二天,朱元璋亲自审问。他声色俱厉地问道:“顾老头,你是用皇历糊窗户吗?”
“正是。”
“难道你不知道,皇历是朝廷颁赐的圣物吗?”
“小人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知珍惜?哼,知法犯法,你的胆景不小呀!”朱元璋虎起了脸。
“万岁爷饶命!”老者急忙恳求,“小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哦,那是为什么?”
“启禀万岁爷:小的新娶了一房儿媳妇,因为日子择得不好,不知冲撞了哪路神仙。媳妇一进门,便忽发狂疾,药石不灵,太医……不,医者们束手无策。占卦的说,用皇家之物镇一镇便好。小的家境贫寒,哪有皇家之物。想来想去,皇历出自内府,便用来糊在窗户上。说也真灵,当天媳妇的病就见轻,三天后全好了。”
“真是这样吗?”
“小人不敢有半句谎言。”
“你儿媳妇的病好了,朕也替你高兴。”
“是呢,街坊们无人不说皇上颁发的皇历,赛过灵符呢。”
“哈哈!”朱元璋笑了起来,“想不到,朕的皇历还能为百姓避祸造福——好哇!”
谁能让朱元璋高兴,谁就可以因祸得福。顾老人非但没有获罪,还被赐予一桌皇家的酒饭。酒足饭饱之后,客客气气放他走了。
金口玉言,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是要尔的狗命,还是网开一面,完全取决于他的喜恶。朱元璋认为,学问生异,智想养奸。因此,对待读书人始终怀有戒心。侮辱摧残之外,动辄杀戮,手段之残忍,可谓是前无古人。
浙一带,富豪大户较多,那里又是张士诚的老巢,许多人与张士诚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这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朱元璋有着极为牢固的仇富心理,对于江浙一带的读书人,也怀有深深的敌意。建国之初,人才奇缺,需要儒生充实各级衙门,不得不征召大批江南文人。但转眼之间,这些有用的“国家栋梁”,就成了毒瘤和绊脚石。被誉称为“江南四杰”的杨基,张羽,徐贲,高启,他们的悲惨下场,令人惊心动魄。
前面曾经提到,高启死于文字狱。杨基官至山东按察使,因为一件小事被罢官罚苦役,经不住折磨,死于贬所。张羽被召征为太常寺丞,不知为什么被贬窜岭南。刚刚走到半路,又命他返回。张羽以为要受到更为惨重的惩罚,当即投江而死。徐贲做到河南布政使,被弹劾“****消极”。锁拿进京后,死于大牢之中。
无端被处死的僑生不胜枚举。仅著名学者,就是一长串名单:苏伯衡、王彝、傅恕、谢肃、赵介、郭奎、孙贲、王蒙、王行等等。他们都曾应征出仕,但旋即以各种理由,遭到关押屠戮。
朱元璋为了打击江南士人,培植拉拢北方知识分子,还搞了一场惊动全国的科场大案。
洪武三十年(13。7),翰林学士湖南茶陵人刘三吾和白信蹈,分别担任会试正副主考。结果,考中的全是南方人,没有一个北方人,其中江西泰和人宋琮,高居榜首。
于是,北方士子议论纷纷,说刘三吾等考官都是南方人,故意偏袒乡里,歧视北方人。朱元璋也心下生疑:难道南方人个个聪明绝顶,北方人通通都是笨蛋?他命侍讲学士张信等重新审阅北方落第举子的试卷。结果,仍然没有一个及格的,证明刘三吾等出以公心,判卷无误。录取名额的不同,是地区间文化差异的表现。但北方士子依然不服,不相信北方人都是笨蛋。于是,他们把矛头指向了以张信为首的复审官。诬陷他们受了刘三吾的贿通和嘱托,故意拿一些低劣的卷子复审。
朱元璋本来就对南方人怀有成见,北方举子的诬吿,正中下怀。不问青红皂白,怒降严旨,把副考官白信蹈等统统杀了。主考官刘三吾已是八十五岁老翁,念其年高昏牦,“从宽处理”免死充军。才华横溢的宋琮,因为考了个第一,也被发往边疆服苦役。
这样一来,朱元璋对谁也不再相信。他亲自命题,人闱另考。奇怪的是,三场考完,皇榜一出:取中的六—人,淸一色都是北方人,南方人全部名落孙山。这个被当时人称作“南北榜”,又称“春夏榜”的事件,无异是一场闹剧。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朱元璋的一次出色表演:对遍布朝野的南方文人士大夫进行大刀阔斧的限制与削弱。他不能允许一个江南文人网,对朝廷构成牵制与威胁!
当然,在江南才子中,也有死里逃生的个别例外。
这个幸运儿,就是松江花亭人袁凯。此人博学多才,性格诙谐。早在元朝末年,就常常穿着黑色披风,倒骑在青牛背上,徜徉于名山胜水、城郭乡野之间。洪武三年,他被召为御史。
有一天,朱元璋将一批判罪案卷,命袁凯送到东宫太子那里复审。太子嫌处置过重,给不少案犯减了刑。
袁凯如实回报后,朱元璋不露声色地问道:“袁凯,依你看,朕与太子谁判得是?”
裒凯略加思忖,字斟句酌地答道:“陛下从重,乃执法严正;东宮趋轻,是心存仁慈。”
这个不偏不倚的回答,使朱元璋十分不快。觉得袁凯老奸巨猾,两边讨好。袁凯偷眼看到皇上面露不悦之色,知道事情不妙。为防大祸临头,回去便假装疯癲。家人传出话来,说是受了惊吓,得了疯癫症。但朱元璋不信,命人将袁凯拖来,当场查验。
袁凯被绑来了。只见他头发蓬乱,满脸鼻涕污垢。朱元璋命使者用铁锥子狠刺他的手指。俗话说,十指连心,袁凯的痛楚可想而知。但他却望着双手,放声大笑。朱元璋虽然心存疑惑,只得放他回家。
回到家,袁凯疯得更厉害了。他命家人用铁链锁了脖子,蓬头垢面,满嘴疯话,四处乱走。朱元璋果然又派人前来打探真假。只见袁凯踉踉跄跄走过来,对着使者又唱又舞。然后爬到篱笆边,捡起一截黑糊糊的****,填进了嘴里。一面大嚼特嚼,一副香甜无比的样子。使者捂着彝子扭头就走。朱元璋得到了使者“亲眼目睹”的确切情报,才不再追究。
艽实,聪明的朱元璋上了当。袁凯的一切反常行为,早有预谋在先,他吃的黑色****橛儿,是用炒面拌糖稀做成,放在那里备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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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璋的帝位,是拼杀十余年,九死一生,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得之不易的东西,自然分外珍惜。在朱元璋的眼里,俯临九州的皇帝宝座,就是一座金山银库,天宮仙阙。没有一个人不是虎视眈眈,馋涎欲滴,时刻伺机抢劫夺取。稍不留神,就会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因而,朱元璋的双眼始终瞪得大大的,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他不但不相信任何口头上的忠诚,而且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愈是信蜇旦旦地宣称效忠于皇帝,愈是怀有二心的危险之徒!
朱元璋不相信一切言语和行动的忠诚,只相信利禄引诱和权力恐吓。笃信棍棒、监狱、流徙、杀罚,可以建立和巩固天子的威严。对贪官污吏也好,一般官吏也好,所实行的只有一个办法:严刑峻法,威猛以治。他要让臣民们全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地生活在恐惧中,奉公守法,俯首听命。
洪武九年,福建参政魏鉴、瞿庄,在拘讯一个贪吏时,严刑逼供,竟将人打死。这本来是不合法的野蛮行径,但却受到朱元璋的表扬,在赐给他们的玺书中写道:
自古天下治乱在于君臣能驭不能驭耳。若君能驭臣以礼法,臣能驭吏以体上,则治由此始。若君不能以驭臣,臣无以驭吏,则乱亦由此生。朕尝谓,若为官临政无驭吏之威,则诸事无成。驭得其法,则威立令行,事无不举。
这就是朱元璋的君臣观。不论是君与臣的关系,还是官与吏的关系,统统是主与奴的关系——在上者,驾驭在下者。而要达到这个理想境界,最为有效的手段,就是棍棒和皮鞭,镣铐加杀戮。所以,每当各地官员杖死属吏的时候,不但没有人受到处罚,反而能够得到皇帝的褒奖!
不论是朝廷大员,甚而是元勋忠臣,只要是在朝堂上一言不合他的心意,金口一开,立刻按倒就打——廷杖。这种盛行于元朝的恶刑,朱元璋不仅完整地继承下来,而且传给了他的子孙。朱元璋更是身先垂范。茹太素因万言书繁琐冗长被杖责,工部尚书薛祥死于廷杖之下,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被杖死,勋臣朱亮祖被鞭死,都督冯诚被铁尖鞋踢死……大臣们在朝堂上被按倒打屁股,几乎成了大明朝独有的“风景”。
威与罚,对朱元璋来说,渐渐成为一种思维的惯性和生活的必须。随着皇权的巩固,他的性情越来越暴躁猜忌。臣下们一言之误,一字之差,常常会招来严厉的惩罚。上朝的时候,如果见到皇帝平静地安坐在盘龙椅上,将玉带举到胸前,则知道圣躬心情舒畅。这一天多半是风和日丽,平安无事。如果他双手将玉带下压,则预示着狂雨暴风很快就要来临。此刻,人人战战兢兢,小心提防,不知灾祸又要落到谁的头上!
可怜的京官们,每天早起上朝时,都要与妻孥含泪诀别。等到晚上平安归来,则全家欢乐,庆幸又多活了一天。
有一个叫严德珉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见朝廷险恶,朝不虑夕,便上本辞官,恳求回苏州老家养病。没想到犯了朱元璋的忌讳,认为他是以养病为由背叛朝廷。命令为他黥面(脸上刺字)谪戍南丹卫。严德珉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