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克坚诚惶诚恐地坐在太监搬来的方杌上。朱元璋亲切地安抚道:“老秀才,朕看你一脸福相,是个安享快活的人。朕不打算委派你勾当,你可以消消停停地回去过生活。不过,也不能无所事事,你要常常写书,并教导你的孩儿,休要怠惰了。你祖宗留下了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如你的子孙不读书,是不守祖宗法度,万万使不得!要是我朝里再出几个圣人,那是何等的好事呀!你说对吗?”
“小民谨遵圣上教诲,回去以后,一定叫儿孙们悬梁刺股,奋发读书。”“这便才是。孔克坚,你留在宮里用午饭。朕今日高兴,陪你老秀才喝两盅。”
“不敢,小民怎敢打扰皇上!”
“不,衍圣公不仅是圣人的续脉,还是朕的老师,不要推辞了。饭后,朕还有封赠呢。”
“谢皇上厚恩。”孔克坚再次跪了下去。
宴请后,朱元璋厚赠孔克坚,然后打发他回了老家。
这次宴赏成了制度,有明一代谨遵奉行,直到淸代仍然沿袭不替。凡是袭封衍圣公的人,不再“委付勾当”,即不授官职,“养之以禄,而不任之以事。”
孔克坚没有白来。为了养之以禄,朱元璋赐给孔府土地二千大顷,约合六十万亩,并划定一百一十家农户,专供孔府洒扫使唤。
圣人后裔与新皇帝友好结合,意义重大。衍圣公孔克坚,不仅成了天下文人学士归附朝廷的旗帜和楷模,也是新王朝走上文治轨道的象征。
孔圣人这杆大旗树立起来了,普天下的孔孟信徒,都该汇集到大旗之下了。
在洪武元年(1368)八月中旬,攻陷大都不久,朱元璋即下达了一份《求贤诏》:
朕唯天下之广,固非一人所能治,必得天下之贤共理之。向以干戈扰裱、禮域彼此,致贤养民之道,未之深讲。虽赖一时辅佐,匡定大业,然怀才抱德之士,尚多隐于岩穴,岂有司之失于敦劝,使贤者不能上达欤?抑朕寡睬不足以致贤欤?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思欲免舜君民者,岂固今世而已我!今天下甫定,愿与诸僳相守,讲明治道,启沃朕心,以臻治道。岩穴之士,有能以贤辅我,以德济民者,有司礼遣之,朕将摧用马。
朱元璋在向儒士们循循善诱,先前干戈扰攘,疆域变迁,顾不得招募贤人,以致许多“怀德抱才”之士,隐于山林。是有关部门失之于敦劝,还是朕不容贤人呢?都不是,士大夫幼学壮行,为的就是致君尧舜,只是不愿为末世效力而已。如今天下初定,希望隐遁之士立即出山,以贤辅政,以德济民,朕将重用你们呦!
诚笃急切之情,洋溢纸上!
紧接着,朱元漳又派出起居注詹同、魏观,侍御史文原吉等人,分赴各州县,访求贤良。临行时,朱元璋当面嘱咐:“一个人的优劣长短,往往集于一身。明锐的往往轻飘,敦厚的不免迂缓,才辩的行不逮言,沉默的德或有余。尔等要善于鉴别,不可只执一端,求全责备。”
贤良们看到了《求贤诏》,许多人闻风而动,听罢专使的游说,更是趋之若鹜,纷纷收拾行囊,争相上路。朝廷缺少官吏的窘况,很快得到缓解。但也有一些儒士,或出于自尊,或心怀恐惧,对《求贤诏》视同虚文,千方百计推脱逃避,以逃脱应召,远离是非之地。
有一个名叫秦裕伯的人,曾经担任过元朝的福建行省郎中。后来,看到时局动荡,弃官而走,避居上海,闭门读书拒客。早在吴元年。朱元璋就曾派人带上他的亲笔书信和礼品,前去礼请,但均遭到谢绝。现在,再次派人坚邀,依然向隅而归。
朱元璋估计,这个人之所以不识抬举,肯定是因为做过元朝的官员,故意作出忠贞不二的姿态。既然礼请不至,不妨来点绵里藏针——连哄带吓。便写了一封措辞直露的信:“先生屡召不至,情有可恕。朕不会强人所难。但,滨海之民好斗,先生智谋之士而居此地,苟坚守不出,恐有后言外之意:要你出山,并非你有超长的钣慧本领。朝廷空席以待,而是为了你的安全呀!
饱学的秦裕伯一看就明白。得罪了杀人不眨眼的朱元璋,“好斗之民”随时会来光顾,“后患”不期而至。他不敢再借故推脱,赶紧收拾行囊,跟随使者来到了应天。朱元璋没有怪罪,立刻命他做了翰林院待制。后来又放了外官,被任命为陇州知州。
杨维桢,是闻名东南的大名士。当初曾对张士诚直言劝谏,并多次拒绝张士诚的礼聘。洪武二年,朱元璋命翰林学士詹同带着礼品登门问候,请他进京主持纂修礼书。杨维桢已经年逾古稀,他推脱再三,声泪俱下:“哪有行将就木的老妇,再去嫁人的道理?恕老夫不能听命!”
詹同只得空手而回。朱元璋心里虽然不痛快,但并没降罪。第二年,他再遣地方官礼请。杨维桢无奈,只得提出应征的条件:“皇帝用吾之能,而不强吾所不能,则可以上路。否则,只有蹈东海一死而已。”
朱元璋得报,越发器重。不但慷慨应允他提出的条件,而且特赐皇帝安车,让他坐着进京。杨维桢颇受感动,来到应天后。他对礼书的发凡、体例等,进行了详细的指点,只住了三四个月,即悄然而返。朱元璋尽管很生气,无奈有约在先,倘若加以惩处,有失皇帝信誉,只得听凭他平安归去。
宋濂写了一首送别诗相赠。其中有句云:“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
杨维桢的自由来去,传为佳话。朱元璋豁达大度、礼贤下士的美名,在儒生中广为传布。
有一天,朱元璋信手摸过从未读过的《琵琶记》,随便翻阅。看着,看着,竟然人了迷。蔡中郎的故事,深深打动了他。一口气把剧本读完,双手捧着感叹道:
“《五经》、《四书》像五谷杂粮,是每家天天不可缺少的活命之物。这《琵琶记》,则是珍馐美味,富贵之家也少不得呀。”他扭头向侍者吩咐道:“快去打听一下,这个高明,高则诚,家住哪里,是个什么人物?”
使者很快回禀:高则诚是名动东南的大学问家。朱元璋立即派人去礼请,准备委以重任。不料,高则诚却不买他的账。听说使者临门,急忙脱光了衣服,躺到床上,声称“心病危急”,不但不能接诏,也不能见客。使者坚持当面传达皇帝的旨意,实际上是观察他是否真的有病。不顾家人阻拦,硬是往里闯。不料,进到卧室一看,果然病得不轻。只见他伏卧在床上,脸色如蜡,连声呻吟,连回答使者问话的气力都没有。使者只得据实回去复命。朱元璋尽管十分惋惜,但更多的是不快。尽管他对高明的“心病”,满怀狐疑,但却自己安慰自己地说道:
“朕爱其才华横溢,想让他与文臣聚会京都,朝夕诗酒吟诵,谁知他称病不至。朕给他福享,他竟然不识抬举,足见是个没福的狂狷之徒!”
其实,正像他的名字一样,高明不是无福消受皇帝的恩赐,而是他知道伴君如伴虎的厉害:与其享福丢命,何如清贫善终?
高则诚一样精明的人,并非是个别的。有一些老朋友,在朱元璋打天下时鼎力相助,一旦他荣登大宝,成为炙手可热的真龙天子,便立刻像躲避瘟疫一般脱身而去。有的坚决拒绝做官,有的不告而别,埋名隐姓,遁迹江湖。他们知道,对于胆识过人而又天赐机缘的幸运儿,只可以与之共患难,而不可以共富贵。如不及早远远离开,一旦老虎发怒,就会被一口吞掉!
最为典型的例子,是精通卜筮象数之学的儒生陈遇。朱元璋攻占集庆之后,就请他出谋划策,参与机密。朱元璋称吴王后,授他供奉司丞,他坚决谢绝。朱元璋登上皇帝宝座,三次授他翰林学士,他照样推辞。朱元璋便赏他一乘小轿,拨十个扈从跟随,以示宠荣。洪武三年,又请他做中书左丞。第二年,再请他做礼部侍郎、兼弘文馆大学士,但一概遭到坚拒。后来,又授他太常寺少卿,礼部尚书。尽管朱元璋几乎要翻脸,陈遇仍然心波不起,坚不应职。
这样一二再,再而三地不给皇上面子,朱元璋当然很恼火。但想到“君子不可夺志”这句古语,同时也为了表现自己的仁厚大度,才没有加以处置。为了笼络老儒,朱元璋决定给他儿子授官,有一天,朱元璋当面试探道:
“陈先生,朕三番五次授你官职,你都不应。朕只得把官职授给你的儿子。”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陈遇慌忙推辞。
“为什么?”朱元璋板起了长脸。
陈遇叩头答道:“臣的三个儿子,年纪都还小,正是学习做人的时候,给他们授官,只能增陛下之累,有害无益——此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相强不得,朱元璋只得作罢,但仍然把他放在自己身边。经常召进宫去,询问治国安邦大计,陈遇也坦诚相对,直言进谏。他能够把握皇帝喜怒无常的个性,冷静灵活地进言。朱元璋感到,陈遇对自己多有裨益,却丝毫没有构成威胁。这既成就了朱皇帝,也成全了他自己。陈遇的睿智机变,受到后世史家的高度赞扬。万历年间,学者李贽写过一部《续藏书》,竟把没有爵衔的陈遇,说成是“明朝名臣第一人”。
还有一个名叫田兴的人,是一同起事的淮西旧人。跟随朱元璋出生人死,征杀多年。攻下应天后,却不辞而别,不知去向。洪武三年,终于打听到了他的行踪:在滁州乡间埋名隐姓,作了种田的农夫。朱元璋两次派人前去礼请,但都遭到拒绝。无奈,只得派田兴的好朋友汤和亲自出马。前两次礼请,都是幕僚写的信。这一次,为了表示诚意,朱元璋亲笔写了一封信让汤和带上。要他一定将田兴请来应天,共享荣华富贵。信中写道: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兄长所在,为之喜不可抑。两次诏请,不肯勉强相屈。文臣好弄笔墨,所拟词意,不能尽心中所欲言,特自作书,略表一二,愿兄长听之:昔者龙风之傦,兄长劝我自为计,又复辛苦跋涉,参谋行军。一旦金險下,告遇春曰:“大业已定,天下有主,从此浪迹江湖,安享太平之福,不复再来多事矣。”我本以为戏言,不意真绝迹也。皇天厌乱,使我灭南盗,驱北賊。无才无德,岂敢妄自荨大?天下遽推戴之陈友谅有知,徒为所笑耳。弟三年在此位,访求山林贤人,日不暇给。兄长移家南来,离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令人闻之汗下!虽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普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事,而平生交谊,不为时势变也。世间未有兄因弟贲,惟是闭门瑜垣以为得计者也。皇帝自是皇帝,朱元蟑自是朱元璋,朱元埤不过偶然做皇帝,并非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本来我有兄长,并非作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愿念兄弟之情,荚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从自便。惟叙兄弟之情,断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也!
这是一篇绝妙好词,原汁原味的朱元璋“正版”,读来令人解颐,而且他的真情与诚恳,仍然洋溢在字里行间。不但显示出朱元璋不忘旧交的人情味,更表现了他真切求贤的良好愿望。
无奈,田兴仍然不相信朱元璋的华美约言。看到他登基短短数年间,向凤阳及边外无情地迁徙大批富豪,残酷地杀死数万“贪官”。甚而,早晨是亲信,夜晚成寇仇!他的残忍和善变,隐居山林的田兴看得清清楚楚。他坚定地相信,皇帝就是皇帝,朱元璋已不是朱元璋!尽管,有时他的作为是不自觉,甚而是不得已的。
田兴看罢来信,顺手扔到一边。扭头吩咐备酒招待老朋友。
“咦?田大哥,咱们还没谈正事呢,干吗忙着喝酒呀?”汤和着急了。“老弟,我们弟兄十几年不见,我也实在想念你们。今日好不容易聚到一起,一定要来个一醉方休才是。”田兴不愿谈正题。
“大哥不给个满意的答复,兄弟我哪有心思饮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