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你这酒鬼,莫非改邪归正了?”田兴一面用锡壶斟酒,一面调侃。“只怕你一闻到香味儿,就馋不住啦。这可是咱亲自酿造的糯米酒,味道醇得很呢。来,先干上这一碗。”
“别跟我耍滑头!”汤和把酒碗推到一边,“你说了真心话,兄弟我才能喝你的酒。”
“咳!你我弟兄饮酒叙旧,才是锻痛快的事嘛。”
“田兴,你到底奉不奉诏?”汤和拉长了脸,“你不说痛快话,小弟怎么回去复命?”
“这么说,一定要逼着我说实话咯?”
“咳,俺的好大哥,你就别绕圈子啦!”
“汤和兄弟!你身在朝廷,还用我细说吗?这几年朝内朝外发生的事,你难道不觉得太邪乎?唉!”田兴长叹一声,见汤和点头不语,他继续说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我害怕不什么时候,被老虎狠咬一口呀。”“我们是一同起义、共过患难的弟兄,他能咬旁人,总不至于咬你我吧?”
“嘿嘿,可以共患难,不可以共富贵,这是千古至理。刘邦的天下是谁给他打的?谁帮他治理的?张良、韩信、萧何,这三位大功臣,后来怎么样?张良逃走隐居,萧何长年战战兢兢,韩信死在他的手里?”
“这么说,我等的命运,都要跟他们一样?”
“老弟,还是多长个心眼的好呀。”
“这么说,我也该早早溜走?”
“你跟我不同,我是种田的农夫,你是中山侯,中书平章,御史大夫。身为重臣,要想不告而别,可不是那么容易的。”田兴极力把话说的含蓄。“可也是。”
“现在,你明白愚兄为何不应诏了吧?”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哥做得对。”
“兄弟回去见了皇帝,务必替我美言几句。就说,田兴患了痴呆之症,成了废物一个。就是用粪筐抬了来,也只能给京城添脏添臭。来,干了这一杯,就算是你答应了哥哥的请求。”
汤和只得空手回去复命。
田兴害怕朱元璋再派人来,汤和走后,赶紧搬了家。搬到一个偏远的深山里,继续做他的田舍翁。
11
朱元璋是个多疑的人,平时对谁都不肯轻信。厲下进呈奏章和柰告,总是怀着三分疑问。他知道,那里面叠床架屋般、里三层外三层的假话、套话、奉承话,宛如醉人的美酒。喝多了便醺醺然,坠入一种虚幻的天地。因此,他经常外出微服私访。想通过耳闻目睹、亲自观察,洞悉老百姓的贫富忧乐,他们对皇帝的态度和议论,还可以顺便发现有用的人才。
这一天,朱元璋扮成商贩来到一家酒馆。见里面酒客满座,一个国子监学生模样的人,站在那里等候座位,便近前寒暄道:
“先生,我来帮你找个座位如何?”
“那敢情好。”
朱元璋见北墙根供财神爷的桌子旁边有两把椅子,便把香案烛台往后移一移,作揖说道:
“财神呵,打扰了。麻烦你老人家,让出一个桌子角,让我俩坐一坐吧?”朱元璋回头向那书生礼让道:“先生,财神爷答应了,过来坐吧。”书生只得在对面坐下。朱元璋要来一壶黄酒,四个小菜:酱豆千、炸蚕豆,炝香芹,蒸鸭爪。斟上酒,向书生让道:
“请先生赏光,陪在下喝两盅吧。”
“萍水相逢,怎好打搅。在下在等一个朋友。谢谢啦。”
“咦——喝着酒等,不是更不寂寞吗?再说,你我今日对饮,明日不就成了熟人?来,先千上这一杯,祝贺我们相识。”
“那就多谢啦。”书生客气地端起杯来。
一面饮酒,一面闲谈。年轻人谈吐清丽,器宇不凡,原籍四川重庆,姓国名永辉。朱元璋有意试试他的才学,却用不经意的口气问道:“俗话说,闷酒难饮,你我对联解闷如何?”
“好是好,只是在下才疏学浅,恐怕出丑,惹得阁下笑话。”
“彼此彼此,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好吧。先生请出上联吧。”
朱元璋说一声“献丑了”。缓缓吟出上联:“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
书生才思敏捷,略一思忖,随即对道:“一人成大,大邦大国大明君。”朱元璋一听,心里美滋滋,顺手指着神龛下面垫的一块小木片,说道:“请先生以此小木片为题,赋诗一首如何?”
国永辉并不推辞,略为沉思,低声吟道:“寸木原从斧削成,每于低处立功名。他时若得台端用,要向人间治不平。”
“‘要向人间治不平’——好!先生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志向高远。你一定会得到‘台端用’的。我祝贺你。”
书生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朱元璋,摇头笑道:“在下口出诳语,阁下不要见笑。”
朱元璋心下暗喜,急忙答道:“哪里,哪里。我说的是真话。”
第二天,朱元璋便传旨,命太学生进宫觐见。
国永辉进了文楼,磕罢头站起来,一眼瞥见巍然高坐龙椅上的大明天子,颇似昨天在酒馆邂逅相遇的“商贩”。仔细再看,果然不差。急忙重新跪下,瑟瑟抖着,惶恐说道:
“草民昨日,有眼无珠,饕餮陛下的美酒佳肴,实在是罪过至极!”朱元璋笑道:“没有一杯之缘,哪有你的佳对?”
“草民大胆无知,一派胡言乱语,万望陛下恕罪!”
“哈哈。你对的不错嘛——没有罪呀。”
“谢陛下皇恩浩荡!”
“国永辉,你不是想登‘台端’吗?朕想遂你之愿,你可愿意?”
“陛下,草民年纪轻轻,才疏学浅,只恐不堪重用呀!”
“不妨。你这‘寸木’,不是愿意在‘低处立功名’吗?只要心里想着国家社稷,处处‘向人间治不平’,就是朕的好臣子。”
“草民谨遵陛下的教诲,为治人间不平,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好,朕命你为五品按察使,四处勘察人间不平。明日就去吏部报道吧。”
国永辉巧对半副对联,随口吟出一首小诗,便得了个五品官儿,可谓来得极其容易。但,这块垫神龛的“寸木”,没有辜负自己的才华和朱元璋的擢拔,后来成了一名出色的监察官吏。
暮春的一天,朱元璋微服私访来到城郊一个村落。见一户人家,依山面水,茅房疏篱,修竹青翠环绕,满树桃花吐艳,环境十分清幽。正在驻足观看,一阵劲风挟着细雨飘来,顷刻间花瓣纷飘,落红满地。不由惆怅吟道:
“微微细雨洒修竹,拂拂清风飏落花……”
三四两联还没想好,忽听有人接吟道:“天下车书今一统,五云深处帝王家。”
声音来自院内。朱元璋不禁大吃一惊,而且有说不出的喜悦:一个普通百姓家,竟然有如此才思敏捷的人物!而这位乡下农夫,对自己统一天下,发自内心的颂扬赞美,端的是难能可贵。探头往篱门内一看,一位老者正坐在竹几边,举杯品茗。不用说,续诗的人,就是这位老者了。朱元璋迈步近前,抱挙问道:
“老人家好?方才所吟的诗句,好气魄,好境界呦!”
老人站起来答道:“随口瞎溜,狗尾续貂,哪来的气魄、境界?客官谬奖了。如蒙不弃,请坐下饮杯淡茶。”
朱元璋坐下后,老人给他倒上茶,然后问道:“客官从城里来,不知做何生理?”
“小人贩来几车麻,昨天刚出手。今日闲暇,出城走走。看到府上十分清幽,便停留了一会儿。敢问长者上姓?”
“不客气,小老儿姓尹。”
一面说着,朱元璋仔细打童老人。只见他年逾半百,但面色红润,三绺长髯拂胸,眉目间露着机警与睿智。喝下一杯茶,便告辞出来。
第二天,他遺人把老者请进宫来,赐座之后,朱元璋亲切地问道:“老人家,我看你满腹诗书,谈吐高雅,是个难得的人才。新朝初立,官府缺额甚多,朕想请你出山,帮朕治理一方百姓,不知尊意如何?”
“哎呦呦,不敢,不敢!小民只愿做个太平百姓。再说,小民连一头水牛都使唤不灵,哪有牧民的本领——恕小民不敢应承。”
“老人家,你有儿子吧?那就让你的儿子出来做官如何?”
“回皇上,小民只有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多年了。”
“唉,这就难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朱元璋只有摇头叹息。“内侍,领老人家到内库去,让他老人家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字画古玩,随便拿些回去就是。”
可是,使者回来禀告说,那老人金银财宝看也不看一眼。定要逼着他拿,只选了一幅马远的山水。说什么“有此宝物相伴,小民的后半生不寂寞了。多谢皇上。”
听罢奏报,朱元璋恍如沐浴在三代淳厚民风之中,不由感叹道:“如此明眷诚笃的百姓,多有一些该多好坳!”
12
实,像杨维桢、高则诚、尹老者这样决心远离官场的人物,究竟是少数。乌纱袍笏、优厚的官俸,毕竟有着无限的诱惑力。自从朱元璋发布《求贤诏》,短短数年间,应召而来的儒生,不绝于道。他们或者为朱元璋制礼作乐,或者参加《元史》纂修,或者教太子诸王读书,或与皇帝一起讨论书史,有的则做了京城或者地方的掌权者。一时间,人才毕集,缺官少吏的矛盾,大大缓解。
朱元璋同一个姓宋的侍郎聊天,顺便问道:“你的儿子读书了吗?”“回皇上,读了几年。”
“从哪儿请的老师呀?”
“是臣的妻弟蔡诚。他的学问很好,从家乡来看微臣,便留下来教两个犬子读书。”
朱元璋吩咐道:“明天你带他来见朕。”
第二天,宋侍郎带着妻弟前来朝见。大礼参拜之后,朱元璋突兀地问道:
“蔡诚,你写字师承哪家?”
“回皇上,小人师承释智永。”
“他是出家人,你为何要学和尚的字?”一听有人尊崇和尚,和尚出身的朱元璋便觉得格外投缘。
“小人只管谁的字好,没管他是和尚还是道士。”
朱元璋又问:“你能为朕陚一首诗吗?”
“小人试试看,请皇上出题。”来人并不打怯。
“不必出题,随便吟来就是。”
蔡诚轻咳一声,朗声吟道:“臣本山中一布衣,偶依亲旧在京畿。丹心协协如云气,常绕黄金阙下飞。”
“常绕黄金阙下飞。”一语泄漏了天机——他“丹心协协”有求官之意。朱元璋趁机问道:
“蔡诚,尔愿意做朕的臣下吗?”
“小民不才,甘愿竭尽精诚,为圣上效力。”
“好。朕命尔为刑部主事,明日即可前去应职。”
有一天,朱元璋翻阅儒士们进呈的应诏诗。有一首《指侯草》,写道:“草在尧阶指奸佞,奸臣一见慑心肝。只今圣代多贤辅,尽日阶前翠色间。”
写诗人是泰和贡士萧鹏举。这首诗,写得浅薄直露,充满了“尧阶”、“圣代”、“贤辅”和“翠色”等阿谀逢迎的字眼,却一下子挠到了朱元璋的痒处,立即降旨封官。善解拍马三昧的萧贡士,立即平步青云,被授为苏州府同知,兴高采烈,走马上任去了。
一言称旨,一诗当意,立即得到青睐,委以重任,这就是朱元璋的用人习惯。许多人朝为布衣,暮为显吏,身蟒腰玉,荣耀无比。牧牛娃出身的朱皇帝,选拔官员,有时竟是这么任性和随意。这几年,每年举荐授官的,达一两千人之多,最多的时候达到三千七百余人。召对称意,立即走向官场的,不止是孔孟之徒,还有不少和尚道士。
出家人可以随时做官,朱元璋开了历代选官的先例。说起来,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当今皇帝在皇觉寺出过家,对僧道有着特殊的感情。另一方面,连年战乱,不少有才能的人厕身寺院,混迹于黄冠缁流。
然而,对于脱下袈裟换上蟒袍玉带的和尚官员,许多儒生出身的官吏往往侧目而视。觉得他们未必有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巧舌如簧贏来的富贵。山东按察副使张孟谦,就是这样一个清高派。他三番两次弹劾和尚出身的山东布政使吴印,不学无术,狂妄跋扈。结果激怒了朱元璋,被砍了脑袋。
为了培养和选拔人才,朱元璋在大力办学校的同时,还积极开展科举考试。
科举考试,兴自隋唐。十年寒窗,一朝得中,高车骏马,光宗耀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观尽长安花。”那种飞彩流霞的光彩荣耀,令多少读书人醉心向往,趋之若鹜。朱元璋自然慷得,天下英雄尽人彀中的个中三昧。早在封吴王之初,便首开科举。以后逐渐完善,成为选拔官员的主要途径。刘伯温是这方面的策划人。从考试的程序、场次、到被称作“八股文”的作文体例,都是由他制定的。这些规范和制度,直到淸朝末年一直没有大的变动。考中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授编修,供职翰林院,前途无童。其他人则授给知县以上各级官吏。“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便是读书人最好的归宿。难怪,读书、科举,成为读书人终生追求的“事业”。
有一首《神童诗》写得好:“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不过,这些孔孟之徒,果真像他们说在嘴上、写在纸上那样诚惶诚恐、耿忠不二吗?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始终有一个大大的问号。所以,他始终瞪大眼睛盯着这帮读书人,而且紧紧抓住手中打磨得锃亮的钢刀,准备随时砍下他们不驯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