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佛青灯,放鸭砍柴,学佛人无异于佣工。亵渎神像,报复师父,“老实和尚”并不老实。大灾荒殃及皇觉寺,朱重八托钵走天涯。寄宿无所,充饥无粮,托钵和尚尝尽人间悲凉。荒村遇险,桐阴结缘,亡命路上初尝红袖禁果。
教讲究世法平等,然而,在钟磐鸣响、佛香龈氳的红墙里,和尚们非但不平等,而且等级森严。最高一级是住持长老,即寺院方丈,次一级的职务有维那、首座、书记等。各项庙务,由僧侣分别担当。管财务的叫监寺或提点,招待来往僧众香客的叫知客,管理经藏的叫藏主,管理殿堂的叫殿主:管化缘的叫化主管浴堂的叫浴主。这是中等职事。还有管塔的塔头,管饭堂的饭头,管茶水的茶头,管茅厕的净头,管菜园的菜头等,涠于末等职事。各种管事的头头之下,则是普通和尚,他们分担着背米砍柴,挑水做饭,打扫殿堂,撞钟击磐等杂务,被称作使役僧。
皇觉寺规模小,只有不到二十名和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杂务一项也不少。照样老和尚压大和尚,大和尚压小和尚。最脏最累的活儿,少不了都落到了小和尚们身上。
那年月,出家当和尚,既是一种职业,更是一条出路:穷人孩子多,养活不起,舍到庙上,免得冻死饿死。有的人做了坏事,认为今生不可赎,出家礼佛修来生。有的是杀人放火的强盗,为了逃避官府的追捕,躲进庙里弄一身官不究、府不查的袈裟,以逃避王法的惩罚。真正相信舍身出家能成佛作祖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难怪当时就流传着一句话:“好孩子舍不到庙上。”
俗话说:“和尚道士吃十方。”坐落在繁华地方的寺院,庙产多,租米吃不完,善男信女的施舍用不完,便拿来开当铺,放印子钱。一些六根不净的出家人,甚至用金钱勾引良家妇女。皇觉寺虽处穷乡僻壤,但庙产不菲,加之有不少额外的收人:给遇到丧事的人家念倒头经,给祈福祛灾的善男信女做佛事,都能得到不少施舍。虽然不是天天山珍海味,却是一日三餐,饭香茶酽,衣食无虞,淸闲自在。
可惜,朱重八来的不是时候。接踵而来的旱、蝗、瘟疫,四乡百姓死的死,逃荒的逃荒。皇觉寺的庙产,十成租米收不上五成。尽管接二连三地死人,请去做法事的却寥寥无几。有流无源,坐吃山空。米仓里的存粮一天天减少,近二十名和尚,眼看着陷入困境。高彬将三餐斋饭,改成了两餐。过了一些日子,又将大碗米饭,变成了小碗稀粥。老方丈恨不能让徒儿们修炼得个个能“避谷”,徒儿们却天天盼着吃顿饱饭。从早到晚,肚子里咕咕叫,礼佛的虔诚自然大打折扣。他们能偷懒则偷懒,许多杂活便都压到了小和尚思惠的肩上。他要背米砍柴,打扫殿堂,撞钟上香,还要担任高彬长老的家庭仆役。
其实,高彬长老之所以收留“一脸恶相”的小重八,就是想得到个不用支付工钱的仆役。那年月,舍身当和尚,无异于卖身做奴仆。只有进的方便,没有出的自由,让你干什么决不准有丝毫的违抗。高彬是个有家室的方丈。许多不便支使和尚们干的事,像扫地、烧火、喂鸡、放鸭等家务活,都成了思惠和尚的“日课”。集和尚与仆役于一身,朱重八每天从黎明忙到深夜,一刻也不得闲。他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把愤懑藏在心底。难怪,等到他成了大明天子,立刻降下一道圣旨:“出家人娶妻纳妾,乃是对于神道的叛逆。尔后敢有以身试法者,妻妾充公,发配沙漠海岛服苦役!”从此以后,寺庙里妻嘻儿啼的奇特风景,方才绝迹。
心里有气,对活人不敢使,便把一肚子恶气发泄到木雕泥塑的神像身上。有一天,重八砍柴归来,已经疲劳得很,殿主却逼着他打扫殿堂。他东一笤帚,西一笤帚,没好气地挥扬着,一不留神,被伽蓝神绊了一个大跟头,跌得脑袋生疼。一气之下,他挥起笤帚朝着伽蓝神的头顶狠狠打下。这一打不要紧,神像头上一块彩泥做成的发眷,掉到了地上,露出了巴掌大一块白花花的头皮。打坏神像,非同小可。倘若被长老知道了,只怕要被赶出庙去。他急忙将“发番”从地上捡起来,按到原处。可是,手一松开,又掉了下来。他想去斋堂偷点米饭将发鬌粘上,又害怕被人发现。索性擤了两筒稠鼻涕,粘了上去。此法果然不错,一直过了许久,并没有人发现伽蓝神头上多了一块伤疤,重八方才放下心来。
他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打扫庭院、殿堂。早餐后,还有许多累活等着他。为了打扫方便,重八恨不得把神像统统赶到院子一角,省得打扫时碍手碍脚。可是,正殿偏殿的神像高大搬不动,他便把耳房里的一些小神像,统统搬到屋角堆了起来。
重八正在得意,高彬长老派人把他叫过去,满脸怒气地问道:“思惠,耳房里的佛像,为何都到了墙角上?”
“师父,我也正在纳闷呢。”他略一犹豫,立即作答,“那么多神像,怎么都到了墙角上呢?”
“怎么?这事不是你干的?”
“师父,没有你老人家的吩咐,徒儿哪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一脸庄重神色,“头一天我扫除时,神像还好端端地坐在原先的位子上,第二天
就都跑到了墙角上,你压我、我压你地堆了起来。我正想问问你老人家是咋回事呢。”
“一派胡言!佛像乃是木……”高彬本想说“佛像乃是木雕泥塑,怎会自己走动?”一想不妥,立即改口道,“要是没有人移动,佛像怎会离开座位?”
“师父,徒儿也是这么想。”他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说不定是哪位师兄千的。”
“不可瞎猜疑!”高彬一拍椅子扶手,“我主持皇觉寺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人敢惊动神佛。你来到之后,居然发生了如此对神佛大不敬的事。只有你敢惹是生非,别人没有这么大的胆!”
“师父,要是徒儿干的,用不着不说。徒儿吃了东家的牛,都没有隐瞒过,挪挪神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弥陀佛!亵渎神佛还说不是大事,足见是个胆大妄为的孽种。”
“师父别生气。这事确实不是徒儿干的。”重八一副满腹委屈的样子。“那能是谁干的?你倒是说呀。”
“俺寻思……”他欲言又止。
“知道是谁干的,就照实说——佛门弟子不可说谎。”
“一定是徒儿得罪了哪位师兄,为了叫俺惹师父生气,好受发落,特意把神像搬走的。虽然徒儿没有亲眼看见,但越想越是这么回琪。”见师父沉默不语,他急忙说道,“师父,你也别生气啦。别管是谁干的,反正神像也没有损坏,徒儿把他们搬回原处就是。”
“不是‘搬回去’,是请回去!当心,不准碰着、磕着。”
“是。徒儿马上把神像都请回到原来的地方。”
“哼,查出是哪个荸种干的,我饶不了他!”
重八急忙站下说道:“师父,你老人家千万别追问。不然,他们拿徒儿出气事小,再冒犯了神佛,可就做大孽啦!”
“唔,说得也是。”
思惠摇动三寸不烂之舌,轻而易举地骗过了老方丈,并且替别人求了情。老和尚觉得,这个新徒弟,不但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个偷牛贼、惹祸精,而且颇有几分佛家的宽恕之道。
可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使他对新徒弟的看法,又发生了动摇。
知是米仓里没有了可偷的米,还是老鼠们想换换口味,这天早晨,和尚们发现大殿神案上供的大红蜡烛,被老鼠啃去了一大块。高彬认为是思惠偷懒,没有关好门户,放进了老鼠。于是把他叫过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通。
;连老鼠的都算到自己的头上,思惠心里大喊冤枉。他想,韦驮、伽蓝是守护宇,看家菩萨不管住老鼠,却叫一个新来的小沙弥承担罪责,实在枉。肚子的气,不敢朝人出,便在神像身上发泄。他借来一笔,蓝的背上写了五个铜钱大的字:“发配三千里”。
不料矢便被人发现,告到了高彬长老那里。亵渎神灵,那还了得!高彬没着再跟他费口舌,罚他在石阶上整整跪了半夜。直到参星西斜,才命他回屋睡觉。不看他是把干活的能手,肯定要被赶出庙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思惠不过写了短短五个字,而且是写在神像的后背上,却招来半宿跪石阶。他长到十七岁,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自己一天到晚,忙这忙那,舍命地干,到头来却成了全寺人的擦腚砖、出气筒,连高彬长老也下得如此的狠心。他越想越气,在心里暗骂:“哼!等着吧,谁欺负老子,谁就要得到报应!”
他在寻找报复的机会。
俗话说“机会满地跑,看你找不找”。聪明无比的小沙弥,很快找到了机会。
这一天,高彬命思惠替自己的老婆去放鸭。他将二十多只鸭赶到濠水里,将驱鸭的长竹竿扔到一边,百无聊赖地坐到岸上胡思乱想。只见那些白鸭、灰鸭自由自在地追逐戏水。一会儿钻到水底下捉来一条摇着尾巴的小鱼,急忙吞进肚子里。然后伸着长脖颈,向天高唱几声,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相形之下,他这个出家敬佛的和尚,不如一只下蛋和供人吃肉的肥鸭,活得逍遥自在!一天到晚,给方丈家忙这忙那,看着人家煎炒烹炸,吃香喝辣,自己只能远远躲在一旁闻着香味流口水,不住地往肚子里咽唾沬……
越想越气,思惠慢慢来到水边,冷不防捉住一只鸭子的脖颈,提到了岸上。鸭子拼命挣扎,他一手握着脖颈,一手握着鸭头,用力猛拧,鸭子很快停止了抖动。他拿出当初吃牛犊的本事,找来一些枯枝败叶点上,把鸭子架起来放在火上烤。不多久,一股肉香味便扑鼻而来。他边烤边撕,大嚼起来。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一只半大鸭子,被他吃了个精光。他用袖子揩揩嘴角上的油腻,把碎骨头踢进水里,哼着小曲,赶着鸭群往回走。临近高彬住处,他加快了脚步,装出一副惶急的样子。一进门便大喊:“不得了啦,小鸭被狐狸叼去了一只!”
高彬夫妇闻声跑出来,问是怎么回事?他满脸恐惧地答道:
“天快黑的时候,俺正赶着鸭子往回走。半路上,突然跑来两只狐狸,冲进鸭群就咬。俺急忙用竹竿狠打。可是,赶开了这只,那只又跑过来。俺一个人做不得两头的事,到末了,咳,到底被叼走了一只!”
高彬怒喝道:“你为啥不去追回来?”
“俺刚刚追了几步,又赶快跑回来啦。”
“那是为啥?”
“师父你想:俺要是尽着追下去,另一只狐狸岂不是要返回来,叼走一只更大的鸭子?”
高彬想想也在理,咕噜了两声“倒运”,便没再追究下去。
思惠的即兴编造,轻易地骗过了高彬长老,出了憋在心里的恶气。可是,高彬嘴上不说,心里却恨着他。思惠不仅时时被驱使、被轻贱的处境丝毫没有改变,还遭到了更加无情的报复。
了烤鸭的第三天,高彬命思惠到二十里外的一座山头上砍一担干柴。而且厉声叮咛说:“记住,柴捆的高度,要跟你的肩膀一般高!”
眼下,山上绿树成荫,到哪儿去找那么多的枯枝干柴?即便是找到了,柴捆跟肩头一样高,怎么挑着走山路?分明是故意出难题,他恨不得拖过高彬狠揍几拳。但是,思惠一声没敢吭。他知道,眼下饥荒遍地,丢掉了庙里的饭碗,等于绝了生路。他只得忍下满腔愤懑,拿起扁担和砍刀上了山。
可是,暮钟早已敲过,晚斋已经用毕,却不见砍柴和尚的影子。管山门的和尚,知道是长老故意定下超乎常情的规矩。当家方丈不喜欢的人,得罪了又有何妨?到了关门的时间,他照样闭门、插关、上顶杠,然后回去蒙头困觉。
这一夜,寺里静悄悄。人人拥被大睡,既没听到有人叫喊,也没听到开门声。
第二天早晨,几个年轻的出家人,躺在被窝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喂,那个丑家伙,怎么没回来困觉呢?”
“咳,他要是砍的干柴不够数,怎么敢回来见长老?跪台阶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
“天旱,旱死庄稼,可没旱死树,他到哪儿找干柴去!说不定,这会儿还在山上搂着青葱葱的大树哭鼻子呢。”
“嘿,哭鼻子就能找到千柴?一宿不见人,八成是叫野狼哨了。”
“胆大包天的家伙,啃了正好——再没有人敢把佛爷发配三千里啦。哈哈哈!
和尚们正在幸灾乐祸,外面传来了灶头和尚的惊呼声:“哎呀呀——怪哉,柴房里堆满了干柴,思惠就睡在千柴上哪!”
和尚们跑到柴房一着,果见思惠正躺在一大堆干柴上呼呼大睡。人们的惊呼叫嚷声,吵醒了沉睡的小和尚。他从柴堆上慢慢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道:
“咦,俺怎么睡在这里呀?”
“俺们正要问你哪。思惠,这干柴是哪儿来的?”灶头不解地问。。“俺砍来的呗。”
“瞎说!莫说是你一个人,就是两个人、三个人,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呀!”
“有人帮俺呗。”
“是谁?”
“四条大汉,俺一个也不认得。”
“又在撒谎——不认得人家能帮你?”
“没有人帮,这么多柴火从哪儿来的?不信算啦。”
“思惠,山门未开,你是怎么进来的?”管山门的和尚在一旁诘问。“嘿,你认为把俺关在门外,俺就进不来啦?”
“那,是谁给你开的门?”
“那些帮俺砍柴的大汉呗。”思惠回答得理直气壮。
“怪哉,怪哉——皇觉寺出了大怪事了!”
不到半顿饭的工夫,“人怪事”传遍了全寺上下。高彬闻讯急忙赶来,先查看了堆满半屋子的千柴,然后把朱重八叫到自己的屋内,破例地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了。和颜悦色地问道:
“思惠,你要把昨日砍柴所遇到的事,一五一十地从头说来。不说谎,乃是佛门十诫之一。如有半句谎言,不用师父我发落你,自有神灵降谴。你听明白了吗?”
“请师父放心,徒儿从来不会说谎。如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那好,你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是。”思惠恭敬地答道,“师父叫徒儿上山砍一担干柴。徒儿跑了二十里地,到了山上一看,满山青枝绿叶,哪里有半根干柴呀。徒儿愁得没章程,趴在山坡上大哭一场。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咋的,反正俺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被人叫醒了。睁眼一看,面前站着四条大汉。”
“他们是什么人?”高彬问道。
“不知道。一个黑脸,一个青脸,一个紫脸,一个白脸。跟前殿里的四大金刚一模一样。那个白脸的问道:‘贵人,你师父叫你砍柴,你却在这儿睡觉,回去怎么向师父交代?’俺说,‘俺找不到干柴,正在这儿犯愁呢。’白脸的说:‘贵人别愁,我们来帮你。’说罢,他们领着俺来到一个地方。那儿到处是干柴,不一会儿工夫,就帮俺砍了一大担。俺挑不动,他们四个轮流着给俺挑了回来。也不知是谁开的山门,谁帮俺把柴弄到了灶房里,俺怎么睡到了柴禾上,反正俺都记不得了。”
“这么说,是四大金刚帮了你的忙?”高彬蹙起了眉头。
“师傅,不是那四位尊神还有谁?要不,别说俺一个人砍不了那么多的干柴,就是去十个人也白搭。这季节,满树林子是鲜树,到哪儿找干柴去呀?”
“阿弥陀佛。”高彬神色肃然,“思惠,神佛相助,你福气不小哇。往后更得好好敬佛。”
思惠答应一声“是”,转身离去。高彬又喊道:
“回来。思惠,天机不可泄露。你遇到神助的事,除了你知我知,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高彬本想狠狠惩罚思惠,想不到,这个面目可憎的家伙竟然得到了神灵襄助。往后,对这惹祸精,还得多加小心呢。
果然,从这天之后,思惠的处境好了许多。
其实,他哪里是遇到了“神仙襄助”,跟“狐狸吃鸭”的故事一样,不过是他挖空心思编造出来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