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美女,刘基心如止水;写长文,太素屁股遭殃。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奖朴罚侈,精简文牍。爱生民,下马步行;揭贪官,授权百姓。惩贪贿,朱皇帝开杀戒;奖廉洁,“老实罗”受重赏。尊孔圣,高树圣人招贤旗;真求贤,瞪大眼睛紧握刀。
“轰隆隆——轰隆隆——”一声声惊雷,接连不断地滚过天空。
刘基正在午睡,突然被响笛惊醒。趿着鞋来到窗前一看,乌云低垂,大地幽暗。一阵狂风卷来,大树弯腰,风沙弥漫。一场大雨就要来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孩子似的,扶着窗台高声喊了起来:
“望穿双眼的好雨呀,赶快来吧!”
喊声甫歇,一声炸雷燦响,瓢泼的大雨,倾泻而下。花园一片迷蒙,檐前滴水如注……
“搭救黎民苍生的好雨呦!”刘基手拍着窗槛,双眼溢出了热泪。
“俗话说,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场久旱的甘霖,胜似任何之喜呦!”
“哈哈,父亲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刘琏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刘基的身后,“这一回,皇上也不用老揪着父亲不放啦,好像是你老人家故意不叫老天爷下雨似的。”
“唉!也难怪皇上。”刘基兴奋地答道,“为官者当以民瘼为念,皇帝更是以苍生为念。范文正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教诲,人人都应引以为诫呦!”
“儿子谨遵教诲。但……”刘琏欲言又止。
“有话就直说嘛。”
“皇上雄才大略,堪称是开国英主,但动不动就苛刑杀戮,能说是以苍生为念吗?”
刘基坐到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答道:“皇上以武功平定乱世,以文德治理天下,寰宇之内赖以粗安,这是他最大的功德。多年征战,他再三号令,不嗜杀,不扰民。遇有荒歉,多次减免灾区税粮,也是一大功德。不过,他多猜善疑,往往诛杀失当。以致牵连无辜太多,又显得不仁不义了。”
“要是陈友谅、张士诚等人得了天下,也会这样吗?”
刘基并不回答。过了许久,方才自语似的说道:“不论是谁,初得天下时,都会有一些抚民安众的善举。不过,做多做少,却是因人而异。陈友谅恣肆暴戾,惟我独尊,肯定不是恤民的角色。张士诚虽然仁慈,但荏弱少谋,耽于淫乐,也不会把百姓放在心上。相比之下,洪武皇帝,要勤奋清廉得多。自从登基以来,除非是生病,每天两次上朝不辍。披着星星起床,日上三竿方才退朝。吃过早饭,不是读书,就是批阅奏章。午后,再次召见臣民。直到暮色苍茫,方才回宫休息。尽管后宫的女人,一天比一天增多,乃是历代帝王的通病,他难以例外。只要不染上‘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恶习,就是难能可贵了。”
正说着,侍从来报:皇帝驾到。暴雨方住,皇帝便御驾亲临,必定有十分紧急的事情。刘基急忙率领家人外出接驾。谁知,刚刚走出大门,朱元球已经步下车辇,来到大门外。刘基急忙跪到遍是泥水的石阶上接驾。一面说道:
“不知陛下驾到,未曾远迎,万望恕罪。”
朱元璋把刘基从湿漉漉的台阶上扶起来,一起往里走。刚刚叙礼坐下,便满脸喜色地说道:
“老先生神机妙算,今日果然来了喜雨。”
“天降甘霖,乃是陛下洪福齐天、求雨至诚感动天地之故,与微臣无干。”“老先生谦逊可嘉。但,功劳不可磨灭。朕今日是特地来奖赏于你。”“无功不受禄。陛下,微臣无尺寸之功,不敢冒渎。”
“朕说你有功,你肯定就有,何必太谦辞!你看,朕给你带来了什么?”
刘基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两名如花似玉的美女,站到了身后。他立即想起皇帝赠送两个女人给徐达所引发的悲剧。再次跪到地上,惶恐地说道:
“陛下对微臣的赏赐,跟微臣的微薄劳绩,天差地异。如接受赏赐,岂不折杀微臣!”
“咳,此番祈雨,爱卿昼夜奉侍,倍加劳累,理当受赏呀!”
“为皇上和黎民百姓效力,理所应当。臣不敢领受赏赐!”刘基坚决拒绝。
“你们两个近前来。”朱元璋一招手,将两个女子唤近前来,指着调侃道:“这个叫春兰,那个叫秋菊。爱卿仔细看看,难道她们配不上你这大胡子老头?”
“不是配不上,微臣这把年纪,哪有这个福分?恳祈陛下,将她们带回去吧。”
“中丞不必推让了。朕自从得知你的夫人过世,早就想赐给你几个可
意的女子,因为国事忙碌,耽搁了下来。今日苍天解救百姓降下甘霖,朕也想给你一解久旱之苦,岂可再三拒绝?”
“陛下,微臣年高体衰,已不须女人侍奉——万望陛下谅情。”
“话虽如此,可总得有个里外照料起居的人吧?”
“微臣内有小餐端茶送水,磨墨扯纸,外有老仆和两个犬子照料,里外幷不乏人呀。”
“老先生此言差矣。朕见你府上下,不过五六个人,与你的爵位实在过于悬殊。前一阵子,朕赠给徐达两个宫女,他一再推拒,因为害怕家里那只母老虎。我只得……”朱元璋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而你并无内惧之忧呀,何必如此恐惧呢?不必多言,快快谢恩吧。”
皇帝的金口说到这个份上,再要拒绝,便是抗旨。惹恼了喜怒无常的朱皇帝,后果不堪设想。刘基匍匐在地,不敢再推搪一句。等到他叩头谢恩站起来,两位女子已经跪在了他的面前,一齐磕下头去,同时齐声说道:“多谢中丞大人收留。”
“此乃皇上的恩德,你们不必谢我。”刘基又扭头吩咐:“刘琏,带她们到后面歇息去吧。”
两个女子退下去之后,朱元璋忽然感叹道:“方才,老先生说年老体衰,看来不是虚言。朕比你年轻许多,近来常有精力不及之感。每天两次上朝,看不完的奏折,批不完的公文。尤其是那些看不到尽头的长折子,常常要费许多工夫。甚至于看了大半天,还不知说些什么,真真让人心烦。唉!”
“陛下宵衣旰食,事必亲躬,乃是天下百姓之福。圣躬劳顿,在所难兔。不过,陛下也要当心龙体的安泰呀。”
“不知爱卿可有为朕缓解烦劳的妙方?”
“妙方倒没有。稍减圣上繁剧的办法还是有的。”
“什么办法?”
“微臣的愚见是:撮其要,简其事。”见皇帝在认真听,刘基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军国大事,自然是要陛下亲躬,微末细事,不妨让丞相和中书省径直处理。公文呈送,奏折格式应当进行简化,废话连篇的习惯,应予禁止,以减却龙体之劳。此乃微臣之陋见,不知是否得当?”
“唔,你的话,不无道理。容朕仔细思之。”
春兰和秋菊两个女子,刘基始终没有收房。他觉得,自己已是花甲老翁,不应耽搁年轻姑娘的青春,但害怕忤旨,一时不敢轻易处理。直到过了半年多,估计朱元璋已把此事淡忘,方才在老家给她们找个合适的人家,偷偷嫁了出去。有人问起,则说是送回青田老家去了。
刘基的话,并没有改变朱元璋的做事原则。他害怕大权旁落,根本不敢放手让丞相和中书省去处理所应承担的公务。“仔细思之”的结果,仍然是事无巨细,一律亲自过问。
除非是生病,朱元璋总是坚持每天两次上朝办公。每天晚上,他都要把白天做过的事,仔细想一遍,有不妥当的,立即笔录下来,以便次日更改。直到觉得诸事妥贴,方才唤进侍寝的嫔妃,享受宮闱之乐。有时,正在吃着饭,忽然想起某件事需要处理,也立即放下筷子,笔录下来。吃饭时所写的字条,顺手往身上一别。因而朱元璋的衣服上,常常是字条纷披,宛如百结的鹑衣。在殿堂或后宫,朱元璋则将字条贴在墙壁上,办理过后,方才撕去。
但是,事情的多头多绪,内外奏折的繁多和冗长,终于使他不能忍受了。
历代沿袭下来的文牍制度相当繁琐,写给皇帝的奏章更是叠床架屋,穿靴戴帽。帽子甚至大到把身体都淹没了。整天在这样的文牍海洋中打滚,只怕什么人也难有耐心。
这天晚上,一颗特别明亮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陨落到西北方地平线上,恰巧被朱元璋看在眼里。心里正疑惑,陕西来了奏报:西岳华山西峰,一块巨石突然崩塌。天星陨,山峰塌,乃是天降灾异之象。朱元璋心下忐忑,立即下诏,广求直言。
皇帝的号召,迅速得到了朝廷内外的积极响应。一时间,奏折纷飞,洪武皇帝的龙案上堆了足有一尺多高的“直言”。
早朝后,已经很累的朱元璋仍然伏到龙案上看奏折,他顺手拿起一份奏折一看,是刑部主事茹太素上奏的。这份奏折,足有一寸多厚。便让中书省郎中王敏读给自己听。可是,足足读了半个多时辰,仍然不知道这位茹郎中所奏何事。朱元璋让王敏数一数,已经念了一万六千三百多字!不由勃然大怒,立刻命人传茹太素。茹太素跪地参拜后,朱元璋拿起奏章,朝着颤颤抖抖的老臣问道:
“茹太素,这是你的奏章吗?”
“正是微臣所奏。”
“你要奏何事?”
“臣所奏五事,已经写明在奏折上:第一……”
“放屁!已经念了一万六千多字,还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在故意捣乱吗?”
“微臣不敢!”茹太素声音颤抖,“臣为了追根溯源,廓淸事理,方才多禀奏了几句。”
“还敢巧辩!你的本章,比懒女人的臭裹脚都长,只是多奏了几句吗?哼!你哪里是在上本言事,分明是在兜圈子、设迷宫,耗费宝贵的时间,折磨朕躬的精神!”
“臣罪该万死!”茹太素慌忙叩头求饶。
朱元璋的长脸一拉,厉声吩咐道:“来呀,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一顿板子打过,老臣的双腿皮开肉绽,几乎是爬着出了华盖殿。
茹太素走了以后,朱元璋便命王敏继续读那“臭裹脚”。又念了三四百字,正题才出现。所说的五件事,总共用了不到六百字!出乎朱元璋意料的是,所奏的内容颇合自己的口味,都是应该马上办理的事。他觉得错打了人,颇有几分悔意,长叹一口气说道:
“唉!这帮酸秀才呀,就是些臭豆腐,闻着奥得很,吃起来却有一点香味。奈何?”
第二天早朝时,朱元璋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不无愧意地说道:
“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了一个奏折,一万七千多字,念了大半天才念完。
朕听厌了那些繁文赘理,降旨打了他。事后想想,他是一片忠心,并无慢上之意——是朕错打了他。”
茹太素惶恐地答道:“谢陛下厚爱!陛下的板子,使微臣永远记住繁文赘理的毛病!”
朱元璋温和地问:“茹太素,你伤得厉害吗?”
“陛下,臣并没有伤着。”
“对朕,任何人都不准隐瞒真情。昨天,我看到你走路的样子,好像伤得不轻呢。”
“多谢陛下厚爱。臣的确没有伤着,只是两腿有点,有点疼罢了。睡了一宿好觉,完好如初了。”茹太素急忙叩头谢恩。谁知由于动作太急,弄疼了腿上的伤口,不由喊起疼来:“哎呦呦——”
站在后排的大臣,发出了“哧哧”的笑声。朱元璋也差一点被逗笑。旋即正色说道:
“朕方才说,打错了茹太素,是就他的忠心而言。论他的拖沓啰嗦,实在该打。那些繁文废话,令人厌烦至极。此后,尔等上本言事,说得越浅显明白越好。只许说明事情,不许繁文敷衍!”
“臣等遵旨。”众臣一齐应诺。
“宋濂,你马上给朕拟订一个范本,尔后行文、进言,统统按照规格行事,如有违反,轻则挨扳子,重者罚俸削官!”
“臣遵旨。”宋濂急忙跪地答应。
有了统一的格式,拟订公文,上折言事,没有人再敢套话、空话连篇。
皇帝的负担减少了许多。尽管这样,每天要批阅的奏章,数目仍然多得惊人。以洪武十七年为例,从九月十四到二一的八天之中,各衙门共上奏—章一千一百六十件,涉及三千三百九十一件事。每个奏章以千字计算,至少有一百二十万字,平均每天要批阅一二十万字,处理四百二十三件事。如此繁剧的公务,没有三头六臂,而又要事事躬亲,除了废寝忘餐,没有别的法子。
事情还不止此。为了真切地了解下情,朱元璋广泛召见社会各阶层人物。登基之初,朝廷大小官员不分品级,都要参加早朝,都可以上殿言事。各地大官小吏任期届满进京考核,粮长进京缴粮入仓,乡村五十岁以上的耆民(有文化的老者,即士绅)进京朝见,朱元璋统统亲自接见。另外,朱元璋还命在午门外设立“登闻鼓”。民间有了重大冤情或不平,准许击鼓向皇帝直接申诉。几年后又降旨,准许百姓密封奏事,直达皇帝御前。所有这一切,都加重了朱元璋的工作负荷,说他日理万机,一点也不过分。朱元璋虽然感到苦于应付,但为了江山社稷,不这样就不放心。他不厌其烦地对臣下进行教诲:
“朕自即位以来,常以勤励自勉,未敢睱逸,于诸事务惟恐毫发失当。戴星而朝,夜分而寝。一事未善,亦不安!朕莫非是好劳而恶安?战伐年代,饥不暇食,倦不暇寝,自不必说。四方平定之后,也不敢高枕无忧,自享安乐。自古以来,未有不以勤而兴,以怠而衰者。人君日理万机,怠心一生,则庶务壅滞,民无所赖,贻患不可胜言。总之,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决于此。甚可畏也,安敢暇逸!尔等切记,切记!”
朱元璋不是在自我标榜,而是确实做到了这一切。他不仅自己坚持做到勤与俭,要求各级官吏也这样做,否则,便毫不容情。而对于贪官污吏,朱元璋更是严加惩处,甚至不惜大开杀戒。
朝末年,官贪吏污,社会腐败,民不聊生。终于导致民变蜂起,大火燎原,一个庞大的王朝,顷刻间灰飞烟灭。深知病根出在哪里的朱元璋,决心改变这一切,他曾经写过一首《喜雨》诗,间接地表达了凍然而惧、励精图治的决心:
片云风驾雨飞来,顷刻凭看润九垓。
楹外近聆新水响,遂穹一碧见天开。
朱元璋深信,经过暴风雨的涤荡之后,污秽尽除,头上晴空一片。他要与民更始,建设一个空前廉洁的朝廷和各级官府。
勤俭是廉洁之母。朱元璋不厌其烦地向官吏们讲述俭朴为荣、奢华为耻的道理。对奢华者,严惩不怠,对节俭者,则给予奖励。
洪武三年六月,河南嵩县一个姓刘的典史进京朝觐。朱元璋见他衣服陈旧,上衣的袖口和裤子的膝盖处,竟然打着补丁。他心下生疑,故意厉声问道:
“刘典史,你千里迢迢进京朝觐,竟然穿着如此破旧的衣裳,你以为朕屡屡教诲臣下以节俭为荣,便故意打扮成这样,邀朕的恩宠吗?”
“陛下,小臣自知这身行头太不雅观,有污圣上龙目。无奈,小臣家口众多,除去侍奉祖父母、父母,抚养五个孩子,实在没有余钱置买好衣衫呀。”
“你难道不知道,在朕的面前衣衫不整,乃是失礼和轻慢吗?”
“小臣知道。所以,今天早愚要进宫时,特地换上了这套浆洗挺括的衣裳。”
“这是真的吗?”
“小臣不敢说谎。”
“你们看,”朱元璋趁机向在场的臣下教训,“许多为官的人,常常为了锦衣美食,侵害百姓。这位刘典史,却穿着如此简朴。这样的人,为官能不淸廉吗?你们都应该以刘典史为榜样。须知,‘节俭’二字,不但治天下者所当守,治家者亦当守之。尔等岁禄有限,若日用无度,何处筹措?能不侵吞公帑,削夺百姓吗?”他环顾四周,加重语气,“如今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要特别痛惜他们。如新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树,不可摇其根。要约己爱人,而不要睃人肥己。尔等当深戒之。”
虽然当着众臣的面,表扬了刘典史,但生性多疑的朱皇帝,事后想想,又担心被他装穷骗了,立刻命中书省查实上奏。查对的结果证明,刘典史确实又穷又清廉。朱元璋大喜,命赐给棉布十丈,绸缎三匹,并将他的官职,由从九品的小典史,提升为嵩县县令以资奖励。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形成鲜明对照的事。
有一天,朱元璋外出私访。走出奉天门不远,迎面来了一个官吏,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浑身闪着绸光锻彩,昂首四顾,旁若无人。朱元璋近前赞颂道:“喂,这位老爷,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呦!”骑马的官员一看是一个身穿麻衣、足踏草鞋的庄稼人,不屑地扭头答道:“废话!不好看——咱穿它干嘛?”
“老爷,制这么一身衣裳,要很多钱吧?”
“乡巴佬,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买得起吗?”
“俺们当然买不起。你告诉了俺们,俺们也好开开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