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朱元璋上朝时,将这件事做例子对大臣进行教诲:“经历过艰苦的人,自然懂得节俭。如果整天生活在富贵繁华中,则往往侈糜!你们要以小太监挨打,引以为戒。从今天开始,百官上朝遇着雨雪天,允许穿雨衣雨靴,以珍惜贵重的官衣。”
朱元璋高兴的是,在约束宫人方面,马皇后能够以身作则,做出榜样。这位出身贫寒之家的后宫之主,平时都穿浆洗过的衣服。有时衣服褪了色,甚至有了破绽,仍然舍不得丢掉,补缀之后再穿。她命人用杂丝织成绸子,做成被子赐给老弱孤独。做礼服剩下的丝絹布头缝成百衲衣,赐给王妃公主,让她们知道蚕桑的艰难。
收复元大都之后,大批珠宝运回京城。马皇后看了之后,说过一番话,朱元璋始终记忆犹新:
“唉,元朝有这么多的宝物,到头来难逃灭亡!看来,帝王家还是要有更贵重的宝物噢。”
朱元璋心领神会,反问道:“皇后所说的‘宝物’,莫非是治国的贤才?”
“皇上说得是。妾与皇上起于贫贱,倍尝艰辛才有今天。妾常怕骄纵生于奢侈,危亡起于细微。愿皇上百倍珍惜,招纳天下贤才,共同治理好国家。”
朱元璋感动地答道:“皇后说得对极了,朕一定牢记于心。”
马皇后又补充道:“奢侈糟践的是老百姓。他们被勒索穷了,就会心生怨恨,直到起来造反。当初,你跟义父不都是这样走上造反的道路?”朱元璋感动地答道:“皇后如此贤德,朱元璋治理不好这个国家,不要说愧对祖宗百姓,连你也对不起呀!”
朱元璋知道,自己是“吃了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这苦中之苦,对于保住这份巨大的基业至关重要。而自己的儿孙们,在接手这份家业时,所缺少的正是那种痛苦的经历和体验。他们生于富贵,养于深宫,滋生骄奢之心在所难免。如不及早教诲,将会毁掉他半生拼杀所创下的基业。因此,除了自身做出榜样,他还利用各种机会,对儿子们进行教育,并尽童创造机会让他们经受磨炼。
严冬就要来了。皇城里的蔬菜已经收藏完毕。朱标和几个兄弟正在空旷的菜地上打闹玩耍。朱元璋退朝回来经过这里,见孩子们在菜地上摔跤、叠罗汉,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不由心生疼爱。心想,帝王家的孩子不该如此寒碜,他们应该有更舒适的玩乐场所。但转念一想,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当孩子们围拢过来请安的时候,他笑着问道:
“你们在这里玩得开心吗?”
“光秃秃的菜地不好玩,”他的二儿子朱椟摇得小脑袋像拨浪鼓,“父皇为什么不给俺们建一座漂亮的花园玩呢?”
朱元璋蹲下来,弹弹朱禊肩头的泥土,不慌不忙地说道:“孩子,这里本来可以弄些台榭亭阁,曲水拱桥,让你们游玩。可是,我却命内侍开成了菜园。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了省几个铜钱呗。”朱検麻利地答道。
“是的,是为了省钱。你们知道,每天的花用钱,是从哪里来的吗?”“知道——户部呗。”
“那,户部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知道。”
“户部的钱,都是从老百姓那儿收来的。我们自己种菜吃,就是为了少跟老百姓要钱,爱惜民财民力。当年,商纣王建了好多歌舞楼台,整天饮酒作乐,不知怜恤百姓,百姓人人痛恨,起来把他推翻了。而汉文帝就不同。他想做一个露台,一计算,要花一百两银子。他一想,这是十户人家一年过活的费用呀,赶紧取消了这个主意。你们看,一个奢侈,一个节俭,多么不同。结果,一个国亡,一个富足,天差地异!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孩子们齐声答应“明白”,朱元璋才高兴地离去。
武三年,一场大旱灾袭击江南。从仲春到盛夏,四五个月滴雨未降。本应绿油油的稻田里,土地皴裂,禾苗干枯。早稻彻底无望了。
朱元璋焦急万分,决定亲自去山川坛祈雨。作为太史院主管,刘基的心情同样十分沉重。近来,皇帝屡屡问他何时有雨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基没有叱咤风云、喝令天公行雨的本领,只好昼夜观察,希望作出准确的预报,以消弭皇帝的焦急。
骄阳似火,万里无云,一点风丝都没有。低垂着叶子的梧桐树上,几只躲避烈日的鸟儿,也在大张着口喘粗气。太史院院使兼御史中丞刘基,正站在鸡鸣山观象台上,焦急地翘首四望。
烈日炙炙,栏杆烫手,连璇玑、玉衡、量天尺、浑天球、日晷、风杆等天文法器,也散发出灼人的热气。申正时分,西方升起一片淡淡的云霞。刘基擦一把脸上的热汗,对着色彩斑斓的霞光,喟然长叹:
“朝霞暮葭,无水泡茶!”
站在他身后的长子刘琏,接着说道:“日落返照,晒得猫儿叫。”
刘基点头不语。他来应天时,将两个儿子刘琏和刘璟都带了来。一则为了照料自己,二来也是为了便于就近教诲。刘琏刚才的话,使他感到几分欣慰:儿子对天文有了不少长进。
一阵轻风从东北方吹来。刘琏急忙问道:“父亲,这阵风挺凉爽,明天会不会下雨?”
刘基答道:“‘朝西暮东,正旱天公’,幕时东风主旱,即使有小阵雨,也解救不了大灾。”
夜幕降临了,刘基父子仍然忧心忡忡地待在观象台上。
瓦灰色的天宇,繁星密布,预示着明日仍然是个艳阳当头的大热天。北斗阑干南斗斜。北斗七星横陈在西北方的地平线上,南斗的“箕”宿四星,斜挂在西南方。明亮的银河,自东北方涌来,横过天宇,朝西南方奔去。牛郎织女眼巴巴地隔河相望,盼望着七夕佳期早日到来。天鹅座似十字津梁,正在为牛郎织女相会提供通道。御夫星和金牛星一白一红,像宝石般璀璨辉耀……
美丽的夜空,使刘基暂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不由朗声吟诵起《诗经》中的《大车》篇:“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南斗主生,北斗主死。祈禳增寿却要叩拜南斗。”他的吟诵,勾起了儿子的心事,刘琏语气里露着伤感,“我娘病重时,儿子甘愿减寿,为她老人家增寿。想不到还是撒手去了。”
“星宿能起死回生云云,无非是一剂缓伤镇痛的麻药,从未听说,有谁得过星宿的护佑。我是人,同样会死。届时用不着为我祈攘。”
“这么说,连周癫、张铁冠等半仙,也无能为力咯?”
“嘿嘿,他俩都是凡人,不是什么半仙。他们惟一擅长的,不过是故弄玄虚骗人。所不同的是:周癫长于用痴语迷人,张铁冠有些学问,能参透世情人生,靠的是推测。如此而已。”
一颗流星从天鹅座旁倏地划过,曳着又长又亮的光尾,朝下方隐去。刘基失声叫道:“火流星闹天津,无雨必晴。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国家统一,百姓初安,偏又遭此旱荒折磨,我恨无回天之力啊!”
“可是,皇上每次问话的口气,仿佛是父亲的过错似的。”
“天底下,最难侍候的就是皇帝!”在儿子面前,刘基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光为天时忧虑倒也罢了,那些摆脱不开的人事纠葛,更让人伤透了脑筋!”
“莫非……”刘琏试探地问道,“莫非父亲萌生了归山之意?”
“为父我为朱家已经出完了力。继续留在朝廷,难免被卷入争斗的漩涡
12
月初一,洪武皇帝朱元璋亲率众臣,到山川坛祈雨。他穿一身麻布素服,足踏草履。既未骑马,也没坐车辇,在锦衣卫拱护下,徒步走出了奉天门。大臣们个个麻衣素服跟在后面。
走了不远,便见街道两旁跪满了烧香礼拜的百姓,春雷般的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自从登上皇帝宝座,“皇帝万岁”的颂扬声,天天塞满了耳孔。但他从来不觉得厌烦,总是像饮下醇醪甘泉似的,醺醺然,陶陶然。今天,朱元璋不但高兴不起来,甚而觉得有愧于百姓的期望。直到登上山川坛,仍然不住地在心里嘀咕:假若老天爷不给面子,我堂堂大明皇帝亲自登坛,仍然旱魃不去,甘霖不来,岂不是大损“天之骄子”的神圣形象?老百姓会怎么看待朕?他在心里虔敬地祝祷,希望溢满心头的至虔至诚,能够感动上苍,降下一场及时甘雨。
行完礼仪,祈求完天地神祇,朱元璋吩咐大臣们,各回衙门理事。自己则在坛顶的草垫子上,露天盘腿而坐。天不降雨,他决不走下祭坛一步。
六月盛署,又是久旱不雨,太阳一露脸,就将滚滚热浪拼命地向大地抛洒。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经是浑身热汗淋淋,口渴难当。内侍奉来冷水酸梅汤让朱元球解渴,都遭到厉声斥退:
“滚开!朕以苦行感动天地,岂能享此佳饮!”
“可是,陛下久久坐在大太阳底下,缺了水,了不得呀!万一……”内侍们哀哀乞求。
“那就来碗冷水。”
喝完一碗冷水,内侍撑开凉伞给朱元璋遮阳,他挥手推到一边:“不用!”
内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恳求:“烈日直晒,有伤龙体事大呀,请陛下恩允将伞打开吧。”
“不可!”朱元球声色俱厉,“朕自幼受苦,经历过无数次荒旱,挨饿的日子都没有低头,岂能怕几个时辰的暴晒!不必罗唣,朕三天之内,决不离开山川坛!”
口里说硬话,心里早已忍受不了。已经过惯了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生活的大明皇帝,哪里忍受得了如此的苦楚!近午时分,大地像一只大蒸笼,热浪炙得人皮肤刺疼,窒息难忍。尽管侍从不住地给他用冷手巾擦拭身上的汗水,朱元璋仍然感到肤疼头晕,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朱元璋不能在侍从们面前丢面子,极力昂起头,挺直腰杆。心里却在连声乞求:“上苍呀,快快生云降雨吧,不然,不光丢面子,我也要晒死在这灼烂皮肤的火炉中了!”
无奈,虔诚的祝祷并没有感动上苍,汗水也没有换成雨水。眼看一天过去了,白茫茫,黄澄澄的蓝天上,仍然没有一丝云影。失望像一条蝮蛇,狠狠咬啮着他的心灵。
朱元璋几乎丧失信心了。
当天夜里,朱元璋再次召见刘基,希望从他的指点中,得到点启示和安慰。他焦急地问道:
“伯温先生,你看,三日之内会有雨吗?”
刘基谨惧地答道:“陛下的至诚,自会感动天地。雨,一定会来。不过是迟早而已。”
“朕当年在滁州祈雨,三箭射水潭,第三天午时,便大雨倾盆,今日为何……”
“当年,陛下是潜龙腾空今日代天下百姓祈雨,理应胜过当年!”“倘使三日内没有雨,朕将何以对天下子民?”
“陛下哀民之心,昭如日月,纵然雨信不至,饥寒降临,他们怨天怨地,绝不会怨陛下。”
“中丞一席话,不啻是醒脑的清风。可那左丞相,年老多病,处事犹疑懵懂。我想……”
刘基急忙拦在前头:“李丞相于渡江之前相随,多年辅佐陛下,功居诸将之首,即使精神有所不及,也非臣等可比。”
“不。人总有昏懵老死之时,易相势在必行。前几次朕要你人相,你坚辞不受。朕思来想去,还是老先生最合适,望先生不要再推辞。”
刘基急忙跪到地上磕响头:“陛下,臣老迈无用,又不耐繁剧,岂能膺此重任。勉强为之,将辜负陛下倚重之大恩。况且天下之大,何患无才?
陛下当悉心求取,另选贤能。微臣早想告老还乡,祈求陛下恩允。”
“爱卿,朕多次说过离不开你。还乡之事免议。还是说说易相的事。说话呀,你以为谁堪当此重任?不要再推脱,要直言无隐。”
“这……”刘基仍然不想说出自己的看法,“让微臣仔细想想。”
“以杨宪为相,先生以为如何?”
“不可。”刘基脱口而出。
“咦?听说,杨宪与先生交情颇厚,你为何不为他美言呢?”
“陛下问臣谁可为相,没有问臣与何人交厚。杨宪有丞相之才,无丞相之器。丞相者,持心如水,任理为衡,而不谋取一己之私。杨宪私心太重,为相将坏大事。”
“那汪广洋如何?”
“汪广洋偏执自保,更不如杨宪。”刘基再次摇头。
“那,胡惟庸呢?比此二人如何?”
“陛下,那是一头破辕毁犁的野马,更不可任用!”
“容朕再想想吧。”朱元璋只得扶起他来,“夜深了,回府休息吧。”第二天,朱元璋又在烈日凶焰下苦熬了一个白天,夜里仍宿在山川坛上,第三天一大早,大臣集体恳请他回朝,朱元璋仍然坚持说:
“说定是三天,怎能半途而废?放心吧,烈日晒不死朕,朕只担心天不下雨!”
然而,朱元璋在山川坛上,一直虔诚地跪了三天,却没有祈来一星半点雨水。第三天傍晚,他怏怏不快地下坛回宮。但仍然沐浴斋戒,夜宿庑廊之下,坚持不懈地向天祈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