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得不像,有欺君之罪画得太像,有丑化龙颜之过——同样要受到惩处!他后悔不该应召进宫。
眉心打结,双唇拉紧,低垂着双眼,望着地上的方砖,不知该如何下手。仿佛砖缝里能找到答案。
“磨蹭什么——还不开始!”朱元瑰坐在上面厉声喝问。
“小人,在……构思。”画师慌忙答道。
“又不是作诗写文章,要什么构思!莫非你敢抗旨?”
“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开始。”
催促激出了灵感,胖子的小眼眨几眨,立刻低头画了起来。他不像第一个画师那样,几乎是看一眼,画一笔,有时甚至要端详许久才下笔。除了一开始,注视皇帝片刻之外,再也没抬头。细描细画,手不停挥。不到两盏茶的工夫,便将草图勾画完毕。跪行两步,双手呈给了皇帝。
朱元璋一看,差一点大骂起来。这哪里是“写真”,简直是在造假。自己的狭长脸成了长方脸,三角眉成了卧蚕眉,单眼皮成了双眼皮,细眼成了美目……画幅上竟然没有一点自己的影子!
“大胆!你这是给朕写真吗?”
“是呀。”
“哼!你哪里是在给朕写真,分明是在胡写乱画——简直是胆大包天!”
“陛下,小人有下情回禀。”
“你有什么好说的?”
“陛下展龙目仔细端详一番,就会觉得,画像酷似皇上。”
朱元璋低头看了一阵子,气呼呼地说道:“这面容根本不像朕,倒像是家家挂的财神、灶王。”
“皇上圣明!”画师提高了声音,“皇上的容颜,在普通人的眼里是龙颜,在小人的眼里,既是龙颜,也是神佛……”
朕怎么会是神佛?”朱元璋打断了画师的话。
“当然会。”画师直起了身子,“皇上不仅赶走了欺压玷辱我华夏上百年的鞑子,抑且垦荒田,减陚税,明法纪,肃贪暴。如此千载难逢的明君圣主,九州欢声载道,百姓家家奉祀。皇上不是神佛是什么?”
“话虽如此,”朱元璋的口气缓和下来,“可,别人看了这画像,会认不出是朕呀。”
“咳!除了皇上,谁人有如此佛心、福像!怎么会认不出哪?”朱元璋觉得,这位曲画师,分明是手低技拙,方才巧言饰过。本想发作,忽然想到,他毕竟是把自己画成了神佛,如果为此发脾气,甚至是杀了他,实在与礼不合。于是,便和缓地说道:
“尔滥竽充数,画得如此失真!本应乱棍打出去,念在尚有一点孝心,饶尔一顿暴打,出宫去吧!”
就这样,曲画师依靠随机应变的小聪明,不仅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双眼。
找第三个画像的人,确是费了一番周折。画师们分明听说了画像人的悲惨遭遇:画得像的人赔上了双眼;画得不像的,又差一点挨了乱棍。如此难以侍候的差使,谁还敢应召?礼部的官差找到这个,忙不迭地拒绝,找到那个,跪下磕头求饶。有的画师,听说前门来了礼部的人,赶紧从后面翻墙而逃。最后,一位年近花甲的老画师没有躲避得及,拗不过官家来人的说服威逼,只得应命进宫。
这位丹青高手,姓高名一蕃,面貌清,须发皤然,一派仙风道骨。他何尝不想亲眼看看难侍候的朱皇帝,到底长着一副什么样的奇像伟貌。但想到前面两位画师的命运又不寒而栗。他不愿意盲目冒险,更害怕无端将性命搭上。这位在宣纸和丝绢上笔走龙蛇数十年的老画师,抓疼了头皮,仍然想不出个十全的主意。眼看着进宫的日期临近,心里仍然“噗噗”
乱跳,仿佛揣着若干只小兔子。无奈,只得去向足智多谋的刘伯温求教。他把前面两位画师的遭遇以及自己的担心说了以后,焦急地问道:
“这像,画得逼真了,是恶意诋毁,画得不像,是故意欺君。恳祈中丞大人给予指点:小人如何做,才能应承朝廷的使命,而又不罹祸呢?”刘伯温捋着虬须,点头笑道:“那就来个不偏不倚。”
“不偏不倚?”
“是呀。”
“小人不懂。”
“哈哈,这有啥难懂的——就是,求其近似,而不求酷似呗。”
“莫非是,故意画得……”高一蕃捋著疏须寻找措辞,“乍看之下有些像,细看又不像?”
“正相反。要乍看不像,但越细看越像。这叫追求神似,而不求形似。”“怎么才能只追求神似呢?”
“抓住隐于中的神髓精神,而忽略形于外的骨相皮毛呀。”
“唉,这就难了。小人这把年纪,只怕要栽在这‘神似’的画像上咯!”“老先生,既然铁门槛已经横在面前,就得设法迈过去。不然,只恐要惹麻烦的!”
“那是,那是!唉,小人只能听天由命咯。”老画师怏怏而退。
等到跪在朱元璋面前,费了足有两个时辰,方才画出写真稿。老画师战战兢兢双手捧到御案上,一面偷眼端详皇帝的表情。
朱元璋双眼盯着画像,双唇紧闭,三角眉蹙到一起,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老画师浑身瑟瑟抖个不止,认为大祸就要临头。不料,刚刚过了不一会儿,朱元璋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两只嘴角缓缓上翘,似乎有了几分笑意。紧接着,露出一口长牙,用浓重的淮北口音说道:
“你画得尚合朕意,难为老先生了。就在这画稿上,施朱着彩吧。画好了,朕有赏。”
“小人遵命。”高一蕃赶忙叩头。
朱元璋没有食言,写真像完成之后,他慷慨地赏给老画师二百两银子。”
这一天,朱元璋心绪极佳,为了验证三副画像的效果,退朝后,他带上画像去了乾清宫。乾淸宫是马皇后的住处。恰巧,惠妃郭玉琴、宁妃郭银月也在那里。一听宫女嫫报皇上驾到,后妃们赶忙跪地迎接。朱元璋把带来的画像,展开一张放在长几上,回头说道:
“你们过来看看,这上面,画的是谁?”
马皇后等近前看了好一阵子,一齐摇头道:“不认识。”
“这是一个姓曲的画师,给我画的像。怎么会不认识呢?”
“皇后,你说,像皇上吗?”郭银月扭头问道。
“一点也不像!”郭玉琴抢先答道,“依俺看,倒像是画的财神爷,那姓曲的是在蒙皇上!”
马皇后也点头道:“是不像皇上。”
“哼,简直是欺君!不是那家伙机灵,一张巧嘴说的好听,我准备把他乱棍打死。你们再看这一张。这是个姓高的老头画的。”他打开了第二幅画像。
“也不像。”马皇后看了一眼,便摇起头来,“咦?细看起来,倒是有一点像呢。”
两位郭妃一齐答道:“不错,是有些像。”
“你们再看看,姓袁的画的这一张。”朱元璋又打开了第三幅画像。
“哎呦!这张像极啦!”郭玉琴高叫起来。
“是真像。”马皇后点头称赞,“这画师的手艺可真高,画得跟皇上真人一模一样!”
郭银月凑趣道:“画得这么好,皇上可得多多奖赏人家呦!”
“奖赏?我还想杀了他呢。”朱元璋无力地坐了下来。
“咦?画得像,还要杀人家的头,那些画得不像的,不得碎尸万段?”郭玉琴不解地问。
“你不懂。正因为那个姓袁的手艺高,才不想留下他。不然,他画了朕的真容,四处卖钱倒在其次,朕的真模样,让外面的人都认识了……”朱元璋本来想说“多不雅观”,话到嘴边急忙改口道:“往后,怎么出去私访?”
“唉,国瑞!”马皇后长叹一声,“画像,画像,人家画得‘像’了,并没有错呀。你可不能伤害人家,要为子孙后代积点德呀。”
“朕也是这么想,所以没有难为他。兴许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被人把双眼刺瞎了。”
“可怜呦!”听不得悲惨故事的马皇后,揩起了泪水。
“这样吧。”朱元球指着画像吩咐道,“这张似像不像的,我拿走,准备以后用;那张很像的,你留着,尔后传给后代子孙,好认识祖宗的真面目。那张根本不像的,马上烧掉!”
就这样,人们至今仍然能够看到,朱元璋两张绝然不同的画像:一张酷似,另一张似像不像。画得逼真的,失掉了双眼;画得似是而非的,得到了重赏。
王爱细腰,宫人尽饿死。朱元璋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而特别注意做到以身垂范。他一再对中书省官员进行教诲,不准张扬进贡之风。地方官进贡名优特产,常常遭到他的严厉申斥与拒绝。一年夏初,湖广进了几捆青竹席,柔软光滑,工艺精美,朱元璋十分喜欢,但怕开了进贡之风,命令立即退回。金华贡来一批香米,香糯可口,百吃不厌,他也怕因此会搅民,不准再进。朱元璋不嗜酒,只喜欢饮少量的葡萄酒。太原府进贡了十坛葡萄酒,淸香扑鼻,味极醇厚。他喜欢得不舍得多喝,却下令申斥进贡的官吏。山西潞州府贡来人参,听说人参不容易采到,朱元璋训斥进贡的使臣说:“国家的责任在养民,岂能以个人的口腹之欲,累民扰民?再敢轻迸,决不饶恕!”
不久后,西番酋长进贡来一车特制的上好葡萄酒。朱元璋不但命令退回去,还对贡使教导说:“饮食衣服,贵乎有常。常情之外再逐求,会带来无穷祸害。在元代,西域进贡之葡萄酒络绎于道,沿途百姓饱受劳役之苦。朕岂能与胡元等同,再以此殃民!”
朱元璋一生简朴勤奋。他很少征召女乐舞伎进宫,也不迷恋戏曲,更没有丝竹环绕、长夜饮宴的习惯。他一心扑在国事上,稍有空闲,不是读书练字,就是与文人学士谈论经史文学。朱元璋惟一的嗜好是下几局棋。宫中有一个姓潘的老婢,经常陪皇帝对弈。老婢是个罗锅,身高不足四尺,但棋艺却不错。朱元璋戏呼之曰“潘长”。每当下到中局,他便命嫔妃们猜测谁能取胜。猜对了的赏给十枚“洪武通宝”——铜钱。要是他输了棋,同样赏给“潘长”十枚铜钱。“潘长”棋艺再高,也不敢多贏。每当她输了,众宫人便一哄而上,把她按到地上,仰面朝天,以罗锅为轴,旋转一通——鬼推磨。大家欢笑一阵,算是宮内最大的娱乐。
皇城内有一个小型的宫廷众牲园。朱元璋公务劳累了,有时去那里散散心。然而,出乎朱元璋意料的是,他不厌其烦地提倡节俭时,“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现在想稍微调节一下绷紧的神经,立刻有人讽谏“玩物丧志”,要他“警饬惕厉,防微杜渐”。于是,朱元璋连近在咫尺的众牲园也懒得去。不久,索性下令取消了,改成了菜园。每当耕耘收获季节,他总是亲临劳动,扦一再教诲内监和儿子们:吃亲手种的东西,不仅心里踏实,吃起来味道也特别香。
朱元璋对嫔妃太监的要求同样很严格。包表章的黄包袱上绣有金龙,他命宫人将金粉收集起来,交给内府铸成金块入库。宮人们做衣服剩下的布片,不准抛弃,统统缝成百衲被面。
有一天,他回到后宫,见到地上散乱著一些零碎丝绸,便把嫔妃们全部召来,告诉她们,百姓养蚕丝织多么不容易,要缴纳多少赋税。然后下令,再有浪费东西的,严加惩处!
一天,朱元璋发现马氏的右袖口下方有一块补丁,便对众嫔妃说道:“你们看,皇后至今还穿着补丁衣服。可是,”他指指郭玉琴。“我听说,你一封了惠妃,就忙着摆阔气,穿绸着缎,涂脂抹粉。忘了当年的困苦,也忘记了自己是‘惠妃’。一个贤惠的妃子,必须处处给嫔妃们作出榜样。懂吗?”
“老百姓家的女人,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玉琴小声嘟噜,“俺们是皇帝的妃子,连……”
“住口!”朱元璋一声怒喝,“什么你呀、俺呀?你是在跟皇上说话,一点规矩都不懂!”
“……”郭玉琴吐吐舌头,没敢再吱声。
朱元璋扭头向皇后说道:“往后,后宮的人,不论是谁,只准穿棉麻,不准穿绸著缎。哪个要是不遵,给我重重地处罚。还有,不准在后花园里栽花木,堆假山,挖鱼池,摆劳什子排场。叫太监们统统种上蔬菜,朱标和众王子读书累了,就去浇水灌园,捉虫除草。朕是穷汉出身,不能让儿孙们忘了种田人的本分。眼下江南大旱,户部禀告说,许多地方稻谷都干蔫了,今年怕是要绝产。老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可不能忘了他们。”
“臣妾明白。”皇后急忙答应。
洪武三年十月的一天,天降大雨,宫内遍地积水。朱元璋见两个小内监穿着新靴子在雨水中行走,立刻召到面前,严厉训斥:
“地上这么多积水,你们穿着新靴子走在泥水中,难道一点都不心疼?”
两个小内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回嘴。朱元璋继续教训道:—双靴子虽然值不了多少钱,却都是出自百姓家,他们要耗费许多功夫才能做成。尔等如此不知爱惜,良心哪儿去了?不打你们,尔后记不住。来呀,给我各打二十板子!”
两个小太监被打得腿瘸股肿,内监们哪个还敢再糜费,宫廷内奢靡之风,大大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