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祸不单行。等到春天迈着蹒跚的步伐降临大地,和煦的春阳把沉睡的绿树红花唤醒,一场大瘟疫突然降临。数日之间,孤庄村几乎家家的床上躺下了病人。开始是咳嗽、高烧,接着是眼底充血,皮下渗出血丝红点。这病传染得特快,一个人刚刚露出病象,全家人立刻跟着病倒。大半年吃糠咽菜,忍饥挨饿,人们的身体本来已经十分虚弱,哪里再经得起疾病的折磨。一得病就挺不住,开头只觉得浑身没劲,发高烧,接着便上吐下泻,不过两三天就断了气。起初人们还不十分理会,到了一天死去十几、几十个人,家家户户死人,天天死人的时候,才明白这是在闹瘟神,不由得慌起来。不管“在数的不逃”的老话,还是逃命要紧,人们纷纷携儿带女,像蚂蚁搬家似的投奔远处亲戚朋友家去了。不上十天功夫,孤庄村便显出一片凄凉黯淡的景象,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孤庄村自从半个月前开始往外抬死人,很快,有的人家便一个不剩地全部死光,六十四岁的朱五四,身体本来就虚弱,瘟疫首先光顾了他。紧接着,老伴陈氏也病倒了!
没有可口的东西给病人吃,又没有驱除瘟神的有效药物。听着并排躺在床上的两位老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咳嗽呻吟,重八捶胸顿足,心焦似火。两个老实木讷的哥哥,虽然比自己年长许多,可是,除了抹眼泪,想不出—点主意。青天湛湛,并不在意地上的苦难。乌鸦声声,唱的尽是送葬的挽歌。重八只有跪到地上乞神求佛,保佑二老远离鬼门关。
不幸,神佛不来垂怜,死神却蹑着脚步降临了茅草厘。四月初六,五四老汉闭上了双眼,永远告别了苦难的人间。五天后,大哥重四和他的大儿子也相随而去。大嫂抱着幼子驴儿,哭晕在地……
眼睁睁看着亲人们相继病死,重八痛不欲生。但他只能压抑痛苦,偷偷饮泣。他不忍心惊动已经垂危的母亲,他知道,跟母亲相厮守的曰子已经不多了。趁着老人还喘着一口气,他变卖了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给母亲买一点好吃的。一回到家,他就偎在床边,紧紧握住母亲枯瘦的手,给老人一点安慰。十六年来,母亲无时无刻不在关心自己的成长,希望自己长大有出息,给家庭带来福分和荣耀。可是,母亲只怕等不到那一天到来了……
父亲去世刚刚十五天,母亲又到了大限之期。她突然睁开双眼望着小儿子,嘴唇翕动着,似有满腹心事要向重八嘱托。可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闭目长逝。只有停留在眼角上的两滴浊泪,传达普她的满腔遗恨。
重八嚎啕大哭,声震屋宇。无奈,哭声不仅唤不回疼他爱他的老母亲,连街坊四邻也没有唤来几个。眼下,没有染病的人家,已经四散逃开去躲灾。有人就是想来帮忙,家里守着病人,也是自顾不暇。只有汪妈妈、同学刘朋等闻讯赶了来。他们劝重八节哀保重,哭干眼泪没有用,当务之急是赶快让死者入土为安。可是,不要说四口棺材、两位老人的寿衣毫无着落,就连人土的坟地也不知在哪里?朱家是从外乡流浪来的佃户,这里并无祖茔。依照常情,田主应该提供一块墓地。可是,重八几次去刘继德家磕头告帮,都被骂了出来。刘继德担心五四老汉一死,拖欠的租米要泡汤,更记恨重八吃了他的牛犊子,不但摇头不允,还趁机发泄心中的积愤:
“什么?给你们家一块墓地?哈哈哈!”刘继德仰天大笑,“就凭你们家那份赖账、偷牛的德行?放心吧,偷牛贼,我有了闲地场,送给别人家埋牛、埋马、埋私孩子,也轮不到你们家!”
汪妈妈得知重八的遭遇,抹着眼泪连声说“该死”。她把刘朋拉到一边,要他回家求他的父亲刘继祖。刘继祖虽然和刘继德是一母同胞,可是为人仁义忠厚,乡邻有难肯于解囊相助。虽说朱家不是他家的悃户,去向他告帮,说不定能答应。老人要刘朋回家跟他父亲说,能不能拿出一块边角瘠地,让朱家埋葬了亲人?
刘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跑回来说,他爹一听到朱家的难处,答应把西南岗上黑松坡边的一块地,送给朱家做坟茔。一块石头落了地,重八兄弟急忙跑到刘家磕头谢恩。回家来立刻操持着出殡。用旧衣破被等物,将父母的遗体包好。在刘朋、徐达等乡邻的帮助下,拿张床板将两人一起抬上,去了墓地。
一行人刚刚来到离墓地只有几十步之遥的土坡下,忽然一阵黑风卷来。顷刻之间,沙飞石走,天昏地暗。紧接着,“喀嚓”一声,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爆响,鞭杆粗的雨柱劈头打下。人们只得放下死者,到附近的大树下躲避一阵子。
这场天倾海覆般的大雨,足足下了半个多时辰。等到雨脚渐细,人们从树丛中走出来,个个呆在了那里:床板和尸体无影无踪!原来,山洪冲下的泥沙,将两位老人的尸体埋了个严严实实。重八想把尸体挖出来重葬。徐达等人说,人死之后,入土为安。既然老天已经让死者入土,再动不吉利。重八一听有理,索性将淤土堆成一个圆锥形的坟堆,算是完成了葬礼。他的哥哥和侄儿,倒是埋在黑松坡的坟地里。
朱元璋做了皇帝后,想另选风水宝地,建陵封安。但害怕泄了山川秀气——破坏了风水,只得在原址兴建起巍蛾的皇陵。并把当初山洪冲下的泥沙掩埋了父母,说成是神佛降福的“天葬”。由于那块地占尽了风水,所以才出了他这个真龙天子。
埋葬了父母、长兄和侄儿,重八弟兄算是尽了做儿子和兄弟的责任。大嫂带着小儿子驴儿回了娘家。二嫂嫌重八饭量大,怂恿重六另借房子自立门户。重六不敢违忤,抹着眼泪与兄弟“分家”。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只剩下重八一个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他想到了投亲告友。可是,外公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次女是母亲,大女儿嫁给了季家。外公去世后,多年没有来往。祖籍句容朱家巷,已经几代没有来往……左思右想,六亲俱断,天地虽宽,却无投奔之处。
“天哪,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躺在空荡荡的黑屋子里,重八一声声向天发问。
病欺愁苦人。伤心加上劳顿,重八扑到床上,一病不起。
直对朱重八关怀备至的好同学刘朋,得知重八病倒,回家背来一升米,给他煮稀饭吃。汪妈妈端来一瓢鸡蛋,好友徐达送来一些萝卜腌菜。在刘朋和徐达的耐心照料下,半个月后,重八不但没有像一家四口人那样被病魔夺去生命,反而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他满心感激好友芳邻的救命之恩,发辑尔后混好了,一定不忘今日的鱼水相帮之情。
可是,眼前怎么办?靠他人接济讨生活,总不是长久之计。自己顶着个“偷牛贼”的坏名声,附近再也没有人敢雇佣他。汤和、周徳兴等村里的伙伴,为了躲避瘟疫,早已外出逃生去了。重八觉得,眼下只有外出一条路可走。走的离孤庄村远一点,人家不知道自己的根底,总会找到个活命、糊口的营生。可是,二哥怕他年幼冒失,不放心他一个人外出,觉得弟兄俩待在一起,互相总是有个照料。
重八正犹豫不定,可巧,下了一场透犁的好春雨。重六便再次劝他安心留在家里,像老祖宗那样,翻土块刨食吃。眼下逃荒的人多,撂荒地到处都是,开出几亩荒地,种上些黍稷谷豆,虽然节令晚了一些,秋后好歹有些收成。一个人的生活好打发,一张肚皮填满了,全家不饥困,何必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看别人的脸子?重八觉得二哥说得在理,打消了外出的念头。每天起早贪黑,抡若镐头开荒。不久,播种的土地上便泛出了一片喜人的翠绿色。重八满怀骄傲和希望,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耕种的庄稼。要是今年雨水调匀,秋后的收成少不了,不但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接济有困难的乡邻。
不料,秋庄稼刚刚一片金黄,眼看就要到口,不知从哪儿飞来大群大群的土褐色蝗虫,遮天蔽日,无边无涯。一鞭子甩到空中,总能抽下几个来。虫群逢谷吃谷,逢豆吃,所到之处,唰啦啦地响着,顷刻之间,庄稼的荚穗和叶子一片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桔杆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
秋后吃饱饭的美好愿望,被倏忽而来的“天虫”们啃了个精光。漫长秋荒、骧凜寒冬,怎么度过?走投无路的朱重八,真想一头撞死在山崖上……
看着重八的可怜相,好心的汪妈妈于心不忍,想到了出家这条路。老人告诉重八,他出生不久,得了个怪病,吃不下奶水;肚子胀得像一只鼓。
他娘着了急,逼着他爹到皇觉寺里上香祈祷。并且许愿,等孩子长大了,舍身到庙里出家。说起来也真灵验,许愿不久,小重八的病便很快痊愈。既然当初许下誓愿,如今求到长老,也许不会遭拒绝。
重八还在犹豫,二哥重六却心动了。当和尚总比四处流浪、让人牵挂好得多,皇觉寺庙产多,不愁没有饱饭吃,用不着再受冻挨饿。为了吃饭活命,重八只得点头答应。汪妈妈让儿子去跟老方丈恳求,果然一说就准。汪妈妈帮重八准备了些香烛供品之物,让儿子将重八送到庙里去。
这一天,是九月十八日,恰好是重八的十七虚岁生日。
皇觉寺,原名于皇寺,座落在钟离县太平乡孤庄村西南方的山坡上,朱元璋做了皇帝后,才更名为皇觉寺。这个寺的规模相当大,据说建于宋代,已有二百余年的历史。金兵与元兵南下,古寺两次遭到掳掠破坏。元代初年,一个名叫僧宣的和尚募化重建,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苍松翠柏,碧瓦飞甍,算得是一方形胜之地。往常日,庙里香火很盛。每年的二月十九日观世音生日,七月十五盂兰盆会,七月三十地藏菩萨坐化日,九月十九大慈大悲观音菩萨涅槃,都有盛大的庙会。到了那一天,钟磬声声,佛音阵阵,香烛缭绕,香客如云。祭坛上供品成堆,乐捐箱里铜钱丁当。由于连年酷旱、瘟疫、蝗灾、兵祸,如今的皇觉寺却变得分外寂寞。虽然山门大开,却没有几个香客进出。
重八来到庙前,但见朱墙褪色,墙顶长满了蒿草,往常艳红的山门,已是油漆斑驳。山门上的那副对联,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所幸字迹尚能清晰地辨认。写的是:
“展钟暮鼓惊醒世间名利客,佛号经声唤回苦海迷航人。”
重八多次见过这副对联,往常并没在意对联的含意。今天仔细一琢磨,不由暗笑起来:自己来庙里出家,可不是什么“世间名利客”,更不是“苦海迷航人”,不过是求生无计,来这里混几碗素斋吃。从今日起,自己就要成为敲钟击鼓、烧香念经的佛门弟子。而后的日子,不知多么的寂寞无聊。
登上三十九级台阶,进了山门,但见两旁塑的四大金刚,除了一位朱唇粉面、面带微笑,像个文雅书生,其余三位,不是宵面獠牙,一脸杀气,就是紫面虬须,睥睨人间,使人顿生恐怖之感。迎面咧着大嘴嬉笑的大肚子弥勒佛,倒是露出一副与世无争、大肚能容天下忧患的得意相重八不喜欢这位装腔作势、是非不分的笑菩萨。哼!如今元军到处掳掠横行,刘继德那样的恶人活得是那样自在,不但不应该容忍,还应该统统打发他们去阿鼻地狱!重八对弥勒佛背后那位面北而立,手扶金刚降魔宝杵的护法神——韦驮,反倒生出几分敬意。
进了二殿,便是皇觉寺的正殿——大雄宝殿。殿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这位佛教的开山老祖师,慈眉善目,结跏趺座,左手扶膝,右手曲成环状,仿佛正在对攘攘众生,讲说脱离苦海、共渡慈航的佛家真谛,文殊和普贤两位菩萨,恭身侍立在释迦牟尼两旁,凝神垂睇,似在认真听讲。
大雄宝殿两侧是配殿。东配殿叫伽蓝殿,西配殿叫祖师殿。重八至今也弄不明白,那是些什么神祇,他们的职守和法力有哪些。穿过大殿往后走,进入第三进殿堂,门额上有“法堂”二字。进到里边,正中高台上放一把太师椅,上面坐着一位身穿紫红袈裟的胖和尚。他手拿佛珠,双眼微闭,一副入定的样子。台子两边的地上,摆放着一些蒲团,十多个秃头和尚,双手合十趺坐在上面打坐。领路的和尚告诉重八,上面坐的是本寺方丈高彬长老。重八近前磕了三个响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弟子朱重八拜见长老,恳求长老收留弟子。”
高彬缓缓睁开眼,仔细端详面前垂手恭立的年轻人。可能是见他身高肩宽,面貌丑陋,一副桀骛不驯的模样,当即皱起了眉头。过了许久方才用重浊的喉音问道:
“朱重八,尔真的下定了断绝六根、终生献身神佛的愿心吗?”
“是的,是的。”重八朗声作答,弟子心甘情愿来庙里出家。”
老僧皱皱眉,继续问道:“朱重八,尔可知道,来到我的佛寺之后,先要做一名使役和尚,服三年的粗使杂役。而后才能学经学佛——尔能乐而不悔吗?”
“长老,就是让弟子天天扫地挑水,背米砍柴,倒尿桶,挖茅厕,弟子也一定乖乖地听人喝呼。”
“咦——不是听人喝呼,是毫无犹疑畏惮地为神佛尽忠效力。”
“徒儿记下了。”
“好吧。”长老略显犹豫地点点头,“跟随大师兄去净发、更衣吧。”所谓“净发”,就是将脑袋剃成个光葫芦头;所谓“更衣”,不过是在他内衣外面,套上一件皱巴巴的猓衲衣。等到重八再次回到法堂,俨然是一个出家人了。紧接着,住持和尚给他进行“爇顶”仪式,即用檀香在头顶的前方,烧出九颗“戒疤”,表示一切业障宿债,从此全部偿清。即所谓“无始宿债一时酬毕,长揖世间永脱诸漏”。这种仪式,在唐宋时期并不流行,到元代方才相当普遍。所以,重八今天逃不过这个关口。
发出清香气味的檀香,在吱吱地烧灼,一股刺鼻气味在法堂中弥溲。头顶上被烧得钻心般地剧痛,重八也不敢用两手去捂。他忍住眼泪,听凭长老处置。
“下面宣听十诫。”高彬像背书似的缓缓念道,“不杀生,不偷窃,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食肉,不涂饰香鬉,不歌舞视听,不眠坐高广艳丽
床座,不食非时食,不蓄金银宝——尔能做到吗?”
“长老尽管放心,俺保证样样都能做到!”重八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长老给他取了法名——思惠。
高彬指着新徒弟叮咛道:“思惠,尔要忘记你的本名。从今往后,尔—就是佛门弟子。在寺院里的称呼是:师父,师兄,师弟,见了俗人不论是谁,都要称‘施主’。尔的日课是:扫地,煮饭,砍柴,洗衣。人手少时,也要敲钟击鼓。不得随心由性,诸事都要听从师父的吩咐。尔记下了吗?”
“师父,俺都记下了。”
“唔。尔要牢牢记在心里,不可或忘。”
从这一天开始,皇觉寺里又多了个忙前忙后、手脚不停的小沙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