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闻,天无所不度,地无所不栽。王者体天法地,于人无所不容。臣荷主上覆栽之德久矣,安敢自绝于天地?敢一陈愚衷,知必有以容臣者,惟陛下垂鉴。臣本廣才,处于季世,保境安民,非有黄屋左纛之念。曩者,陛下霆击雷挈之师,至于婺州。臣愚以为天命有在,遣于入侍,于时固已知陛下有今日矣。所谓依日月之末光,望雨露之余泽者也。而陛下开诚布公,賜手书,归质子,俾守郡县如钱镠故事。十年之间,与中吴角立,皆陛下之賜泯也。逮天兵下临吴会,臣尝上书谓:朝廷朝定杭、越,则暮归田里。不意今年以来,老病交攻,顿成昏昧,而弟子侄,志意不齐,致烦陛下兴问罪之师。方怀忧惧,未能自明,而大军已至台、溫,令臣计无所出,虽遣使再三,而承诏之师势不容己。是以封府库,开城部,以俟王师之至。然犹未免为泛海之计者,昔有孝子于其亲也,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臣之事适与相类虽然,臣一介草莽,亦安敢自绝于天地,故每自思欲面缚待罪阙庭,复恐陛下万一雷霆之怒,天下后世议者,不谓臣得雅之深,而谓隍下不能容臣,岂不寒天地之大德哉!谨冒死奉表以闻,俯伏俟命降表不长,不过五六百言,却极尽谦恭卑屑之能事,而又夺理机辩,叫屈喊冤,把自身的过错推了个干干净净。一开始,他就给朱元璋带上一顶高帽子:“体天法地,与人无所不容。”这就是说,他方国珍之所以敢于一陈愚忠,完全是因为能够得到原谅。接着说道,他本是赓才,并没有称王称霸的念头,聚众起事,全是为了“保境安民紧接着,第二顶高帽子来了:早在攻下婺州的时候,他就知道,“天命所在”,朱元璋必有今日。那时派儿子前来通好,是为了“依日月之末光,望雨露之余泽。”果然,朱元璋开恩体谅,不仅亲笔复信,还放回儿子,命令依旧守土。此后十几年间,之所以能与张士诚相抗衡,完全是有赖于朱元璋的宽容与支持。所以,等到“天兵”东来,立即上书:朝廷一旦平定杭越,则解甲归田。无奈,自今年以来“老病交攻,顿成昏昧”,加之弟兄子侄意志不齐,以致贻误了良机。可见,拒绝归降,是因为有病和“子侄”阻拦,与他本人无干。不仅如此,方国珍还把没有早日归降的责任,巧妙地推给了朱元璋:“遣使再三,而承诏之师蜇不容己!”我三番两次遣使求和,是你们不肯恩允。万般无奈,方才“封府库,开城廓”,以待王师。可以说是做到了仁至义尽。至于,为什么要往海上逃,无非是孝子对待严亲的做法:小的处罚(小杖)忍受,大的惩罚(大杖)则躲避。后来常想负荆请罪,害怕陛下不但不允,且动雷之怒。那时,天下后世不说他有大罪,而说陛下不能宽以待人。那对你朱元璋的大德硕名,会造成多大污损!
强词夺理,妙笔生花,简直达到了极致。进行抵抗是兄弟子侄的责任,逃到海上则是朱元璋的“不容己”所造成,迟迟不自缚请罪,则是怕损污朱元璋的名声——“大德”!
这份“请罪表”,无异于陈情表,问罪表,但又写得那样委屈婉转,曲尽其情。本来,朱元璋对方国珍的反复无常,十分恼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可是,看完表章之后,非但没有暴怒,反而被其机辩的文字所折服。
“谁说方氏手下无人?区区数百文字,使我的怒气烟消云散。”朱元璋向谋士们摇头感叹,“不过,这样的饱学之士,为何不能审时度势,帮助方国珍走出困境呢?看来,不过是一群高谈阔论的书呆子!”
朱元璋当即慨然复信:“我当以汝此诚为诚,不以前过为过。汝勿自疑,速来应天听命。”
当方国珍一行到达应天,匍匐在朱元璋脚下的时候,朱元璋笑着责问道:
“方国珍,你来得何其晚呦!”
“臣何尝不知来得太晚。无奈身不由己——万望陛下垂怜!”方国珍急忙叩头谢罪。
算是他们幸运,这一回,朱元璋真的“垂怜”了。由于即将荣登九五,尊称皇帝,为了显示天覆地载之恩,沧海大泽之量,朱元璋不仅赦免了他们的罪过,还进行了妥善的安。。不仅给了方国珍一个广西行省左丞的官衔,还在京城为他建造了名为“千步廊”的豪华宅第百余间。方国珍高高兴兴走马上任。
称霸浙东十数年的草莽英雄,从此成了朱元璋手下的一名驯臣。
伐方国珍的同时,朱元璋派中书平章胡美为征南将军、江西行省左丞何文辉为副将军,东出江西,攻打福建的陈友定。湖广行省平章杨璟、左丞周德兴则率师攻取江西。
胡美挥师度杉关,入邵武,锐不可挡,直下建阳。后续部队在广信卫指挥沐英的指挥下,攻破分水关,直逼崇安。
陈友定的主力,据守在福州和延平(南平)一带。福州城堡垒密布,高台相接,布防极为严密。陈友定则亲率精锐,据守福建分省驻地延平,准备与朱家军决一死战。
汤和、廖水忠统水师从宁波南下,直扑福州,守军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很快被占领。福州陷落,延平成了孤城,不久便被攻破。陈友定服毒自杀被救活,押到了应天。
当初吃过他的苦头,如今冤家对头成了手下的俘虏,报一箭之仇的机会来了。朱元璋决定亲自审问。
陈友定和方国珍成了鲜明的对照。当他被押到朱元璋面前时,昂首挺胸,面无惧色。
朱元璋厉声喝问道:“陈友定,当初你侵我处州,杀我大将胡深,何等猖狂。没想到会有今天的下场吧?”
“嘿嘿!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小胜,有什么可以得意的?你不是也惨败在咱家手下过吗?”
“哼!死到临头,还敢狡辩。看来,你是活够了!”朱元璋被激怒了。“你认为,咱是没长脊梁骨的方国珍吗?告诉你,咱家本来就没有打算活着来见你这得势的小人!要杀快杀,不必废话!”
朱元璋气得猛拍桌案:“把陈友定和他的儿子,统统推出去斩了!”陈友定面对刽子手的鬼头刀,仍然大骂不止。朱元璋命令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里喂野狗,不准任何人收尸安葬。
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盘踞江南的四雄,或壮烈,或狡黠,以不同的方式,结束了叱咤风云的生涯,全都做了朱元璋登上皇帝宝座的垫脚石!
随着前方接连传来捷报:广东、广西相继平定。除了四川、云南,整个江南地区,统统归入了朱元璋的版图,朱家军对于仍然占据着北中国的元朝统治者,实行重锤敲击的时刻到了。
二[伐中原,进军大都,推翻元王朝,进而统一全国,关系到朱元璋皇帝大业的完整和长久。北方幅员辽阔,元军四处布防。先打哪里,从何处进军,都要认真考虑,缜密部署。为了慎重起见,朱元璋请来刘基和陶安,单独商量对策。
“大军北伐在即,应该采取何种战略,还请二位多多翊赞。”朱元璋向两位谋士诚恳求询。
陶安答道:“眼下江南几近全部平定,鱼米之乡尽归我所有。兵强马壮,后方富足。元朝已经闻风丧胆。微臣以为,可以长驱中原,直捣大陆。
“中丞,你的高见呢?”朱元璋向刘伯温问道。
“微臣以为,还是采取讨伐张士诚的战术,先剪其羽翼为好。”
“不然。”陶安摇头否定,“张士诚宽待部下,将士戮力为其卖命。直攻其老巢,四方来援,我将陷入被动。而胡元则不同,他的部下鸡争狗斗,各怀异志,阳奉阴违,一盘散沙。我径攻大都,并无多援之虑
“真会是这样吗?”朱元璋又问。
“大王尽可放心。”陶安肯定地答道,“据臣所知,山东王宣父子,鼠窃狗盗,难有大为;河南的王保保狂妄跋扈,上疑下叛,关陇的李思齐、张思道,彼此猜疑,势不两立,而且与王保保矛盾重重。元朝的支柱就在这几个人身上,他们的作为如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刘伯温见朱元璋等待自己说话,便轻咳一声说道:“大王自起兵以来,与各路豪杰角逐,之所以愈战愈强,以至拥有整个江南,就在于用兵谨慎。今王业垂成,登陛在即,更要加意持重,事出万全。万不可因中原动荡混乱,而生轻敌之心。望大王三思之。”
“是的,他们手中的几十万人马,不是在睡大觉。我并非胜券在握,还是谨慎些好。”朱元璋点头赞同,“陶先生,你说呢?”
陶安只得点头答道:“刘中丞老谋深算,用计万无一失,臣下完全赞同。”
朱元璋抵掌称善:“好。就这么决定了!”
可是,当朱元璋征询几员大将的意见时,又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急性子常遇春抢先说道:
“眼下,江南已经成了我们的,鞑子肯定惶惶不安。我们以百万大军直捣大都,必定一战而胜。然后,乘胜前进。一旦鞑子的老窝归了我们,他的那些劳什子部下,还有什么对抗头?不都成了好吃的软柿子!”
“右相国,你的高见呢?”朱元璋又问徐达。
“臣觉得,还是稳扎稳打的好。出兵方略,不妨订得仔细些。”徐达总是不急不躁。
朱元璋接着说道:“右丞相说得是。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元朝建都上百年,城防必然十分牢固。一旦孤军深入,而又不能很快地拿下来,大军困顿于坚城之下,粮饷不继,他的部下必然四面增援。那时,我进不得,退不得,如之奈何?”
常遇春不快地问道:“那——这仗怎么个打法?还像打张士诚那样,先从四周下手?”
“正是这样。”朱元璋将与刘基等反复斟酌的方案,缓缓说了出来,“我军先取山东,使鞑子失去屏障。然后回师攻河南,断其指爪。接着,西下攻占潼关,关上大都的西南大门。然后再进军人都。那时,大都势孤援绝,必然一战可下。大都到了手,再乘胜西进。将大同、太原等城池,——收归我有。你们看怎么样?”
徐达答道:“大王所言极是,臣等十分折服。”
“那,就照大王的意见办。”常遇春只得点头赞同,“好哇,咱就盼望着这一天早些到来,痛痛快快地杀他娘的一回!”
“可不能光为了痛快。”朱元璋摇头说道,“此次出兵北伐,不只是攻城略地,而是应天命、驱鞑虏、安百姓、平祸乱。所经之处,不得枉杀,不夺民财,不毁民居,不捕杀耕牛,不掠百姓子女。遗弃在敌人军营中的孤儿幼女,也要进行妥善安置。只有积德做好事,人家才能承认我们是王者之师。你们必须牢牢记住,好自为之。”
接着,朱元璋正式下达了北伐命令。徐达为征虏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统兵二十五万渡淮河,越黄河,直捣中原。
出兵之前,朱元璋再次召集主要将领训话。他严肃地告诫道:
“将帅出师,必须取其长,用其短。诸位都是勇敢善战的猛将。但持重稳健,纪律严明,进退攻取,得大将之体者,莫如大将军徐达。当百万之众,冲锋陷阵,所向披靡,莫如副将军常遇春。我所担心的,不是遇春不能战,而是冒险轻敌。当初在武昌,有几个敌骑挑战,他竟然亲自迎敌。身为大将,岂可与小校争能?切戒,切戒!如临大敌,遇春可与冯胜分为左右翼,各领精锐进攻(冯胜即冯国胜,朱元璋字“国瑞”,因避讳而改)。右丞薛显、参政傅友德,皆勇冠三军,可独当一面。徐达则要专主中军,策励诸将,运筹帷幄,不可轻动。古语说:‘将在军中,君不干预者胜。’你要好生体会。”
说到这里,朱元璋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意犹未尽地对徐达嘱咐道:“大将军,我把北伐重任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从严治军,上下一心。审进退,通机变,战必胜,攻必克。我虚彼实,则远避之我实彼虚,则迎击之。时刻不能忘记立威任势:威立,则将士用命,势重,则敌不敢犯。我与众豪杰相驱驰,他们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威弱而势轻的缘故——你要切切牢记呀!”
然后,朱元璋又对薛显和傅友德等人说:“当初,刘邦、项羽楚汉相争,彭越曾在山东立下大功。今天出师先攻打山东,你们要学彭越的榜样,英勇立功。我等着给你们论功行赏。”
反复叮咛,谆谆告诫。可以看出,朱元璋对北伐是既重视又慎重。
元年(1367)十月二十一日上午,应天北门外七星山下,新搭建的拜将台上,旌旗招展。青龙旗、白虎旗、朱雀旗、玄武旗光彩夺目,迎风猎猎作响。二十五万戎装待发的步骑将士,排列着整齐的队形,肃立在高台对面的广场上。几十名银盔银甲的将领,骑在扬鬃的战马上,虎视着面前的队列,等候大典开始。
今天,吴王朱元璋要在这里举行隆重的拜将誓师大典。
辰正时分,传来了悠扬的鼓乐声。一队亲军侍卫,迈着整齐的步伐,进人广场,后面成双成对的黄罗伞、红罗伞、单龙扇、双龙扇、金瓜、月斧、斑剑、朝天镫……相继来到台上。黄罗伞下走来了骑着高头白马、金盔金甲的朱元璋。红罗伞下是他的儿子、未来的太子朱标。紧跟其后的是左相国李善长、右相国徐达,以及刘基、陶安、常遇春、傅友德等文臣武
将。
拜将台上红烛高烧。朱元璋点燃三炷贡香,插到香炉里,跪到萍垫上,恭恭敬敬三叩首,祈祷天地神灵,保佑北伐顺利建功。拜毕,陶安宣读讨元檄文。这篇由宋濂执笔、经过刘伯温加工润色的雄文,朱元璋赏识。看了草稿,连称“难得”。现在,陶安清越的朗诵声,场上空回荡: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本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治天下者也。自宋祚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国,四海以内,同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彼时君明臣良,足以纲維天下,然达人志士,尚有冠屣倒置之叹。自此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有如大德废长立幼,泰定以臣弒君,天历以弟鸩兄;至于弟收兄妻,子療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夫人君者,其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礼义者,御世之大防。其所为如此,岂可为训于天下后世哉!
及其后胡沉荒淫逸,失君臣之道,又加以丞相专权,宪台抱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技,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属人事所致,实天厌其德而弃之也。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鱼,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力纲陈纪,救济斯民。然而,百年过去,未闻有治世安民者,徒使尔等战战兢兢,处于朝秦暮楚之地,诚可於悯!
方今河、洛、关、陕,虽有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元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凭陝紱扈,遥制朝权,此河洛之徒也;或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賄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眯,此关陕之人也。二者其始皆以捕妖人为名,乃得兵权。及妖人已灭,兵权已得,志骄气盈,无复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呑噬,反为生民之巨害,此皆非华夏之主也。
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陡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西抵巴釣,东连沧海,南控闽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目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为疚心。予恭承天命,同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胡屑”,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虑民人未知,反为我仇,孳家北走,陷溺尤深。故先请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帘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我!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拜士得广红学很在群雄奋力秦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其体之。
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请,想宜知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