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年讨伐张士诚的檄文,只是空洞地斥骂弥勒教,甚而指斥张士诚背叛元朝。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则把进攻的矛头指向了统治中国百年的“夷狄”,说他们的统治,不仅是“冠履倒置”,而且“废坏纲常”,“沉荒淫逸”,使中国之民深受荼毒。因此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救济斯民”的重责,就落到了“圣人”的肩上。可惜,横行河、洛、关、陕的枭雄,以捕妖人为名,等到兵权到手,反成了生民之大害。只有出身淮右布衣的朱元璋,才是救百姓于水火涂炭的“圣人”。这里,朱元璋出身“妖人”的历史,被一笔勾销。他成了“为众所推”、“恭承天命”的救世主!檄文不仅把朱元璋描绘成抗元的民族英雄,立纲陈纪的圣贤信徒,还是保土安民的大救星。这篇檄文,对北方的广大官僚地主、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都起到了有力的鼓舞与安抚作用,同时敲响了元政权的丧钟。
檄文宣读完毕,陶安高声宣布:“征虏大将军、右相国徐达受节钺!”徐达快步登上台去,朱元璋双手将节钺交到他的手里。节似竹节,金子铸成的,表示君主授予了指挥三军大权,钺是兵器之一,似斧,表示君主授予的执法大权。有了节钺,徐达号令三军,执法如山,谁也不敢有丝毫违抗。
鼓乐声再次响起。一名骑士高擎大纛旗驰来。牙旗立定,大将军徐达持节钺立在旗门下,向朱元璋恭敬辞行:
“吴王,末将谨遵王命,率众北征。驱除鞑虏,复我中华。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说罢,他转身来到台前,下达了出师命令:“马步水三军听令,准备出征!”
徐达下达了开拔的命令,朱元璋拉着他的手,步下拜将台,直送到校场外面方才止步。朱标则和李善长等大臣一起,将徐达、常遇春等直送到长江边。等到他们上了渡船方才告别返回。
月二十四日,徐达刚刚抵达淮安,便派人向驻守沂州的王宣、王信父子劝降。王氏父子看到大军压境,抗拒必败,只得逍使到淮安递降表。很快,王信就被朱元璋授为江淮行省平章,归徐达节制。同时朱元璋给徐达一封密信,要他加意防范:
“王宣父子反复无常,不可轻信。宜勒兵趋沂州,以观其变。如果他们开城纳降,便分军马驻守沂州,将王宣父子及部厲连同家属遣至淮安。如果益都、济宁、济南同时攻下,则令王信所部精锐五千,随我军万人一同驻守,其余军马分调于徐、邳各州守城。并选其马步精锐者跟随大军北伐。如果他闭门拒守,即是诈降,立即发兵攻城。”
果然不出朱元璋所料,刚刚过去了半个月,王宣便悔约叛变,派他的儿子王信到营州等处募兵,加强沂州防务,同时杀害了徐达派往沂州的使者。徐达大怒,率师急驰沂州,连夜挥师攻城。王宣抵挡不住,只得打开城门投降。徐达恨他反复无常,当即命令将王宣父子用乱棍打死。
沂州的陷落,山东元将破胆。紧接着,平章韩政攻下滕州。徐达率主力北上,一举攻克战略要地益都,并连下所属州县,俘敌一万余名及大批马匹粮草,切断了山东东西部之间的联系。济南、济宁两重镇陷于孤立。十二月初三,徐达北抵乐安,沿途元军望风而逃。一连串的胜利,用势如破竹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朱元璋遣使告谕徐达,汲取王宣父子反复无常的教训,所有降将都不得留在原地,坏其营垒,驱卒归农,并立即将他们押送应天,以免养虎遗患。
两天后,大都督同知张兴祖率部连克东平、东阿。元参政陈璧等五万部众投降。孔子五十六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希学,率曲阜县丞、邹县主簿前来迎接张兴祖,带动了衮州以东州县的归附。
十二月初七,徐达的主力部队顺利攻克济南,张兴祖则将济宁收复。至此,山东的战略要地全部到手。形势的发展太顺利,朱元璋担心将士轻胜生骄,再次飞书到军前告诫徐达:
“闻将军已下齐鲁诸郡,中外皆庆。予独谓胜而能戒者,可以常胜,安而能聱者可以常安。戒者,虽胜若始战,警者,虽安若履危。屡胜之兵易骄,久劳之师易溃。能虑于败,可以无败,能慎于成,可以有成。必须周防谨密,常若临敌。勿生懈怠,为人所乘。慎之,慎之!”
徐达、常遇春感谢吴王朱元璋的及时提醒,也深知肩上担子的沉重。他们明白,眼下最高统帅要求他们的,只能是凯歌,绝不能是哀乐。任何疏忽和失误,都会使那个即将出现的、庄严而神圣的王朝——大明,蒙上阴影。
“大明”这个朝号的选定,经过了朱元璋及谋士们的反复思考。
历史上的朝代名称,都蕴涵着特殊的意义:有的是用发祥地的名称,如秦、汉,有的用所封的爵邑,如隋、唐,有的用当地的物产,如辽(镔铁)、金,也有的仅仅是追求吉祥,如女真,大元等等。“大明”也厲于这一类。
“大明”一词,来源于古老的明教。意思是明王出世,天下大明。经过五百余年的传播,明王出世,天下大治,已经成为人们梦寐以求的福绥。韩山童自称明王”,他的儿子韩林儿被立为“小明王”,无不是以明王来号召徒众。
朱元璋本是小明王的部下。既然小明王已经从人间消失,为什么仍然要称“明王”呢?这,主要来自于刘基等儒士的老谋深算。他们知道,称大明,一方面可以使红巾军出身的将领,感到新王朝仍然是明王事业的继续。而用儒家的观点来解释“大明”,更是大吉大利:明,是日月二字的组合,属火。朝日夕月,古礼就有祀“大明”的传统。加之新朝起于南方,按照阴阳五行学说,南方为火,厲阳,赤色,火神是祝融。北方是水,属阴,黑色,水神是玄冥。新朝建都金陵,恰好是祝融的故墟。那么,以火制水,以阳消阴,以明克暗,无不吉利顺遂。另外,古时有大明宮,大明殿,古代神话里有“朱明”一词。而新皇帝恰好姓朱,和朝代连成一体便是“朱明”,实在是难得的巧合!“大明”光照天下,未来的大明皇帝朱元璋,听了儒士们的讲解,自然是慨然点头,心满意足!
元朝皇帝的诏书,开头用“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汉语译作“上天眷命”。朱元璋嫌口气不够谦逊恭敬,改为“奉天承运”。说明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奉天”而行,他的皇朝所继承的乃是方兴之“运”。此后,“奉天承运”就成了皇帝诏书开头的定例。
11
讨伐连连奏凯,南征进展顺利,零星的地方割据势力,只需传檄而定。
时令已届年末,飞雪报春,形势喜人。一派欢歌笑语,回荡在应天城内。几天之后,新年伊始,这里将举行隆重的登基大典,一个新王朝将在这里诞生。在这个关键时刻,人人小心翼翼,力争多添喜少报忧,只要讨得主子喜欢,个人焉愁名利不能双收?以左相国李善长为首的大臣们坐不住了,纷纷锦上添花——“劝进”。
万乘之尊的皇帝,虽然人人想做,但又不能自己争着做。因为,谁能登上那个金龙环绕的龙墩,是上天的意志,臣民的推戴。臣僚们恳求他代天驭民,便是代表了天心民意。难怪,自古迄今,所有的开国皇帝,不论是用武力夺得的,还是靠阴谋篡夺来的,都要玩一出三推三让的把戏,以显示并非自己热衷权位,而是对殷殷恳求的无奈屈从,也是准备为天意民心作出贡献和牺牲。当然,做大臣的要善于试探体察,看准时机。左相国李善长就是这样一位高手。这年七月,苏州城尚未陷落,吴王朱元璋正兴致勃勃地与群雄等研究庆典雅乐。李善长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率领群臣上表,劝朱元璋即皇帝位。但被婉言谢绝了:
“一统之势未成,四方之途尚梗。何必汲汲惶惶?自古帝王有天下,已经洞知天命所归,人心无外,尚且谦让再三。若天命果然在我,也须以后再议。我曾笑陈友谅,刚刚得到天下一角,便妄自称尊,猝致灭亡。我岂能蹈他的覆辙!”
李善长觉得,朱元璋说的也有道理,只得作罢。
现在,形势已经大变。不仅南北大局已定,登基的一切准备,也已经完全就绪:新的“皇历”《戊申岁大统历》已经审定,新的律法《律令》及《律令直解》已经颁行;皇帝即位的朝服,后妃官员的礼服,都已齐备。册立皇后皇太子等各种仪礼、表册,已经起草完毕。连卤簿仪仗也演习得十分娴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再不劝进,更待何时?
十二月一日,早朝临近完毕时,李善长再次率领文武百官跪地劝进。劝进表堂而皇之地写道:
开基创业,既宏。世之舆图;应天顺人,宜正大君之宝位。苍生咸仰,红日方升。钦惟殿下,勇智自天,聪明冠世。扫除六合之风尘,拯救兆民于水火。天下归服,若江汉之朝宗;邦域肇隆,有金汤之巩固。即赝在躬之历数,必当临御于宸居。上以答乎天心,下以符于人望。臣善长等爰合群情,躬身劝进。发政施人,参赞两间之化育;制礼作乐,开拓万世之太平。谨拳表劝进以闻。
此时,朱元璋已如红日初升,天神降临,是协助造物主化育天地万物的上苍之子。但他仍然要推搪自谦一番:“本王功德浅薄,焉敢自比开天红日?智勇拙陋,不足以任造福万民的皇帝重任。不可,不可。”
李善长等群臣,一齐朗声说道:“天生圣哲,就是为了百姓。如果不正大位,何以慰天下臣民之望。殿下除暴乱,救生民,功塞宇宙,德协天心——天命所在,不可违抗。殿下不允,臣等敢以死相请。”
朱元璋仍然不答应。第二天,李善长再率百官恳请:“殿下谦让之德,已经著于四方,感于神明。望体恤生民之切望,答应臣等之恳请。”
既是关乎上天的旨意,百姓的切望,再不答应,便是违天意,忤百姓。朱元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缓缓点头说道:
“诸位屡次恳请,本王只得勉为其难。但事体重大不可草率。还望诸位斟酌仪礼而行。”
至此,历史上上演过不止一次的开场喜剧——劝进,方才落下帷幕。
12
元璋梦寐以求、文臣武将们翘首期待的盛大节日,终于到来了。偌大一座应天城,弥漫在欢乐吉样的气氛之中。家家张灯结彩,户户淸扫门庭。主要街道铺撒黄沙,洒上清水。千年古都金陵,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非同寻常的大喜事——新皇帝登基大典。
无奈,新皇帝所代表的苍天和神祇,似乎并不领情。进人腊月下旬以来,北风呼啸,天低云暗。纷纷扬扬的篏雪,一阵紧,一阵慢,天天飘洒不止。
那些善于逢迎的大臣,就趁机讨好献媚。这个说,瑞雪兆丰年,大吉大利:那个说,玉屑铺阶,天降瑞祥。朱元璋的心头,却像是塞满了冷雪。他听说,陈友谅五通庙登基时,霹雳震天,暴雨如注,登基大典草率敷衍,狼狈异常。难怪,大汉皇帝坐了不到三年,便一败涂地,命丧鄱阳!足见,没有上苍的护佑,皇祚是长久不了的。朱元璋心下忐忑,坐立不安,惟恐那样的倒霉天,也让自己碰上!
不!陈友谅的悲剧决不能重演!必须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隆重而愉快地登基。
朱元球把选择“好日子”的重大使命,交给了熟稔天象、神机妙算的军师。
刘伯温参酌天气阴晴消长的规律,选择新年正月初四为大典吉期。
“中丞,今日还这么大的雪,到那时,必定能是个好天吗?”朱元璋仍然忧心忡忡。
“不敢说‘必定’,但八九不离十。”刘伯温充满信心,“大王可以昭告天地,迁人新宫了。”
“好吧,明天就迁。”
当天夜里,朱元璋在庭院中摆开祭案,郑重奠拜神祇。焚香叩头后,他暗暗祈祷:
“明年正月四日,臣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帝祇。惟简在帝心,如臣可为生民之主,告祭之日,帝祇来临,天朗气清。如臣不可为,至日,当烈风异象,使臣知之。”
朱元球对天地命运是何等的笃信与惶怵。为了那个“烈风异象”的坏天气不出现,他只有虔敬地乞求神祇保佑。
年末的最后几天,朱元璋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老天爷似乎故意跟这位心急火燎的未来皇帝开玩笑,直到除夕之夜,仍然雪飘如涌。新年初一,初二,大雪总算停了,但浓雾重重,阴艟依旧。
朱元璋沉不住气了,只得再次向刘伯温求救:“中丞,今天已经初三了。怎么,这天……”
“大王,据厲下推算,明日应该是雪隐天晴的好日色。”刘伯温并不慌张,“只要上下人等,没有干怒上苍的不敬之举,谅必不会错的。”聪明的刘伯温,回答得仍然无懈可击:明日天晴,是他推算得准,如继续下雪,则是有人干怒了上苍。
朱元璋立刻像奉了圣旨将令一般,马上饬令百官、执事人等,务必谨慎虔敬,以免干怒天地神祇,招来祸患,妨碍祭天大典。
不知是朱元璋的殷殷诚意感动了神祇,还是上天真的选中他作为自己的代表,来治理这块神州大地。第二天,即正月初四,奇迹竟然出现了。
这天一大早,便见天开雪霁,整个东方天空被朝霞染的通红。北风匿迹,树梢轻摇。近半个月的冷风阴霾为之一扫,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新修的皇城和铺上雪毡的大地,到处蒙上了一层吉祥的金黄色,使节日的都城,显得分外辉煌灼目。
从宮廷直达南郊的大道上,厚厚的积雪在黎明时分已经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此刻,道路两旁,已是护卫排列,戒备森严。数不尽的五彩龙旗,在微风中悠然飘拂,在红霞白雪的映衬下,格外清新明媚,光彩夺目。
辰初时分,以卤簿仪仗为前导,自奉天门列队走出。黄罗伞下,朱元璋的御辇缓缓驶来,向天地坛的方向走去。浩浩荡荡跟在后面的是皇子和大臣们的车马,以及执戟荷戈的护卫队列。
天地坛在应天南郊,坛分两层,规模很大。按照传统,这里天地日月同坛而祭。第一层祭天地,东面供昊天上帝,西面供厚土地祇。第二层供日(大明)、月(夜明)神位。在垣墙之内,分别供奉着星辰、社稷、太岁、岳、镇、海、渎、山川、城隍等神祇的牌位。
辰正已到,祭仪开始。首先是柴祭迎神。所谓“柴祭”,即燔烧祭坛上的木柴,将白玉和牛羊猪三牲,于火上炙烤。香味直达天庭,天地神祇闻到馨香,便驾临享用。
朱元璋——焚香,率众臣集体叩拜。然后宣读祭天祝文。他略显颤抖地朗读道:
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主中国,为天下主。其君父子孙百有余年,近运已终。其天下土地人民,豪杰纷爭。帝賜英贤,为臣之辅。遂勘定江州陈友谅、苏州张士诚等,偃民息兵于田里,今地两万余里。诸臣下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是以戊中正月四日,于钟山之阳设坛备仪,昭告上帝皇祇定有天下之号为大明,建元洪武,简在帝心。尚飨。
祝文宣读完毕,朱元璋率众臣饮祭酒、吃祭肉。谓之“饮福”、“受胙”。然后进入送神阶段:坛上燃起大火,将玉帛埋于地下。朱元璋等一齐跪到地上,仰望长天,注目送神。至此,祭天仪式宣告结束。
下一步,便是皇帝即位的时刻。
“恭请大明皇帝升座——”李善长率领文武百官,向北跪拜,齐声呼喊。
朱元璋换上绣有日月山川图案的衮服,头戴平顶冠冕,迈着方步,从后面缓缓走了出来。来到祭坛中央,在大红飞金龙椅上款款落了座。他俯视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神色庄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山呼万岁,行三跪九叩大礼。
新皇帝朱元璋正式登基了。
朱元璋恍惚如在梦中。当年放牛时,头上绑着破水车辐板,让同伴拜皇帝时的热闹场面,至今历历在目。幼年的嬉闹甚而是恶作剧,自封吴王后翻腾了许多年的皇帝梦,一切的一切,今天统统成了现实!臣下们山呼万岁的激扬声浪,直逼云筲,宛如沉雷滚动。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两行热泪,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