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神开辟以来,钟弒灵秀,磅磚江东,然而气运凝会,人英能知。余自乙未渡江,丙申驻师金玫,抚安黎庶,于今十有二年。拓土广韁,神人翊赞。兹欲立郊庙社稷、建殿宇于旧城之东,钟山之阳。国祚绵长,惟山川气运是从。谨于是日肇庀工事。底拜敬告于山川神灵。
祭典完毕,朱元璋挥锹破土,为皇宫奠基。
可是,正殿殿基选定后,朱元璋却嫌前面地势不够开阔,吩咐将放线桩向后移动了三四丈,然后问刘伯温:“伯温先生,你看,这样使得吗?”
刘伯温无可奈何地说道:“既已移动,只好如此。”
“怎么?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朱元璋十分诧异。
“这……”刘伯温欲言又止。
“军师不必吞吞吐吐,有话不妨直言相告嘛刘伯温迟疑地答道:“只恐……尔后有迁都的可能。”
“嘿,那倒不怕。收复中原后,宥了更符合心意的风水宝地,何妨迁到新址!”
刘伯温无言以对。
外城、皇城全部修好后,刘伯温陪朱元璋迸行查看。城墙青砖白缝,巍然高峻,朱元璋十分高兴,指着女儿墙笑道:
“哈哈,城墙如此高峻,尔后无人能够越过!”
刘伯温随口答道:“是的,除非燕子能够飞过。”
这些不经意的随口之谈,等到燕王朱棣夺取皇位,成为永乐皇帝,定都北平。人们竟附会成早在三十年前,刘伯温就有“迁都”和“燕子飞过”的先见之明。使刘伯温的头顶上,又增加了几道智慧的光环。但也可以看出,朱元璋对风水气运是何等看重,何等战战兢兢。
张士诚灭亡之日,正是应天宫殿落成之时。时间上的巧合,仿佛是天意的安排。朱元璋兴奋不已,暗暗叨念:“苍天神佛佑我,大吉大利,诸事顺遂也!”
新落成的建筑,比之历代帝王的皇城宫殿,更加巍峨宏大,气魄非凡。皇城设四门:南面是午门,东面是东华门,西面是西华门,北面是玄武门。
宫殿的正门是奉天门。进了奉天门,是三大殿:迎面是奉天殿,迤后是华盖殿,再往后是谨身殿。这是未来新皇帝临朝问政的地方。奉天殿的左右各建一楼,左曰文楼,右曰武楼。谨身殿之后是后宫,依次为乾清、坤宁、懿安三大宫。另外六宫,排列其后,是后妃媵嫱的住所。
历朝宫殿内墙的布置,飞金点翠,彩绘满壁。不是描绘龙凤飞舞,就是状写帝王巡狩。朱元璋一改旧例,“不要那些劳什子”。他让博士熊鼎精心摘编出一部“语录”,都是些可资鉴戒的古人懿行嘉言,书于殿壁之上。
两侧则书写宋人真德秀论修身、齐家、治国之道的《大学衍义》,表示他孜孜求治的意愿和决心。
有了崭新的皇城和宫殿,新王朝要取代旧王朝,还要有全新的礼仪、历法和法律。元人的许多礼法、律令,必须做重大的修改,甚至全部摒弃。恢复与圣贤礼仪相吻合的庸宋旧制,以便让新皇帝以全新的面貌,隆重登基,君临天下。
在大兴土木的同时,便建立了相应的办事机构:负责制定礼仪的翰林院和太常寺,负责修订历法的太史院,负责制定和执行法律的御史台。有衙门就得有官吏,起居注宋濂,此时已回金华省亲,任命陶安为翰林院学士,兼任礼仪总裁官。刘基为太史院使,着手制定新朝“皇历”。汤和为御史台左御史大夫,邓愈为右御史大夫。刘基、章溢为御史中丞。在此之前,沿袭元朝制度,百官礼仪尚右,这时改为尚左。将第一相国、右相国李善长改为左相国,封宣国公,左相国徐达则改为右相国,封信国公。又召来精通音律的道士冷谦,为太常寺协律郎,负责考订庙堂雅乐,监督制造编钟、编磬,校定音律,编订乐舞。命左相国李善长为律令总裁官。参知政事杨宪、傅愷、御史中丞刘基、翰林学士陶安等为议律官,参人编制法律。
新朝甫立,百废待兴。朱元璋不惮劳剧,事必躬亲。各衙门呈送来的草案,他都亲自审阅,进行修订。朱元璋对改制仪礼和修订律令尤其关心。这位文化不高的最高当权者,对法律的要求是浅显简约。为迎合朱元璋的。味,李善长特意强调说:
“立法贵在简约,使人易知易晓。如果头绪繁多,或者模棱两可、可轻可重,猾吏便会投机为奸,使本来禁止残暴的条文,变成残害善良的绳索,那就远离了制定法律的本意。要知道,鱼网密,则无大鱼法网密,则无全民。你们要细心参度我的意思。”
在李善长的亲自督促和指挥下,朱元璋所关注的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加紧执行,很快便相继完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散发着浓烈油漆气味的金銮宝殿,珠光宝气,流光溢彩,只等待真龙天子升阶人座了。
朱元璋的心头,何尝不是骚痒难耐!趁着别人不在意,他迫不及待地坐到了那把金龙环绕的高背龙墩上。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坐,差一点搭上一—条无辜的人命。
]了让未来的真龙天子处处满意,在皇城宫殿就绪之后,施工总指挥刘基陪同朱元璋,四处查看。发现有不满意的地方,立即进行修改,力求做到一切完美无缺。
两人在午门外下马。朱元璋仰望着飞檐斗拱的两层城门楼,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缓步踱进午门,他一面仔细察看,一面跟身边的刘伯温,谈论着自己的观感。为了谈话方便,朱元璋让亲兵把守在奉天门口,只跟刘伯温往奉天殿走去。
奉天殿一横九楹,矗立在光洁的汉白玉座基上。玉栏蹲兽,黄瓦耀金,朱柱喷火,飞檐摩天……端的是巍蛾壮丽、令人叹赏!
“叮叮咚咚——”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仿佛是天宫飘来的仙乐。寻声望去,原来是淸风拂动檐铃发出的阵阵轻响。几只白羽毛的飞鸟,从宫殿的上方,自南向北悠然飞去,一面嘹亮地鸣啼着。像是在昭告天下,金陵落成了一座崭新的宫殿,一个替天行道的新皇帝就要在这里登基……
出生于低矮茅草屋子里的放牛娃,受尽歧视的捧钵穷和尚,就要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了!
是真耶,是梦耶?宛如喝多了醇酒,朱元璋心头畅快,脚下轻捷,仿佛就要飞升天界……
“哎呦!”由于贪看周围的一切,朱元璋被脚下的石阶绊了一个趔趄。“大王,当心呀!”比朱元璋年长十七岁的刘伯温,急忙伸手搀扶。
“没关系——咱摔不倒。”朱元璋急忙收回悠悠遐想。
走进了奉天殿。粉白的大殿四壁上,题写着历代帝王圣贤的嘉言诫语。真、草、隶、篆、行五体皆备。朱元璋虽然自己写不出好字,但能看出,篇篇题字都极具功力。题写者有李善长、宋濂、陶安、章溢,也有本城的知名书法家。内容早经自己审阅,自然提不出什么意见。但其中几幅篆字,朱元璋看了许久,仍然认不得几个,摇头说道:
“这几幅弯弯曲曲的,看着像画不像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叫武将们怎么看得懂?千脆统统刷了去,换成别的字体吧。”
“遵命。”刘伯温一面答应着,转身要走,“我这就去吩咐,找人另写。”“慢!”朱元璋把他喊住了,“这上面,为何没见老先生的大手笔呢?”“大王,微臣字迹丑陋,恐怕有污龙……”“目”字没出口,刘伯温自知失言。还没登基成“龙”,便称“龙目”,不合时宜。急忙改口道:“恐怕有污大王清目。”
“老先生过谦了。堂堂进士,焉有字丑之理?我要是……”朱元璋想说我要是能写出你那一笔字,就心满意足了,忽然想到有失身份。轻咳一声,指着眼前的一幅宇掩饰道:“我要是一定要求老先生的大手笔呢?”“臣不敢不从命。不过,还是另请名家为好。”
“那也好。”朱元球点头应允。
刘基匆忙说道:“大王慢慢察看,微臣去去就回。”
刘基快步出殿去了。朱元璋的目光停到了大殿中央屏风前的御坛上。御坛中央,一把金光闪闪的盘龙椅,已经安放停当。看样子只等着万岁爷在群臣的欢呼声中,款步就座了。他快步登上御坛,一扭屁股坐了上去。两手抓着扶手,双脚前伸,身子朝后一仰,发出一声浩叹:
“啊!我朱元璋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往后,我要天天坐在这里,发问降旨,替天驭……”
谁知“民”字还没出口,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紧接着,一个沾满金黄油漆的毛刷子,“噗”地落到脚下,差一点砸到了他的头上。朱元璋不由一惊,急忙站起来四处张望。原来,头顶上方的横梁上,蹲着一个年轻的工匠。手里提着个油漆桶,面色蜡黄,瑟瑟抖个不止。不用说,刚才自己说的话,都被这工匠听了去。自己的内心秘密,岂能让别人偷听!朱元璋大怒,正要喊人来将工匠捆起来问罪,忽然又把话收了回去。那样一来,岂不是把刚才的一切,都“审”了出去?是的,还是暗暗处理掉的好!他狠狠朝上瞥一眼,大步走出了大殿后门。
刘伯温返回奉天殿,不见了朱元璋。正要四处寻觅,一个满脸惶恐的年轻油漆匠,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来到他的面前。刘伯温经常来检查工程进展情况,这人看上去有些面熟。
“咦?吴王驾到,你怎么不回避,还敢留在这里呢?”刘伯温不解地问。
丁。匠颤颤抖抖地答道:“大人,头儿嫌横梁上的金漆刷得不习,逼着返工。俺正在刷着,不想,吴王就走进来啦。”
“吴王看到你了吗?”
“看到了。吴王说的话俺也听见了。俺吓得掉了刷子,差一点打到吴王的头上。”
“你听到吴王说什么了?”
年轻人详细说了刚才看到、听到的一切。刘伯温突地变了脸:“年轻人,你惹了大祸!”
“可不是吗——淹也见吴王脸色不好,怕是生了气。大人,吴王能处置俺吗?”
“仅仅是处簠就好了。唉,唉!”刘伯温深知朱元璋的脾气。双眉紧蹙,连声长叹。
“大人,你老人家救救俺吧。俺不能死,俺家里还有个古稀老娘呀!”油漆匠跪到地上大哭起来。
“墟——别出声。快起来,听我告诉你怎么做。”刘伯温想出了主意。他把年轻人拉到盘龙柱后,低声嘱咐了一阵子,然后叮咛道:“记住,一定照我的吩咐做!”
朱元璋返回后,脸色轻松了许多。看来,油漆匠的事,并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他向刘伯温调侃道:“中丞忙什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不见人?”“不瞒大王,近几天微臣闹肚子。”
“怪不得!”朱元璋朝梁头上瞥一眼,指着问道,“这混蛋怎么还不滚?”
“哎呦呦,怎么上面有个人?”刘伯温抬头望着梁头,惊讶地喊起来,“大胆!赶快下来,滚到一边去!喂,你听到了没有呀?下来,快下来呀!”
油漆匠分明没听到,照旧不紧不慢地刷着油漆。刘伯温扭头说道;“大王,原来是个聋子。”
“会吗?”朱元琢眨眨眼,“我看着不像。”
“大王,不妨让他下来,当面问个明白。”
刘伯温拍柱子,跺脚,忙活了好一阵子,油漆匠方才发现有人喊自己。他慢慢从屏风后的梯子上爬下来,来到他们的跟前,一面作出刷油漆的动作,一面“哇,哇,哇”地乱叫。
“哈哈哈!”刘伯温仰头大笑,“我只道是个聋子,原来还是个哑巴!俗话说,十哑九聋——果然不差。”
朱元璋又问了几句话,年轻人仍然胡乱哇啦,方才确信这个浑身沾满油漆的家伙,不是假装哑巴。刚刚抬脚要走,突然转身回来,朝着油漆匠的大腿上,狠狠就是一脚。油漆匠被踢出去足有一丈远,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朱元璋仍然不解恨,厉声骂道:“混蛋!我的好心情,差点让你给搅了!看在你是个哑巴的份上,就饶了你这一回!”
无辜的油漆匠,在刘伯温的帮助下,终于躲过了一场大祸。他在朱元璋勃勃兴头上洒的几滴冷水,也很快化成烟雾,飘散而去。
朱元璋的“好心情”,确实没有被搅。前方战事,已成摧枯拉朽之势,雪片似的捷报,更使他处于亢奋之中。他准备南北同时用兵,早日平定全国。
踞苏湖一带的张士诚被彻底消灭后,据守福建的方国珍便失去了屏障。朱家军三面逼近,形势十分危急。
攻下婺州后,朱元璋曾与方国珍达成妥协,两家各守边界,互不侵扰。但方国珍在与朱元球通好的同时,又接受元朝的封号。每年拨出海船,将张士诚纳贡的十几万石漕粮运向大都。朱元璋多次致书,劝方国珍不要脚踏两只船,无奈方国珍置若罔闻。至正二十二年,金华蒋英等叛乱,杀了胡大海,提着人头前去投奔,方国珍害怕得罪朱元璋不敢接纳。他的弟弟方国璋,在台州与蒋英的部队遭遇,战败被杀。朱元璋得知后,曾派人前去吊祭。第二年,参军胡深攻下瑞安,乘胜向温州推进。方国珍感到威胁,再次派使者求饶,许诺每年供奉白银三万两,一旦朱家军攻破杭州,便将温州、台州、庆元三郡,献给朱元璋。
可是,等到朱元璋攻克了杭州,方国珍不但不履约,反而与元朝王保保,及福建的陈友定相互勾结,妄图互为策应,保地偏安。朱元璋写信开列十二条罪状,命他悬崖勒马,每年纳贡二十三万石粮食,方国珍依然置之不理。朱元璋大怒,发出了最后通牒:
汝初纳款,谓杭州克,即献土来归。岂意汝怀奸挟诈,阳降阴板。张士诚与尔壤地相接,取尔甚易,其所以不敢加兵于尔者,诚以吾力能制之,尔故得以安处海阑,坐享三郡之福。尔乃身为不祥,背信弃义,时遣奸细窺我动錚,潜结陈友定以图相援彼自救不暇,何睱救人?尔何惑之甚也!今明以告尔:吾师下姑苏,南取溫、台、庆元,水陆并进,无能御也。若早于此时改过效顺,尽以小事大之义,犹可保尔富责,以遺子孙,以及下人。如其不然,集三郡之兵与吾较一胜负,亦大丈夫之所为。更不然,扬帆乘舟,帘入海岛。然吾恐子女玉帛反为尔累,舟中自生敌国,徒为豪杰所笑也。非分之恩,不可数得,尔宜慎思之。
方国珍召集弟侄及将领商议对策,多数将领心存侥幸,认为张士诚尚在支撑,自己地连东海,有舟船连接,朱元璋莫可奈何。于是,便将珍宝细软悉数搬到大船上,准备万一抵抗4、住时,便逃往大海躲避。
方国珍执迷不悟,只有兵戎相见。吴元年(1367)九月初一,苏州尚未拿下,朱元璋便派参政朱亮祖率衢州、金华等地驻军,讨伐方国珍。
出兵前,朱元璋向朱亮祖交代:“方国珍乃鱼盐贩子出身,懒惰偷生,骑墙观望。出兵征讨,胜利在握。那厮没有妙招,只有泛海逃遁一条路。你要尽量截断他的逃路。三州之民,疲困已甚,城破之日,毋妄杀一人。”果不出朱元璋之所料,方国珍的部队毫无斗志。朱亮祖几乎兵不血刃,就攻克了台州。方国珍的弟弟方国瑛弃城而逃,直奔黄岩。朱亮祖紧追不舍。方国瑛将黄岩官廨民居一火焚之,仓皇逃向大海。
苏湖战役结束后,部队稍作休整。十月十一日,朱元璋又派中书平章汤和为征南将军,都督佥事吴祯为副将军,与朱亮祖南北夹攻,夺取方国珍的巢穴庆元路。朱亮祖的部队,由台州、黄岩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拿下温州。十一月初,与征南副将军吴祯联手,在乐淸县盘屿水域,大败方国珍之子方明善的海上水师。紧接着,方国珍的老巢庆元落入汤和手中,方国珍率船队逃向大海。朱元璋立即增派著名水师统帅廖永忠为征南副将军,会同汤和人海追讨方国珍。
粜穴倾覆,树倒猢狲散。汤和采取招降攻心战术,方部许多将领纷纷率队来降。眨眼之间,方国珍成了孤家寡人。但历经几十年的磨炼,方国珍也练出了一套投机自保的本领,像个掉进油篓的鸡蛋——又圆又滑。在汤和大军抵达庆元时,他跟弟弟方国瑛不同,没作大的抵抗,也没有破坏城池。而是封闭府库,将一座完整的城市留给了汤和,他自己则率领部属,装载着宝物,向海上逃逸,但汤和紧追不舍。后来,方国珍看看实在逃不脱,只得率子侄部下向汤和投降,同时派儿子方明完奉表去应天,向朱元璋谢罪请降。《谢罪表》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