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为圆皇帝梦,燕雀湖上建新宫。扫障碍,溺死小明王;借刀计,瞒过廖永忠。祭天地,刘基说谶语;纳嘉言,书壁警后世。捷报频飞,徐、常收复中原;攻占大都,元朝宣告灭亡。功成名就,朱元璋荣登大宝,封功赏爵,新皇帝频敲警钟。
元璋的皇帝梦,在平定张士诚后,更加涌动于心。
可是,离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越来越近,朱元璋的心病也越来越痛楚。他在讨张檄文中,虽然公开斥骂韩林儿、刘福通是“妖人”,但直到现在,自己用的仍然是龙凤年号,发文行令仍以“皇帝圣旨,吴王令旨”开头。皇帝者,韩林儿是也。部下将帅也都尊韩林儿为皇帝。而今,他自己想做皇帝,把那个“老”皇帝置于何地?当初不听刘基的劝告,救了韩林儿,并礼仪肃然地供养在滁州,现在果然成了走向皇帝宝座一道难以迈过的鸿沟。朱元璋后悔莫及。
“直截了当地除掉那绊脚石吗?”他频频向自己发问,“那可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不。”朱元璋立刻摇头否定,“那样太笨拙,太不遮人耳目了。”当年楚汉相争,项羽奄不掩饰地杀死了义帝,落了个千秋骂名,并拱手送给刘邦一个“吊民伐罪”的口实,自己岂能步那鲁莽无智的莽汉后尘。要干,就干得巧妙,干得干净利索,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任何痕迹!不过,那样的万全之计在哪儿呢?
忧烦于心,长夜难眠。更鼓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仍然一无所得。朱元璋忽然想到了刘伯温。这位忠心耿耿的军师,心计比脸上的落腮胡子还多,既然当初他就指出,救小明王是一步错棋,那就准有补救的妙招。是的,不防向他请教。但朱元球立刻苦笑着否定了,不,不!这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弑君篡位的坏名声就落到了自己头上,那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陈友谅?
朱元璋捋著胡子梢苦苦思索。
“簌簌簌……”冷风扑到窗上,窗纸在低声呻吟。骞地,一条妙计浮上心头。他轻声自语起来:“从滁州到应天,必须越过长江天堑。眼下正是隆冬季节,朔风凍冽,波浪滔天,舟覆人亡,岂不是常事?妙,妙,妙!苍天成就朱某也!”思路愈来愈清晰,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必须找到一个可以相托的人!”
朱元璋想到了在巢湖归附的水师头领廖永忠。此人耿忠任事,颇有智谋,而且不是东系红巾军出身,与韩林儿素无来往,是一个理想的人选。于是,急忙把廖永忠从苏州调回来听命。
廖永忠回来的当天,朱元璋便在内室秘密接见。
廖永忠不无忐忑地问道:“大王突然召末将归来,不知为了何事?”
“自然是重要的差逍,不然不会这么急。”
“大王,有用得着末将之处,尽管吩咐。末将抛头颅,洒热血,万死不辞!”“永忠,我身边战将如云,之所以特地调你回来,就是因为你有这份忠心。”朱元璋拍拍部下的肩头,目光中充满了信任,“眼下战局顺利,九州即将归我。立国建朝,迫在眉睫。但皇帝远在滁州,登基问政,鞭长莫及。故而派你去滁州,将皇帝和全体官员眷属接到应天来,相信你一定会不负所托。”
“大王,末将位卑职浅,只恐不宜担当接驾重任。”廖永忠面有难色,“况且,天有不测风云,眼下,大江上风急浪高……”
朱元璋打断了部下的话:“正是因为大江上浪涛险恶,才派你这水军大将去呢。”
“可是,万一出现非常情况,末将担待不起呀!”
朱元璋眯若眼睛答道:“即使出现了意外,那也纯属天意,非人力所能抗拒。懂吗?”
“不说一定要安全接来,却说即使出了意外,也纯属天意,这是什么意思?”廖永忠反复咀嚼着朱元璋的话,终于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自己水性好,驾船本领高,才得到吴王的分外信任。万一出了什么事故,也不至于降罪。于是,躬身答道“既然这样,末将就放心啦。”
“那就好。你要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把事情办得干净利索。”
“‘办得干净利索’,又是什么意思呢?”
廖永忠再次陷人困惑。见朱元璋的眼神中,不仅有期待和信任,似乎还有许多言外之意。但到底是什么?廖永忠一时猜不透。正待发问,朱元璋站起来说道:
“你一路劳顿,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起程吧。”
二天,廖永忠带领几只大船,去了大宋皇帝韩林儿的驻跸之地—餘州。
得知朱元璋派人来接他去应天,韩林儿的一颗心立刻收紧起来。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刘福通赐给的。这些年来,自己既不需要亲临战阵,也勿须每天坐朝问政,只管做吃喝玩乐的甩手自在皇帝,刘福通却优礼有加,始终把自己当成“万岁爷”捧着敬着。那朱元璋会怎么样?真要到了应天,在他羽翼之下看脸色,他还会把我这个吃闲饭的人当成皇帝?怀着满腹狐疑,韩林儿小心翼翼地召见了廖永忠。
廖永忠按照臣子的礼节,在宫门外摘下佩剑,躬身而进。进到大殿内,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韩林儿离位扶他起来,彬彬有礼地说道:“爱卿平身,赐坐。朕与你虽有君臣之名,却无君臣之实,以后免了参见大礼吧。”
廖永忠仍然站着说道:“不可,不可。在大皇帝面前,怎敢越礼落座,乱了君臣名分呢?”
廖永忠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端详这位陌生的皇帝。只见他年纪二十左右,身材不高,五官端正。多年隐居深宫,养尊处优,面皮细嫩得像个女人,身体已经开始发福。他头戴平天冠,身穿大黄衮龙袍,俨然一副帝王气派。但白皙的方脸上,却露着忧虑的神色。对自己的到来,似乎礼貌多于欢迎。
廖永忠双手呈上表章,恭恭敬敬地说道:“万岁,臣带来了吴王表章,请陛下过目。”
“朕历来不理政事,吴王有话尽管说,何必拜表呢?”
内侍摆了锦墩,韩林儿再次“赐座”,廖永忠只得坐下。
韩林儿看罢表章,脸色大变,期期艾艾地说道:“朕本已无家可归,多蒙吴王让朕在滁州栖身。如此恩德,感戴尚且来不及,何敢向往应天?还望将军向吴王转达朕的意思。”
“滁州地僻城小,不是久安圣体之地。陛下到了应天,吴王定会朝夕陛见,克尽臣礼。”
韩林儿面露难色,颤动着双层下巴说道:“应天是吴王藩封之地,不便打搅,朕还是在这里居住,过几天淸净日子为好。”
“陛下辜负了吴王诚意!”廖永忠加重了语气,“吴王既然奉龙凤正朔,陛下长久屈居偏僻之地,天下英雄岂不是要耻笑我家吴王,有失君臣之礼?”
“朕无德无能,难孚盛名。望爱卿转禀吴王,我实在不配去应天。我情愿削去帝号,奉表称臣。再不然,甘愿弃职为民。”皇帝陛下已经在哀哀恳求了。
“禅位的事,微臣不敢转达。滁州地处江北,一旦王保保南下,安丰之祸又将重演。臣奉劝陛下,还是依照吴王的意思行寧为好。不然,微臣无法回去交差呀。”
韩林儿热泪滚滚:“爱卿呀,你在吴王面前,为我求求情吧“陛下,臣奉吴王令旨行事,不敢违抗!”劝驾不灵,廖永忠开始逼驾,“陛下收拾收拾,后天移驾,返回应天!”
“莫非……莫非,你们是来劫持朕躬的?”
“微臣不敢。但不得不奉旨行事!”廖永忠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韩林儿唏嘘说道:“爱卿必定知道,朕德薄才疏,难以号令天下。不论在亳都,在汴京,还是在安丰,政无大小,全靠刘太保等一手处理。今日势穷邦丧,更无意与他人征逐抗衡,吴王尽可以便宜行事。”
“陛下,放心吧,吴王一定会依照表章所说的,尊崇陛下的。”
韩林儿继续哀求说:“朕无家可归,任凭吴王安排。能平平安安了此残生,于愿足矣。”
皇帝说得可怜,廖永忠凄楚地说道:“陛下仁厚谨慎,与世无争,当可安享富贵,快活一生。”
韩林儿走下宝座,执着廖永忠的手,含泪说:“到达应天后,朕当效法古人禅让天下,免为虚名所累。爱卿务必大力成全。”
“该帮忙的地方,微臣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陛下不必多虑。”廖永忠敷衍道。
“那我就放心了!”
韩林儿设宴,隆重款待使者。席间,捧出一匣珠宝送给廖永忠。廖永忠坚辞不受。
三天后,廖永忠率领船队,登上归程。
林儿一家及文武大员都安排在一条飘扬着龙旗的大船上。北风催帆,船行如飞。第二天傍晚,船队便来到著名的长江瓜步渡口。当年,王安石就是在这里写下了脍炙人口的著名诗篇《泊船瓜州》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在悠悠熏风吹绿江南的时刻,诗人王安石盼望着快快回到钟山脚下的家乡。这心绪,与今天“船泊瓜州”的大宋皇帝韩林儿,不啻是南辕北辙。他是怀着深深的恐惧,来到“江岸”的。
天空飘起了青雪。黑云滚滚,地冻天寒。呼啸的西北风,将宽阔的大江挤压得颤抖起伏。一个接一个的黑浪,猛扑在江边的石崖上,发出惊雷般的阵阵轰鸣……
落日渡头,肃静回避龙纹旗,高高飘扬。船只都被驱散,江边更无人迹。风急浪高,船只颠簸得厉害。黑夜过江,廖永忠害怕出事,特地到韩林儿和亲属坐的御船上,亲自指挥操舵。
船队缓缓进人了大江。越往前走,风浪越大,船只像在浪尖上跳舞。一忽儿沉入黑谷,一忽儿跃上浪尖。偌大的木船,像一片树叶似的在激浪中摇摆颤抖。船上的人被摇得东倒西歪,不少人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廖永忠指挥着舵手与浪涛搏击,但仍然无法让大船稳定前进。焦急万分的廖永忠心想,出发前所担心的情况,果然出现了。要是小明王今天毁在自己手里,可就得提着脑袋去见吴王了……
廖永忠连连跺脚,只恨自己倒霉的运气!
忽然,临行前朱元璋飘忽不定的眼神和让人迷惑的嘱咐,浮上心头。“即使出现意外情况,那也纯属天意,非人力所为!”莫非他是暗示我,不要违背“天意”?廖永忠又想到了,在此之前不断听到将领们私下议论:
“将小明王请来应天,吴王放在哪里?”莫非……
廖永忠豁然贯通,不但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而且还暗暗高兴:也许这是上天在成全自己!
“廖将军——廖爱卿,你要设法救朕等一命呀!”韩林儿一面呕吐着,一面大声呼救。
“有微臣在,陛下尽管放心!”廖永忠高声回答。
“廖将军,朕拜托你啦——拜托你啦!”
“弟兄们留神,一定要保证皇帝陛下的安全呀!”廖永忠迎着风浪,放开喉咙呼喊。一面接过舵柄,亲自掌舵。
恰在这时,一个巨浪打来,船身猛地向南倾斜。在这种情况下,本应向北打舵,让船身稳定,廖永忠却顺势将舵往反方向猛扭。浪击舵板,舵助浪威,御船忽地向南面翻倒过去……
凄惨的喊叫声,立时沉寂下去。吓破胆的小明王和大臣、亲属们,统统被扣到了激浪中。
廖永忠同时翻身落水,他冲出水面,督促着水手和自己一起,在水下寻找韩皇帝,搭救落水的人。
无奈,天黑浪高,到哪里去找?韩林儿一行人,早被汹汹巨浪吞噬得无影无踪。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滔滔大江会成了他们的归宿。
廖永忠水性好,自然安然无恙。他被别的船救起,心安理得地回到应天复命。
出乎廖永忠意料的是,不等他说完遇险的全部经过,朱元璋便倏地变了脸。
“廖永忠!我之所以派你去,就是为了皇帝陛下的安全!想不到,小明王竟然死在你的手里!你不是故意杀害,也是玩忽职守,没有尽力。叫我怎么向天下人交代?你知罪吗?”
“大王,末将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努力,实在是风浪太大,天意不可违抗呀。”廖永忠把“天意”捧了出来,低声辩解。
“你还敢狡辩!风浪大就该翻船?别的船怎么没翻?来人呀,给我捆起来,拉出去砍了!”
“大王,末将确实是尽了力的呀。不信问问同行的人,是人的责任,还是天意!”廖永忠跪到地上,大喊冤枉。
朱元璋立即讯问随行的官兵。不料,个个异口同音:廖永忠一路小心护持明王,江心遇险时,还不顾个人安危,奋力搭救。可是,不但没救出明王,他自己也差一点淹死在激浪中。如此的英勇无畏——理当予以奖励,才不负将军舍死救人之忠勇……
“看来,这真是上苍的安排,人力无法违抗的天意啦。”朱元璋一副被说服的神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宽容地说道:“廖永忠,念你已经尽了力,暂时不予处置,重回苏州效力——戴罪立功!”
一出瓜步沉舟闹剧,漂漂亮亮地结束了。
龙凤皇帝韩林儿等一命呜呼,绊脚石变成了奠基石,朱元璋心里乐不可支。他立刻放弃龙凤年号,决定从明年开始,改龙凤十三年(至正二十七年)为吴元年。
廖永忠同样感到轻松,他从朱元璋的眼神中看到了狡黠,看到了演员做戏的本领。感谢上苍给了自己机智与感悟,这一趟本来极不情愿的差使,却给了自己一个暗暗立功的机会。吴王肯定在心里感激自己。今朝种下了福田,尔后必有好报。廖永忠高兴得差一点笑出声来。
然而,这个时候的廖永忠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此次非同寻常的立功行动,却为自己埋下了后来的大祸根。
国定都的筹备事宜,是与讨伐张士诚的苏湖战役同时进行的。
至正二十六年(1366)八月初一,东征出师前祭奠大江之神时,拓展应天城的工程正式破土动工。
朱元璋荣任吴国公和自封吴王后的宫殿,都是借用元朝江浙行省御史台衙门的房子。建立新朝,新皇帝登基,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要建造新的城阙宫殿。而地址的选择,关乎王朝气运的兴衰久远,不可不慎。朱元璋把选址的重任,交给了刘伯温。
刘伯温请来三位闻名一方的风水先生,捧着罗盘在应天城内城外,足足转悠了十多天,理想的地址始终没有选到。束手无策的堪舆家们一致认为:风水宝地难觅。因为金陵曾是六朝旧都,宫阙城邑变化无常,今天这—畢开挖,明天那里填塞,至今坑洼渠沼满眼皆是。好地脉只恐早被掘断,王气泄漏殆尽。建都金陵的六朝之所以奄忽不振,甚而孱弱短命,原因盖出于此。倘使将旧宮阙完全拋开另觅新址,金陵乃繁华之地,庙宇店宅相接,街衢庐舍毗邻。人情重迁,故土难离,大甭迁徙谈何容易?而惊动神佛更不是小事,一旦降祸,后果不堪设想,哪个担当得起?
宫殿选址,陷人了两难之地。
刘伯温只得将勘察的结果如实禀报。一向相信风水神灵的朱元璋,哪里敢违拗堪舆家的预言,连连顿足,徒唤奈何。
“唉——想不到,竟然如此不顺利!”朱元璋的两条长剑眉拧到了一起,“你老先生智黼超人,总得想个办法呀!”
“大王,办法倒有。”足智多谋的刘伯温引而不发,“只恐大王不中意呀。”
“什么办法——快说说看!”
“拓城。”刘伯温胸有成竹地说道。
“怎么个拓法?”
“将临近长江的旧城,向东拓展数箭之地,延伸到钟山脚下……”“咳,那里不是一片大水叫什么燕雀湖吗?城阙宮殿,怎么能建在水里呀?”
“大王,把燕雀湖填上,不就是一片平地吗?”
“那……风水、地气呢?有妨碍吗?”
“大王,你想呀,风水地脉在地下,一片澄清碧波在上面严密覆盖,谁人鞭长能及?”刘伯温粲然一笑,“地址选在那里,绝没有泄漏完胎全脉之虞,煌然王气可葆千秋呀!”
“军师此言,不无道理。”朱元璋咧开大嘴笑了,“那就选在背靠钟山的燕雀湖上!”
建宫阙的第一步是建筑新的皇城,得到了朱元璋的首肯,建城工程立即展开。
四个月后,当湖州、杭州、绍兴依次平定,苏州成了瓮中之鳖时,新城拓建工程全部告竣。宫殿的建设提上了议程。
十二月十七日,朱元璋在已经填平的燕雀湖上,祭祀山川神灵。牛羊三牲,香烛纸马,奠仪隆重热烈。朱元璋三跪九叩,跪在拜垫上宣读奠神册文。这是刘伯温的大笔,短短百余字,可谓是撮要挈旨,言简意赅。只听朱元璋朗声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