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诚善于以恩抚众,部下普遍效忠于他,只恐难以为自己所用。在此之前,送到应天的张家军战俘,先后逍戍到湖湘边远地区,以防发生叛乱。最近,关在应天的二十四名张军头目,集体越狱逃跑,更促使朱元璋下定决心,改变往常的俘虏政策。接到徐达如何处理俘虏的报告,他下了一道密令:将精锐勇武的留下一二万人,大头目押送应天,其余的,一律“暗地去除”。一句话,旧馆的四万余老弱病残战俘,统统做了刀下之鬼!不久,朱元璋又“前进”了一步,再次下达密令:“尔后,就阵获到寇军及首目人等,不须解来应天,就于军中典刑。”
从此以后,不论抓到将领还是普通士兵,一律就地“典刑”。手段之惨烈狠毒,在古今战争史上实肩罕见!
朱元璋令人不可思议地变了!
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战争与政争的腥风血雨,已经把朱元璋历练得能够笑对横流的鲜血和滚滚的头颅。他的感情和行为,越来越被权力和利益所支配。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成了权势和功利的化身。恩赐与惩戒,仁慈与残忍,都成了利益的侍儿,权威的奴隶。加之铺天盖地而来的颂扬和辉煌,使朱元璋由渐变发展到巨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们所不认识的人。
不难想像,一朝贵为天子,朱元璋会怎样君临他的臣民!
处置完旧馆的俘虏,湖州传来了捷报:旧馆胜利后,徐达命冯国胜把降将吕珍、王晟带到湖州城下劝降。司徒李伯升不忍背叛主子,抽刀自杀,被左右救下。脱身无计,只得和张天骐一起开城投降。徐达乘胜北上,一鼓作气,连下南浔,吴江,松江,直逼姑苏城下。
与此同时,奉命攻打杭州的李文忠,途经余杭。余杭守将是叛将谢在兴的弟弟谢五。李文忠派人去说降:“你哥哥投降张九四,与你不相干。你是戚臣,如果归降,不但可保不死,还可永享富贵。”谢五知道大势已去,立即开城投降。惶惶不安的金华守将潘天明,听说李文忠已经到达杭州城下,赶忙派人带着降表,前来联系投降。得到允诺后,第二天便捆了苗将蒋英、刘屣,迎出城来,匍匐道左,向李文忠投降。
紧接着,绍兴守将李思忠,嘉兴守将朱兴,望风披靡,相继不战而降。
仅仅三个多月,张士诚的所有外围城池,以及千里資沃之地,全部归了朱元璋。按照刘基的战略设想,朱元璋以最小的代价,取得了丰硕的战果。
枝叶芟除,羽翼剪光,孤零零的“都城”姑苏,像一棵光秃秃的枯树干,在寒冷的西北风中瑟瑟抖个不止……
11
一月二十五日,对姑苏的最后攻坚战,正式拉开帷幕。
大军压境,重重合围。徐达兵围葑门,常遇春围虎丘,郭兴围娄门,华云龙围胥门,汤和围阆门,王弼围盘门,张温围西门,康茂才围北门,耿炳文驻扎城东北,仇成驻扎城西南,何文辉驻扎城西北。寨垒连接,旌旗相望,水泄不通,形同铁桶。同时,在城外架起多座可与城内佛塔比高的木塔。登塔瞭望,城中动静了如指箪。每层塔上,安好弓弩火铳、襄阳大炮,不断地向城中轰。
无奈,姑苏城坚濠宽,布防严密,加之粮草充足,西面还有无锡莫天佑的声援,徐达发动了几次攻击,都未能奏效。看来,要想在短时间拿下古城,并非舄事。朱元璋决定,仍然像攻打武昌那样,困而不打,等待战机。徐达腾出手来,一举端掉了无锡。
姑苏城一直被困了五个多月。任你粮秣充足,坚城难摧,也经不住日夜惊恐,天天死人。城内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朱元琦认为时机到了,下书给张士诚劝降。张士诚不但不予理睬,还准备拼死一战,突围出去,另找地盘发展。可是,几次向外冲,都被堵了回去。
困兽犹斗,张士诚下了拼死一战的决心。这一次,他亲自殿后,挥军冲出了胥门。不料,刚走了不远,座下的白马忽然中箭,一声长嘶,白马的两只前腿腾空而起,将张士诚陷入了路旁水塘中,多亏他识水性,才没有丢掉性命——突围又一次失败。
徐达立即派降将李伯升手下的一名副将前去劝降。该副将对气急败坏的“东吴王”诚恳地劝说道:
“当初,大王以十八人入高邮,元兵百万围之,一时如虎落陷阱,危在朝夕。忽然元兵溃退,大王乘胜攻击,东据三吴,有地千里,甲士数十万,南面称孤。如能得胜后不忘高邮之厄,苦心劳志,收招豪杰,童其才能任以职事,抚人民,练兵马,御将帅,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号令严明,百姓乐附,非但三吴可保,天下亦可定也。”
张士诚不耐烦地打断副将的话:“你当初不说,今天说这些,还有屁用?”
副将答道:“为臣的当时自然想说,但大王肯听吗?大王的子弟、亲戚、将帅,罗列内外,美衣玉食,歌童舞女,日夕酣宴。提兵者自以为是韩信、白起,谋划者自以为是萧何、张良,傲视天下,目中无人。大王安居深宮内殿,败一军不知,失一地不闻,纵然知道,亦不加过问,遂至于有今日。”
“唉!”张士诚哀声长叹,“我也悔恨莫及,依足下之见,今天应当如何?”
“死而有利于国家,有利于子孙,死固应当。不然,徒然自苦。大王不会没听到陈友谅吧?他地跨荆楚,兵甲百万,与应天之兵战于太平,塵于鄱阳。友谅举火欲烧应天之船,苍天却反风而焚之,以至兵败身丧!这是为何?天命所在,人力莫可奈何耶。今大王靠湖州之援,然而湖州失靠嘉兴之援,无奈嘉兴失:靠杭州之援,惜乎杭州失。而今,独守此尺寸之地,誓以死抗,只恐物极必反,形势至于极端,而祸患生。一旦变难起于肘腋,那时,死无其所,生无所归,悔之晚矣!臣为大王着想,莫若顺天之命,自求多福:遣一介使臣,急走金陵,告以归义救民之意,开城待命,亦不失为万户侯。况且,争城略地,如博如弈,大王之地,昔得之人,而今失之,有何失哉?万望大王三思。”
张士诚无力地沉吟道:“待我再仔细想一想,再说吧。”
然而,张士诚“仔细想”的最后结果却是:“硬拼到底,宁死不降!”六月初七,张士诚再次率兵出胥门寻找战机,常遇春的人马迎头挡在前面。敌军来势凶猛,一时无法遏止攻势,常遇春只得且战且退。正在这时,城上忽然响起锣声。在城楼上观战的丞相张士信,看到突围再次受阻,急忙鸣锣收军。趁敌人回撤之机,常遇春反守为攻,直追到城根下,在紧邻城门的地方修起了堡垒。从此,张士诚被紧锁于城圈之内,再也不能越出城门一步。
第二天,张士信正在胥门城楼上与参政谢节等一起用餐,一盘桃子刚刚端上桌,随着一声巨响,一个飞炮打来,张士信的脑袋被炸得粉碎。兄弟惨死,张士诚又沮丧,又愤怒,命令进行飞炮还击。城内庙宇和许多民房的木头和石块,都被拆来做了造炮的材料。一时间,炮声藤耳,飞石满天,围城部队遭受到很大的损失。
殊不知,有矛便有盾。徐达命令将士用竹篾、木板,做成护身罩,防范矢石的攻击。
双方又僵持了三个多月。
九月初八日,徐达下令发动总攻。由于守军惧战,城中箭矢和飞炮的威力大减,进攻极为顺利。葑门、闾门相继被攻破,潘元绍等投降。徐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督师攻入内城。张士诚命枢密副使刘毅收拾残兵,
自己亲自带领军卒投入巷战。可是,拼杀了不到两个时辰,刘毅便作了俘虔。
大势已去,回天无力。张士诚率几个骑卒仓皇逃回王府。
吴王府大门洞开,卫兵早已星散。一片号哭声自里面传来。树倒猢狲散。张士诚下马进到里面,竟然没碰到一个人影。连平日不离左右的两个小儿子,也不知去向。府内一片混乱,几案斜欹,箱笼大开,撕碎的古画散落在地,名瓷的碎片随处都是。到处是混乱和狼藉,到处是空旷和死寂……
昔曰的排场无处追寻,旲王宫的繁华已成过眼烟云!
十余年的苦心经营,纵横千里的肥沃土地,几十座繁华的城池,高耸的殿堂亭阁,威严的升殿仪式,直上九宵的“千岁圣明”,玉脍金馐相接的盛宴,美姬环绕的月夜温柔,都成为子虚乌有,南柯一梦。只剩下金戈铁马,雷风云,刀头滴血,尸横遍地的恐惧和战栗,不依不饶地纠缠着己……
张士诚急忙奔进后堂,只见妻子刘氏正坐在椅子上揩泪。几十名姬妾丫,围在她的身边放声痛哭。他站在门口怒喝道:
“哭鼻子救不了你们的命!快到花园齐云楼上躲起来。一会儿,便有人来解救你们!”
一听到有活命之路,众女人争先恐后地往后面齐云楼上跑。等到她们都上了楼,张士诚反手将门锁上,撕下几块帷幕,找来火种引着火,点燃了锦屏,熊熊的大火立刻燃烧起来。不一会儿,齐云高楼便成了一片火海。火舌很快伸出了二楼和三楼的窗户,浓烟滚滚,一片号哭呼救声从齐云楼上传来……
两行热泪,滚下了张士城的脸颊。在火海中挣扎的,不光是体贴人微侍奉过自己饮食起居的宫娥,更多的是给他带来床笫欢快的爱姬美妾。这怎能让他不心疼?但是,如其让自己享用过的东西,再去供别人享乐,还不如自己亲手将她们毁掉!
张士诚脚步踉跄地回到内室,进门一看,妻子已经垂在了梁头上。
颓然坐在妻子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张士诚发出了野善般的凄厉狂笑:
“哈,哈,哈,哈……”
“好。省了我费口舌。”张士诚麻利地解下了腰上的绣金丝带,哽咽着喊道:“贤妻,爱妾,你们饶恕我吧,不是张某心狠,我是为你们好呀。你们慢些走,我追赶你们来了。”
他将丝带拴好,迈步登上了方几,刚要引颈入扣,忽然扭过头,朝着金陵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朱和尚,俺今生死在你的手上,来世也要向你索命——向你索命呀!”
说罢,张士诚将头伸进了索扣。双脚一蹬,方几倒向了一边。他无力地抖动了几下子,然后一动不动……
12
日挥巷战的徐达,听说张士诚逃跑,尾追而来。追到吴王府,只见后面浓烟滚滚,却不见张士诚的影子,急忙带人进府四处搜寻。见内室的门从里面拴上了,急忙破门而入。但见张士诚和他的王后并排挂在了梁头上。急忙放下来抢救,张士诚被救活了,他的妻子却永远离开了富贵荣华享不尽、充满戏剧意味的人间。
死而复转的张士诚,知道自己成了俘虏,竟然耍起了死狗。任凭怎么拉扯,就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管怎么诘问,都是双眼紧闭,一言不答,仿佛是一具死去许久的偃尸。徐达只得用门板将他抬到船上,径送应天献俘。同时送去的,还有张士诚的大臣、将领和他们的眷属。
一路上,张士诚躺在舱板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仿佛仍然大睡不醒。第二天,他被押到了应天中书省。
费尽千辛万苦,历经九死一生,却没有捉到强有力的对手陈友谅,是朱元璋人生的一大憾事。得知第二个强敌被活捉并押来应天,他高兴得将手中的酒杯扔到了空中。当着侍从的面,手舞足蹈,哈哈大笑。朱元璋要演一出“西吴王”审问“东吴王”的好戏,给天下后人看。作为正戏的开场,他命右丞相李善长率先登场。
五花大绑的张士诚,被抬到中书省的大堂上,又被按着跪到地上。他仰头闭目,沉默不语。
李善长大声喝斥道:“张士诚,你知罪吗?”
“……”张士诚双眼紧闭,嘴角挂着冷笑。
“张士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听不进使者的逆耳忠言,死硬到底,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可悲下场——成为吴王的阶下之囚吧?”
“哼哼哼!”张士诚发出了冷笑,“胜者王侯败者贼。朱重八打败了,同样是咱家脚下的一名小毛贼!”
李善长被激怒了:“哼!一个横行一方的可怜盐枭,梦想欺世盗名,称王称霸,方才落到这么一个可悲的下场!”
“李善长,你不过是一个卖身投靠的无耻文人!我堂堂吴王,岂是由你审判的?你不过是朱元璋手下的一名奴才。沐猴而冠,狗仗人势的东西!”
“哼!做了阶下之囚,还称什么‘吴王’!张九四,你忘了廉耻二字!”“李善长,你别忘记,狡兔死,走狗烹!等到朱元璋翻脸不认人,照样杀你的头,抄你的家,灭你的族!”
审判进行不下去了,李善长只得如实回奏。朱元璋一听大怒,决定第二天亲自审问。
张士诚被押进吴王府大堂,朱元璋立刻吩咐给他松绑。张士诚依然歪坐在地上,垂睇不语。
朱元璋响亮地问道:“张士诚,你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哼,我派人劝你投降,你之不理,想不到会有今天吧?”朱元璋平静地问道,“张士诚,时至今日,你还有什么话说?”
张士诚终于开口了:“哼!你得意什么?天日照尔不照我——并非是张某的过错!”
“张士诚,你若幡然悔悟,忠心归顺,我不但保你性命无虔,还可以给你荣华富贵。”
张士诚二目圆睁:“朱重八,你想要本王在你的脚下称臣吗?嘿嘿,你看错了皇历!”
“哼,死到临头,还敢狡辩。”朱元璋恨得咬牙切齿,“这么说,我给你的活路你是不想走了?”
“本王求死不得,焉用你朱和尚给活路!”张士诚桀骛不驯,反口相讥,“你祈求老天爷保佑,得个好路吧!”
“来人!”朱元璋怒喝一声,“给我将此贼乱棍打死!”
闻声上来四名武士,将张士诚按倒在地,乱棍齐下。噼噼啪啪,一阵好打。
张士诚先是不断地扭动身子,不一会儿便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叱咤风云十四载的好汉,只活到四十七岁,便追随他的妻妾们去了西方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