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博古通今,笔底涌泉。可谓是下笔千言,立马可待。可是,这一次,他提起笔,又放下,枯坐半日,面前仍是白纸一张。
满腹珠玑的老先生,一开笔,就遇到了难以自圆其说的难题。
因为朱元璋和张士诚同样是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如何将一家捧成是冠冕堂皇的“仁义之师”,而将另一家贬成一无是处的“叛逆乱臣”?这是一。其二,朱元璋出身于信奉“妖术”的香军——红巾军,而要想争取天下民心,决不能依靠迷信妖术,只能依靠行仁政的圣贤之道——这就得改弦易帜。其三,张士诚虽然明里归附元朝,但暗地里称王自立。朱元玲为了缓解北方的压力,也曾多年与元朝交好。如何指斥张士诚归附蒙元,荼毒中华?其四,张士诚虽然嫔妃成群,耽于安乐,但他宽以待下,厚以驭民。将领即使弃城丧师而归,他不但从不处罚,而且重用如初。对待辖区的百姓,也明显优于元政权,颇有行仁政的地方。如何将这样的人骂成是国之奸,民之贼?
一系列难题摆在面前,满腹经纶的老儒,第一次被梗在了“作文”上。捻断了许多根胡须,整整伏案三四昼夜,挖空心思,曲笔偷珲,强词夺理,好歹敷衍成篇。宋濂仍然觉得拿不准,征求了李善长、陶安等智囊们的高见后,方才将列举张士诚八条罪状的《讨伐檄文》,交到朱元璋手里。急不可耐的朱元璋,一拿到手中,立刻大声朗读起来:
余闻伐罪救民,王者之师。考之往古,世代昭然。杆辕氏诛蚩尤,殷汤征葛伯,文王伐纣。三圣人之起兵也,非富天下,本为救民。元末以来,主居深宮,臣操威福,官以贿成,罪以情免。台宪举亲而劾仇,有司差贫而优富。庙堂不以为虑,方添冗官,又改钞法”役数十万民,湮塞黄河,死者枕箝于道,哀哭声闻于天致使愚民误中妖术,不斛碣言之妄诞,酷信弥勒之真有。聚为烧香之党,盘据汝、颍,蔓延河、洛。妖言既行,凶谋遂逞,焚萍城廊,杀戮士夫,荼毒生灵,千端万状。元以天下钱粮兵马,戟力而讨之,略无功效,愈见猖撅,终不能济世安民。是以有志之士、旁观熟虑,乘势而起,或假元氏为名,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军自立,皆欲自为,由是天下土崩瓦解……
朱元璋刚读到这里,三角眉便紧紧拧到了一起。
宋濂看在眼里,急忙问道:“大王,你看……有何不妥的地方?”朱元璋指着檄文说道:“开头写起兵的缘由,很好。可是,后面的话太惹眼了。怎么连弥勒教和香军都骂成了妖术?说聚众烧香的白莲教是妖言蛊惑,汝颍起义是逞其凶谋,攻州打县是杀戮士夫、荼毒生灵——骂得也太狠了!”
“主公,难道,不是这样吗?”
“也不能说不是这样。”朱元璋加重了语气,“可这样一来,不是连我本人,就连我的恩人、老丈人郭子兴也都骂进去了吗?”
“是的。连后来被大王尊为皇帝的小明王,也不能放过!因为依靠旁门左道,不能取信于民,不能打天下,更不能治理天下!”
“一网打尽!”朱元璋气呼呼地一捶桌子,“你们读书人的大笔,也太歹毒了呀。”
“是的。无毐不丈夫!微臣何尝不知为尊者讳的道理。可是,不祛邪如何归正?”宋濂据理力争。
“可是,祛邪也不能忘了根本呀。”
“吴王,妖教的‘根本’,就是邪,岂能手下留情?不过,大王莫急,上面不是明明白白,给那些与他们迥异的英雄好汉,留下了余地吗?”宋濂指着檄文说道:“大王请看这里:‘或托香军为号,或以孤军自立,皆欲自为。’玄机就在这‘自为’二字上,它巧妙点明,虽托香军为号,但与他们南辕北辙:其目的在于济世安民。大王就厲于这一类义军。”
“唔,也是这么个理。”朱元璋把这段话反复看了几遍,点头说道,“我再看看后面,有没有再骂我们。”说罢,又低头看了下去。
余本濛梁之民,初列行伍,漸至提兵。灼见妖言不能成事,又度胡运难以立功,遂引兵渡江。赖天地祖宗之灵及将帅之力,一鼓而有江左,再战而定淅东。陈氏友谅,佾号称帝,据我上游。爰兴问罪之师,彭蠡交兵,元恶授首,其父子兄弟,自缚归降,既待以不死,又封以列爵。将相皆置于朝班,民庶各安于田里。荆、襄、湖、广,尽入版图。虽德化未及,而政令颇修……
“不错,不错。”朱元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先生,这一段,很合我的心意!”
“请大王继续往下看,免得有不妥之处。”
惟兹姑苏张士诚,为民则私贩盐货,行劫于江湖;兴兵则首聚凶徒,负固于海岛,其罪一也。又恐海闽一区,难抗天下全势,作降于元,其罪二也。而后掩袭浙西,兵不满万数,地不足千里,傦号改元,其罪三也。初寇我边,一战生擒其亲弟;再犯浙西,杨矛直捣其肘腋,首尾畏缩,乃又作降于元,其罪四也。阳受元朝之名,阴行假王之令,挟制达丞相,谋害杨左丞,其罪五也。占据浙江钱粮,十年不贡,其。罪六也。知元纲已坠,公然害其丞相达识帖木儿、南台大夫普化帖木儿,其罪七也。恃其地险食足,诱我叛将,掠我边民,其罪八也。凡此八罪,尤甚于光伯、崇候,虽黄帝、汤、文,兴之同世,亦所不容。理应征讨,以靖天下,以安斯民。
“先生!”朱元璋再次拧起了眉毛,“你给张九四列了八条罪状,竞然有六条是替元朝说话。这……”
“怎么,有诬枉不实之处?”
“那倒没有。不过,不像我的讨伐撤文,倒像是替蒙古鞑子写的。”
“大王,臣等以为,如此写法,不但‘像’得贴切,而且击中了那厮的要害。”
“这话怎么讲?”
“张九四两次归降于元,却‘阴行假王之令’,证明他无信,无义。既为元朝臣属,却‘十年不供’,说明他不忠。对此无信,无义,而义不忠的孽竖进行讨伐,不更证明大王所兴的是仁义之师吗?”
“不错,是这么回事!我再看看下面。”
爰命中书左丞相徐达总率马步舟师,水陆并进,攻取浙西诸处城池。已行戒饬军将,征讨所到,歼其首魁,胁从不问,各有条章。凡我逋逃臣民,被陷军士,悔悟来归,咸宥其罪。其尔张氏臣僚,果能明识天时,或全城服顺,或弃刃投降,名跨赏賜,余所不吝。凡尔百姓,安业不动,即为我良民。旧有田产房舍,仍前为主,依额纳粮,余无科取。使汝等永保乡里,以全室家,此兴师之故也。敢有千百相聚,抗拒王师者,即当移兵剿灭,迁徙宗族于五溪、两广戍边,木离乡土。凡余之言,信如皎日,咨尔臣庶,毋或自疑。
“哈哈!后面的话,倒是很符合我的意愿呢。先生,你辛苦了!”
“为大王效力,何敢言‘辛苦’?如能稍称大王雅意,老臣就心满意足了!”
嘴上这么说,朱元璋心里仍然不踏实。这篇檄文,目的是讨伐张士诚,但也是向国人申述驱寇复国决心的文告,绝不能有一字的差池。送走了宋濂,他又召来了刘伯温征求意见。
“军师,请你看看,宋老先生写的这份檄文,有无不妥之处?”
刘伯温将檄文匆匆看了一遍,抬起头说道:“大王,这篇雄文,堪称是深文周纳,用心良苦。不是饱学之士,难以从容完篇呀!”
“难道没有一点不妥之处?”
“4、但没有什么缺憾,而且堪称是笔力千钧,稀世奇文!”
“真的是这样吗?”朱元璋担心刘伯温不愿得罪人,才不肯指责他人的文章有瑕疵。“军师,你我是私下谈话,有话尽说不妨嘛。”
“大王,而今天下大势,已经明如皎月:张士诚走投无路,元朝势在必亡。有谁能与大王相抗衡?这篇檄文,虽然着意于讨伐张士诚,更是为统一华夏、成就大业,昭告天下。借以申明,未来神州赤县之主,非大王莫厲。宋老先生运笔措辞的用心良苦呀!”
“我总觉得,他对香军……过于,偏颇了些。”
“不然。大王志在天下,正人心,兴教化,靠的是圣人的教诲,而不是弥勒邪教。只有摈弃邪祟,才能归于正途。这也正是宋老先生的高瞻远瞩之处。”
对于刘伯温的话,朱元璋口服心服。因为在向九五之尊迈进的时候,亟需向世人表白,自己既不同于草窃小寇,更不同于奸诈之徒,而是一个应时而起,奉天承运,讨罪伐逆,救世安民的大英雄——天之骄子!遂决心与韩林儿、刘福通等“盗贼”划清界限,大骂他们是妖术、邪教。骂别人是****,为的是显示自己的正经。现在公开一骂,不但表示了自己与邪
教决裂的决心,也给江北来的将士、当初的教徒们一点心理上的准备。一箭双雕,妙棋一步!
读书人的眼光毕竟不同。当年的放牛娃不论多么聪明上进,永远是他们的小学生。朱元璋决定将这篇充满智慧,极其宝贵的檄文,大最抄写,传布四方。
但是,作为汝、颍起义象征的韩林儿,此时仍然以皇帝身份被朱元璋供养在酴州。这是一个必须立即解决的难题。可是,一时又想不出解决难题的妙计。只能先把张士诚解决了再说。
月初四,大将军徐达,副将军常遇春,率水陆人军二十万,从龙江关出发,直扑太湖。太湖南岸几个港口一战告捷。湖中的战略要地洞庭山,也被一举攻占。张士诚的太湖水师,收缩后退,不敢出战。徐达率;部抵达湖州三里桥,寻找战机。守将张天骐分兵三路迎战。常遇春率部攻其南路,生擒南路主帅及官兵二千余人,张天骐敛兵而退。司徒李伯升从荻港偷偷摸进湖州城,协助张天骐闭门拒守。徐达快速向前推进,将湖州四面包围。
湖州是平江南面的屏障,对张士诚来说至关重要。张士诚急忙派平章朱逼、王晟,同佥戴茂、吕珍,以及他的五太子,率军六万号称二十万增援。援军屯扎在湖州城东的旧馆,筑成五个营垒,与湖州互为掎角,准备对朱家军内外夹击。
徐达、常遇春、汤和等则将队伍驻扎于旧馆以东的姑嫂桥,截断了张士诚对旧馆的增援。增援湖州的劲旅转眼成了被困待援的弱师。张士诚只得再派他的女婿潘元绍,从东南方向支援旧馆。徐达一面围困旧馆,一面组织打援,乘着月黑天高,悄然发动突袭。潘元绍招架不住,掉头逃回痛兴。徐达又将河港填塞,舟楫不通,截断了旧馆的粮道。
旧馆形势危急,张士诚十分惊慌,亲自带领人马,自嘉定方向增援。
徐达闻报,立刻率精锐南下截击。来到皂林地方,两军相遇,一场拼杀,大获全胜。俘敌三千余,援军狼狈逃窜。
连吃败仗的张士诚,只得变换战术,改侧面救援为正面攻击。他派同佥徐志坚,率舟师奔袭徐达的姑嫂桥营垒。不料大雨骤降,被徐达派常遇春带领数百只轻舟冒雨进行突袭,大将徐志坚连同部卒二千余人做了俘虏。
姑嫂桥惨败,徐志坚被俘,张士诚更加慌恐不安。又改正面进攻为暗地偷袭。他派右丞相徐义带领队伍,悄然来到旧馆外围,观察形势,寻找战机。结果,被常遇春发现了,快速插到敌后,截断了徐义的归路。张士诚只得派出赤龙舟和亲兵往援。徐义侥幸被救出,与潘元绍合兵退驻平望镇,以策应旧馆。常遇春再接再厉,立即迂回至平望镇,纵火焚烧了赤龙船,张士诚的亲兵死伤溃逃一光。徐义、潘元明向旧馆败逃。常遇春追至升山,连破六个营寨。平章王晟、同佥戴茂等相继投降。
至此,各路援兵都被击退。旧馆成了一座孤城,粮饷供应断绝,守军人心浮动。
十月三十日,徐达向旧馆水寨发起总攻。张士诚五太子率部来援,被常遇春借助顺风,烧毁战船上百艘。紧接着,朱家军一鼓作气,将防守无力的旧馆攻破。五太子及朱暹、吕珍,以及六万余官兵全部投降。激烈异常、历时两个多月的旧馆之战,最终以朱家军的全面胜利而宣吿结束。
旧馆战役期间,左丞李文忠自严州出兵,直扑杭州。指挥华云龙出兵淮安,南下攻嘉兴,以牵制张士诚。左丞廖永忠、参政薛显率小部队攻下了湖州迤南与杭州接界的德淸。这里北窥湖州,南扼杭州——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胜利带来了狂喜,也带来了难题。在旧馆俘获的六万敌军如何处置?朱元璋一时举棋不定。
六年前,常遇春在池州杀害了陈友谅的两千战俘,受到了严厉指责。不是因为刚刚立了大功,肯定要受到严厉的处分。但此番对张家军的俘虏,朱元琢却改变了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