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孩子们五彩缤纷、乐不知疲的神奇乐园。朱重八继承了母亲擅长言辞的天赋,加之念过两年书,能说会道。他把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古今奇闻轶事,经常说给小伙伴们听。牧童们把牛拴在山坡上吃草,常常聚到重八的身边,央求他说故事。一张张小脸乞求地望着自己,重八感到很得意。于是,有求必应。他总是坐到高处,让小伙伴们团团围着自己。然后,眉飞色舞,有声有色地讲起来。但,每次都不多讲,至多讲一个故事——给小伙伴们“解解馋”。还有个交换条件:听故事的人要轮流帮他把大条筐割满青草,他好回去向东家交账。按照东家刘继德的规定,牧童们除了把牛在山上放得饱饱的,还必须背回一筐鲜草,做几匹马的夜餐。小伙伴们为了听故事,都争先恐后地为重八效劳。渐渐地,他成了伙伴们心目中的智多星,领头人。
重八当仁不让,处处以首领自居。
孩子们另一件喜欢的事,就是舞枪弄棒。每当看到小伙伴拿着树枝做成戈矛,相互对阵厮杀时。重八便把他们集合起来,分成敌对的两帮,让徐达和汤和分别担任两队的首领,他自己则做两队的大元帅,让周德兴给他做传令官,指挥两队人如何摆队形,设埋伏,进行厮杀,哪队作战勇敢最终取胜。有时则让一帮先占领一处高坡,让另一帮冲上去争夺。谁能最后在高地上站住脚跟,谁便是这场战斗的赢家。贏家可以得到重八的奖赏:高声赞美几句或者给胜利的一方单独讲一个故事。
俗话说:半大小子壳郎猪。财主家供给长工的伙食,一年到头都是粗茶淡饭。牧童的待遇,比之长工又等而下之,几乎天天不变样:一小碟不见油星的咸菜,一大碗几乎照出人影的糙米稀饭。肚子填得胀鼓鼓,撒几泡尿,便饿得不行。年轻人又爱活动,等不到天黑收工,肚子里早已唱起了连台大戏。重八饭摄大,更比旁人饿得紧。看到小伙伴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眉头一皱,想出了主意。
“喂,伙伴们,你们饿不饿呀?”他大声吆喝着问。
“肚皮贴上了脊梁骨,俺早饿得不行啦。”徐达抢先作答。
“一个个都是他妈的笨蛋——放着能解饥困的东西不吃,捂着肚子出熊样,没人可怜!”重八一副教训的口气。
“好吃的东西在哪儿?俺们怎么没看见?”汤和等纷纷询问。
重八手一挥,指指面前的一片豆地:“看,那是什么?”
“豆子呀,谁不认得。”徐达答道。
“弄来吃,不就得啦。”
“豆子还不成实,怎么吃?”汤和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已经半粒啦——可以充饥。”
“生豆子,豆腥味大着哪——咋吃呀?”周德兴也不住地摇头。
“笨蛋,不会点上火,烧熟了吃?”
小伙伴们一听,“轰”地一声散开,朝着近旁的一块豆地跑去。重八—看,立即大声阻止:“喂!不能摘这块地里的豆荚。这人家穷,他们自家还填不饱肚子呢。”
“那……到哪儿去摘呀?”徐达高声询问。
“到南边俺东家的地里去摘!”
“你东家厉害,俺可不敢偷他的。”伙伴们一时愣在那里。
“咳!这怎么是偷?这是帮他的忙,要不,他家谷仓里的粮食还得多烂些!”见伙伴们站着不动,重八抬步就走,一面喊道:“怕个球!想吃香豆粒的跟我来一一我领着你们去!”
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有了勇敢的领头人,谁还害怕。孩子们发一声喊,呼啦啦朝着刘家的地里奔去。不一会儿,大兜小兜的豆荚摘回来了。重八指挥伙伴们拣来干柴,找个背风的地方架上火,哔哔剥剥烧了起来。不一会儿,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像一群贪吃的猴子,孩子们一哄而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喷香的鲜豆粒,他们齐声赞叹重八出的好主意。
听到同伴的夸奖,重八感到很得意。用衣袖揩揩嘴角上的黑灰,他说出了新主意:
“伙计们!熟豆荚比生豆荚的味道,怎么样?”
“那不差远啦!”伙伴们齐声作答,“生的咽不下。”
“嘿嘿,说的对极啦!”重八得意地笑道,从明日起,我叫你们天天吃上喷喷香的熟豆荚。你们不信?明日,我就把刘继德家那口小锅弄出来,咱们把它藏在山上。往后,豆子、高粱、长生果、芝麻粒,什么能吃了,咱们就吃什么。煮着吃,炒着吃,怎么好吃,就怎么吃。”
“那……叫人家知道了咋办?”
“嘿!刘继德不干活,一天三顿,撑得打饱嗝。咱们天天在山上忙活,却瘪着肚子挨饿。这太不公平!吃他点粮食算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对。就应该吃他的。重八大哥的主意好哟!”孩子们一阵欢呼。
朱重八长得身材高大,黑黑的脸盘,高高的颧骨,大鼻子,大耳朵,粗眉毛,大眼睛,下巴比上颚长出好几分。整个脸型像一个横摆着立体形的山字,脑门上一块骨头突出,像个小山丘。样子虽不好看,却很匀称,显得威严而沉着,谁只要见他一面,再也忘不了他那个怪长相儿。
小时候的朱重八,最会出主意。有一天,忽然想学学黄桥兵变、龙袍加身做皇帝的赵匡胤。
这些日子,指挥伙伴们打仗、夺山头,已经玩腻了。肚子里的故事虽然尽童变着花样讲,但都讲得成了老古董。临时瞎编,重八觉得累得慌,便想出了个新花样。他让周德兴把同伴们召集到身边,高声宣布道:
“这几天,大家玩得没精神,我也没给你们说好听的故事,你们一定闷得慌啦,是不是呀?好!今天我教你们玩个新花样,怎么样?”
“好,好!你要教俺们玩什么?”
“你们猜猜看。”
“俺们猜不猗呀。”
“我谅你们也猜不着!哈哈,我要教你们玩的花样,你们从来没见过。别瞎嚷嚷,都听我说!今天咱们要玩的,是让你们个个做大官,到金銮殿上参拜皇帝。”
“啊?你叫俺们做大官?”
“是呀。”
“那……皇帝在哪儿?”
“呶,在这儿。”重八拍拍自己的胸膛,“从现在起,我就是皇帝。你们要三跪九叩参拜我。我是金。玉牙,说一不二,谁敢不服从,拉出午门斩首!你们都听明白了吗?好,现在开始准备,准备好了,过来参拜我朱皇帝!”
孩子们折来柳条编成乌纱帽,拣来破木板做成朝笏。周德兴找了一块破水车页板,给“皇帝”做了一顶“平天冠”,又用棕榈丝,给“皇帝”做成胡须。重八又把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有关皇帝升殿的礼节,向“臣子们”教导了一番。一切准备就绪,参拜皇帝大典正式开始。
这群穿着破衣烂衫、单片灯笼裤的放牛娃,个个成了手捧笏板的文臣武将。他们在周德兴的指挥下,排成整齐的两行,迈开方步,登“玉阶”,进“金殿”,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恭恭敬敬参拜皇帝。高坡上的一块大石头,做了龙墩。朱重八高坐在上面,头戴平天冠,三绺长须拂胸,微笑着接受群臣的朝贺,俨然是个临朝问政的天子……
朱重八的心计越来越多,胆子越来越大。除了经常要过过皇帝瘾,做一回众人匍匐在地、一呼百诺的真龙天子,还干了不少恶作剧。
这年春天,地里没有可吃的东西,藏在草丛中的铁锅,仍然能派上用场。他常常偷出东家一些米,到山上煮了,跟同伴们一起吃。白水煮米饭,虽然可以充饥解饿,可是,东家炒肉的香味天天往鼻孔里钻,馋虫在肚子里翻腾,口水流得像泉涌。看到东家吃罢大肉大鱼,歪着脑袋剔黄牙,重八心里就发恨。一直想找个机会,进行报复。
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天,伙伴们聚在一起喊饿,问他今日为啥没有偷到米?要是有米,煮上半锅喷喷香的米粥充饥,该多好?重八一阵窃苒,今天没偷米,是有更好的主意。他神秘地向同伴问道:
“伙伴们!有比香米饭更好吃的东西,你们想不想吃呀?”
“当然想。不知那是什么?”伙伴们齐声发问。
“肉。又肥又嫩的小牛肉。”
“做梦去吧。重八,你又在编故事骗俺们!”汤和大摇其头。
“骗人是王八蛋。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吃!”
徐达抢先答道:“哼!莫说是牛肉,老虎肉也吓不着俺们。可是肉在哪儿呀?”
“呶。”重八伸手一指面前的一头小花牛:“这是什么?”
“重八,你饿疯了是咋的?这是你东家的小牛犊儿,谁敢吃?”老实巴交的汤和,失望地坐到了地上。
“现成的肉放在面前不吃,真是呆鸟!我要吃的,就是东家的牛。天大的乱子由我一人承担,你们怕什么?”重八猛地一挥手,“爱卿们,胆大的跟我来!”
既然吃肉人人有份,乱子只由一人承担,谁不想享这份太平口福。伙伴们发一声吼,把小牛犊捆倒在地。重八从腰里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向牛犊的咽喉猛地刺去……
眨眼之间,吼叫挣扎的小牛犊,成了一堆红彤彤的肉块。他们学着蒙古人的样子,架上干柴烤起来。一面烤,一面吃。不过两顿饭的工夫,一头山羊大的小牛犊,只剩下一堆骨头和一个牛头,一条牛尾巴。
孩子们抹抹油腻的嘴唇,拍拍鼓胀的肚子,忽然想起大事不妙。财主家的牛犊,岂是可以白吃的?况且是人人惧怕的刘继德。别看重八拍着胸脯说,一切由他一人承担,那不过是吹大牛而已。合谋杀人,要一同蹲大牢,合伙吃了人家的牛,能脱掉干系?他们正在面面相觑,无计可施。重八又开口了:
“喂,瞧你们这熊模样——跟死了八个爹似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姓朱的说话算数。天大的乱子由我一人承担,绝不会连累你们哪一个。你们赶快把牛头和骨头埋掉,把地上的血迹弄干净,该去哪儿去哪儿!有人问起来,就说什么也没看见。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孩子们轰地一声散开了,一个个躲得远远的。
重八把牛尾巴拿到岩石缝里用石头塞紧,回家跟主人说,小牛钻进了山岩,怎么用力也拽不出来。气急败坏的刘继德半信半疑,让重八领着,跑到山上查看。他围着牛尾巴左看右看,终于看出了破绽。上前扯住牛尾巴,往外狠拽。由于用力过猛,他双手捤着牛尾巴,摔了个四蹄朝天。从地上爬起来的刘继德,左手拎着重八的领子,右手挥起牛尾巴,没头没脸,一顿猛抽。重八知道告饶无用,双手抱头,任凭毒打。刘继德抽累了,方才停下手,拿着牛尾巴,拎着重八,去找他爹讲理。
朱五四得知事情的原委,忙不迭地赔礼道歉。无奈,好话说尽,也平息不了财主的怒气。直到双膝跪到地上,答应包赔一担谷,老财主才悻悻离去。临走扔下一句话:
“我家里不养野贼,叫你那狗儿子远远地滚开。要是再让我看到他那恶心人的丑相,我敲断了他的脊梁骨!”
“唉,小小年纪,杀人家的牛吃——多大的胆量呦!”乡邻们议论纷纷。
“要是长大了,岂不是天王老子他也敢杀?”
“朱五四老爹,等着吧。往后,他那宝贝儿子不会给他少惹乱子!”“哎呀呀,简直是黑煞星下凡——吓死人!”
朱五四气得三天没吃饭。
这件惊动三村四乡的“吃牛”事件,不但使朱五四赔了稻谷,在人前抬不起头,还给重八留下个恶名——祸害精。
些年来,五四老汉脸朝黄土背朝天,没白没黑地干,“藿葵和粥煮,薪炭仰古槐”,总算没有让八口之家挨饿受冻,重过背井离乡外出逃荒的生活。随着三个儿子长大成人,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有起色。虽然没有改变穷佃户的命运,总算是夏有单,冬有棉。老大重四和老二重六,先后娶上了媳妇。女方都是佃户的女儿,门当户对,互不嫌弃,夫妻恩爱,家庭和睦。老两口嘴上不说,暗暗喜在心里。眨眼之间,老三重七也到了结婚的年龄。五四再也拿不出聘礼,只得让儿子“倒插门”——给人家去当上门女婿。虽然受人轻贱,但有碗饱饭吃。家里省一张口,减少一份人丁税,两头合适。庄稼人求的就是饱暖,五四心里特别高兴。他的两个女儿,也先后出嫁。长女嫁给本乡王七一,二女远嫁给盱眙县李贞。这是当初定下的娃娃亲。
五四老汉刚觉得松一口气,四儿子重八却给他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赔了一祖谷,已经使他心口痛得像刀剜,再赚来个“偷牛贼”的坏名声,更使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朱家人穷志不穷,打从老辈儿起就没干过见利忘义、贪财损人的事!他把不争气的重八狠揍一顿,又把一腔怒火,发泄到老婆身上:
“操你娘!当初俺就说,你养了个讨债鬼,你偏说他能给咱们家带来好运。这下子可倒好,倒赔一担白花花的精谷,还赚来那么一个坏名声!走到哪里都让人家戳脊梁骨,叫我怎么做人?你那宝贝儿子背上个“祸害精”的恶名,不光找不上媳归,怕是连孤庄村也不好待——谁愿意跟一个偷牛贼交往?”
“唉1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儿子?”陈氏在一旁不住地抹眼泪,“孩子已经知道错了,往后改了就是,你就别难为他啦。”
“哼,他知道有错?俺刚揍了他两下子,他就横眉竖眼的,恨不得一口吞了俺!”
“唉!”陈氏又是一声长叹,“事情已经发生了,气死也追不回来不是?你消消气,俺来跟重八说。你放心,他是个有血性的孩子。吃一堑长—智,他会知道怎么立志做人。”
陈氏劝罢丈夫又劝儿子。她把人穷志不能穷,命苦心不能苦,以及人生在世,务必洁身立志等道理,耐心地给儿子讲解。重八听罢母亲的敉诲,流着热泪,指天发暂:
“娘,儿子后悔莫及。当初要是能想到,吃一头小牛犊,给咱们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孩儿就是让肉馋死,也不会去干那种傻事。刘老财不雇俺,有啥可怕的?我还不愿意给他出力侍候他呢。俺先在家里帮着种地,往后再想别的门径。娘,你放心,重八干起活来,肯定不会比大哥二哥孬。”十六岁的重八,信誓旦旦。
这一年,是元顺帝至正三年,农历癸未。庄稼人都说:“羊马年好种田,要防鸡狗那两年。”按说,羊年理应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不料,打从入春以来,难得见到几个雨星落地,西南风倒是天天刮。降水少,消耗多,田地坚硬板结,裂纹八叉,就像庄稼汉结满厚茧和皴裂的手掌子。谷雨过后,好不容易盼来一场小春雨,赶紧把庄稼种上,十成苗出了没有五成。东一棵,西一棵,像秃子头上的几根稀疏黄发。更可怕的是,入夏以后,一连三四个月,滴水未降。村旁的濠水断了流,灌溉无望。菽、稷、谷、豆,眼看着颗粒无收。
人们光着膀子,头顶柳枝,白天跪到皇觉寺佛殿前,祈神降雨。夜间,集合在场院里设坛烧符,捉拿旱魃。不幸,庄稼汉的虔诚跪祷,丝毫没有使上苍产生怜悯之意。蓝湛湛的万里晴空,火辣辣的炙人烈阳,蒸干了人们身上的汗水,烤焦了人们心头的希望。人们吃糠咽菜,借贷变卖,好不容易挨过寒冷的冬天,盼望着苍天开眼,来年让人们吃顿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