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反了夜,睡不着。想跟老先生聊聊。”朱元璋不愿说出心头的烦躁与担心。
“主公莫非是将翻船的事,看成是不吉之兆?”刘伯温一语道破朱元璋的心事。见他并不否认,然后说道:“周癫的预言已经应验,凶险已经过去,往后便是一路吉祥了。”
“军师,上次西征,鸟雀欢送,龟蛇护行。这一次,为何不见它们的踪影了呢?”
“哈哈哈!”刘伯温放声大笑,“主公还没有忘记那件事?”
“当初老先生说是必胜之兆,怎会忘记?”
“主公,禽鸟、水族,并非龙凤神灵,不过是吃饱无忧的浑浑物类。小吉、小胜,它们或许能报。倘是大吉利、大奏捷,就不是它们所能感知的了。”刘伯温神色严肃,“此番它们不来,看似少些欢庆景象,正说明这次征战,要有惊天动地的大吉祥、大胜利。”
“军师——真的会是这样吗?”朱元璋仍然忧心忡忡。
“军中无戏言,属下岂敢胡言!”刘伯温坚定地答道。他知道朱元璋心怯,竭力给他鼓气。“此番西征,看似以小击大,以弱制强。其实,那陈友谅不过是纸糊的胳驼,泥塑的金刚,经不起快刀利刃的攻击。他两次败在大元帅的手中,便是力证。昔日曹孟德破釜沉舟打败袁绍,孙仲谋深夜火攻大胜曹操,无不是以少胜多。这样的战例,不胜枚举。主公尽管回去安睡,此番较童,最终吃亏的,一定是陈友谅那厮。”“最终吃亏”四字,刘伯温回答得十分巧妙。
“那就托福军师了。”朱元璋放心地回到了前舱。
~天后,朱家军的西征船队来到了离湖口不远的地方。正午时分,万里无云,酷热难当。桅旗全都奄奄下垂,一丝风意也没有。俗话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没有风力的帮助,各船上的桨手们个个汗流決背,拼命地打桨摇橹,逆水上行的船只,仍然在原地踏步。如此速度,何时到达目的地?焦急的朱元璋,再次向刘伯温问计。
“老先生,你看,何时能来风?再不来风,船队就要后退了!”
“主公,静极生风,热极生雨。依微臣看,不过戌时,必有东北风来。”刘伯温胸有成竹,他已经对天象观察了许久。
“哎呀呀,那还得大半天的工夫呀!”朱元璋急得团团转。
“不妨让风早点来。”不离朱元璋左右的张中,在一旁开口了。他认为又遇到了展示“本领”的机会。“主公难道忘了?当年,孔明在南屏山借来东风,曹操八十三万人马,顷刻化为灰烬。”
朱元璋惊讶地问道:“怎么?铁冠先生跟诸葛亮一样,也能呼风唤雨?”
“往常偶尔试过。不过……”张铁冠故作矜持,“伯温老先生,肯定更擅此道。”
“不,不。我可不会呼风唤雨!”刘伯温连连摇头。
“铁冠先生,你就施展一番你的本领吧。”朱元璋紧逼着问。
张铁冠本来是听到刘基的话,趁机卖弄一番,想不到朱元璋认了真。刘基预言戌刻有风来,他也感到风信离此不远。何不趁机耍一套障眼法,将风“借来”,尔后,他的威名就在刘基之上了。于是,他一拍胸脯说道:“主公,只要在大船舱顶设下祭坛,老夫登坛拜天,念咒拘风。用不到戌刻,酉时东北风必来。”
“好,马上派人搭祭坛!”朱元璋下达了命令,仍有点不放心:“铁冠先生,军中无戏言,要是酉时借不来东北风,可要军法从事的。”
“那是自然。”张铁冠昂然作答。然后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登上了祭坛。一会儿作揖祈天,一会儿念咒拘风,忙活了足有两个多时辰,身上的八卦衣被汗水湿了个透,酉时已经过去多时,却连一点风信的影子也不见。
朱元璋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认为受了戏弄。快步来到祭坛前,愤怒地质问:“张铁冠,酉时已过,为何仍不见风来?对不起,我可要军法从事了。”
“大元帅莫急,再等一刻,也许风就会来。”
“也许?我有闲工夫跟你耍‘也许’玩吗?来人呀,给我把他绑到桅杆上。如果再过一刻,仍不见风来,就跟对付那周癲一样,把他扔进大江
“大元帅谅情:东北风本应早来,无奈,风神作祟,磨磨蹭蹭,故而……”
朱元璋早就对张铁冠的辩解不耐烦了,大手一挥,借东风的“诸葛亮”立刻被绑到了桅杆上。
张铁冠顾不得浑身被绳子勒得生疼,只顾在心里念佛,保佑东风早来救他一命。要是耽搁上几刻,自己的命就没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周癲的水上漂功夫……
也是这个牛皮匠命不该绝,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忽见桅顶旗帜开始悠悠摇动,渐渐猎猎飘扬起来。东北风来了。船队纷纷扬帆,破浪前进。
张铁冠得救了。
“咱算着风要来,怎会不来!”张铁冠摸着酸疼的脊背向朱元璋诉苦,“大元帅忒性急,连半个时辰都等不及,害得小道吃这般大苦头,实在是冤枉呀!”他在给自己解嘲。
有了风,朱元璋心里高兴,也就顺水推舟送人情:“不让阁下吃点苦头,你怎么会急着将风神唤来呢?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朱元球转身悄悄问刘伯温:“军师,你早就知道戍时来风,我看,那风并非张铁冠借来的。”
“主公,既然他说是他设坛借来的,也许错不了。”刘伯温不愿把真相捅破。
七月十六日,朱元璋来到了鄱阳湖进出长江的门户——湖口。立即派出两支队伍分别驻扎江北的泾江口和毗邻湖口的南湖嘴。宛如两只大蟹螯,将鄱阳湖入海口紧紧钳住,以断绝陈友谅的归路。同时命令驻扎信州的人马,屯扎在洪都东南的武阳渡,截断陈友谅往南逃跑的道路。摆下了一派关门打狗、瓮中捉鳖的架势。
来者不蕃,善者不来。陈友谅并非等闲之辈,既然倾国出动,不仅是一决雌雄,还要拿下金陵,一口把朱元璋吞掉。六十万大军,岂能困扰于洪都一隅,四百里鄱阳湖才是可供任意回旋的用武之地。听说朱元璋兵至,陈友谅立即撤了洪都之围,东出鄱阳湖,迎击老对头。三天后,陈家军到达了松门山要塞。
两军对峙,虎视眈眈,一场大血战就在眼前。朱元璋担心将士们看到陈友谅的高舰大船,汹汹来势,会心惊怯战。再次召集将领训话鼓气。他神色自若,声如洪钟地说道: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陈友谅已挥军北上,一场大厮杀就要开始了。陈友谅围困我洪都,整整八十五天,区区洪都,屹立不动。而那廝却是损兵折将,死伤惨重。六十万大军,居然攻不下一座孤城,足见那个耀武扬威的家伙,不过是泥塑的金刚,纸扎的胳驼,十足的窝囊废,大草包,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朱元璋频频地挥着手加重语气,“是的,不但不可怕,我们还要战胜他,将那厮生拿活捉!”他深吸一口气,加重语气,“不过,那厮放弃洪都之围,全军北来与我决战,必然是下了必胜的决心。两军相斗勇者胜。只要诸位全力以赴,有进无退,最后的胜利,就是咱们的。诸位,杀敌立功的日子来到了。有种的好汉,拿出真本事来,就等着本大帅给你们升官奖功吧!”说到这里,朱元璋环视左右,接着补充道:不过,有一句丑话,我也说在前面:如有贻误军机,或者临阵畏怯不前者,军法对胆小鬼决不留情!”
七月二十日,两军在康郎山下展开了厮杀。
陈友谅的水军舰船,摆成矩形方阵,一片红云似的,排山倒海而来。朱元璋跟站在指挥舰上一起瞭望的刘伯温说道:“军师,他的战舰,首尾衔接,不利进退。是否可以分而击之?”
“不谋而合——主公速速部署。”刘伯温点头赞同。
朱元璋立刻下令,舟师分成十队,从左中右三面发起冲锋。远处放火炮、火筒,近处用弓弩,靠近敌船,则用枪刀击杀。
军令如山。船如飞箭,向敌阵插去。大血战的序幕拉开了。
达、常遇容和廖永安,率先发起了攻击。在火筒、箭弩的掩护下,徐达的座船一马当先,猛然冲进敌阵,后面的船队也紧跟上来。船舰相接,一阵猛杀猛砍。不到半个时辰,杀死敌兵不下二千人,还俘获了两条大船。俞通海的船队趁着顺风,用火炮猛轰,二十余艘敌船被击沉,死伤不计其数。
徐达正在拼杀,他的座舰忽然中炮起火。敌舰趁机猛扑过来。徐达一面救火,一面拼杀。朱元璋见状,急忙派船救援。两面夹击之下,敌船方才逃逸而去。
正在这时,朱元璋的指挥舰驶进了浅水,搁在泥沙上动弹不得。陈将张定边看在眼里,立刻指挥船队围了上来。朱元璋率领将士们拼命格杀,无奈敌船越聚越多,形势十分危急。指挥韩成急中生智,要求假扮成朱元漳诓骗敌人。朱元璋起初不肯,看看脱身无计,只得答应。韩成换上朱元填的袍服,站在船头指挥了一阵子,然后一头扎进水里。张定边的人眼见朱元璋投水而死,一齐欢呼雀跃,攻势不由松弛下来。恰在这时,前来解围的常遇春赶到了。这位百发百中的神箭手,瞄准张定边一箭射去,“噗”地一声,正中张定边的面颊。张定边大叫一声倒在甲板上,痛得“嗷嗷”大叫。主将受伤,阵脚一时大乱。俞通海和廖永忠趁机率船赶来,向朱元璋的大船靠拢。船只激起的波涛,竟然将朱元璋的指挥船推出了浅滩。
张定边不敢恋战,掉头逃走。常遇春一面紧追,一面接连放箭。张定边又连中两箭。常遇春求胜心切,只顾朝前追赶,自己的座船也搁上了浅滩动弹不得。敌船见状,立即回头来攻。一直坚持到天黑,常遇春的座船仍然没有挣扎出来。可巧,一只无人驾驶的大船从上游漂了过来,不偏不倚,径直撞到了常遇春的船头上。船身猛地往后一退,从浅滩中挣脱出来,常遇春率人数不多的亲兵,拼死将敌船杀退……
朱元璋稍稍松了一口气。战前鼓励将士拼杀时,他把陈友谅骂成是“纸扎的骆驼”,“十足的窝囊废”。其实,那不过是虚张声势,他自己心里就怯着三分。这次对阵,众寡如此悬殊,船舰优劣如此明显。除了依靠将士们的冒死搏杀、苍天的慨然襄助没有别的出路。当敌人的船队排山倒海涌来时,朱元璋不无担心地向站在身边的刘伯温悄悄问计:
“军师,你看到天象如何?”
刘伯温充满信心地答道:“昨观天象,吉星照我。努力痛击,我军必胜。”
刘伯温的话,大大鼓起了朱元璋的勇气。就是在座船搁浅,情势十分危急的时刻,他也没有丧失信心。果然,一天恶仗杀下来,陈友谅不但没有占到半点便宜,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当然,朱元璋自己的损失也不小。战船被轰沉了十多艘,元帅宋贵、陈兆先等相继阵亡。但两相比较,得多失少,算得上是小胜。
开战得利,是个好兆头。朱元璋的恐陈心理,减少了许多。认为此战足有六七分把握。
出征时,考虑到是以少击多,力量不足,他把能征惯战的大将都带了来。现在忽然觉得,应天的防守太薄弱,万一张士诚乘虚而来,后果不堪设想。虽有李善长在那里坐镇,但他是文臣,“善长”的也只是政事和军需。虽然中途遣回了冯国胜,只恐难孚众望。刘伯温早有同感。必有大将镇守,方可震慑敌人、统摄四方。于是,命徐达连夜乘下水船东返,以加强应天防务。
出乎朱元璋意料的是,他的七分可胜的判断,做出的太早。接下来的搏杀,不仅更加惨烈,而且一接战,就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胃霞染红了半边天,一眼望不到边的鄱阳湖一片绯红。仿佛荡漾在四百里长湖里的,不是清清的碧水,而是无边无际的将士血浆。连水上溧浮的尸体,也蒙上了一层殷红色。大概这是预示着今天的厮杀,将更加激烈,更加残酷。
陈友谅将大船连锁到一起,摆成方形巨阵,缓缓向前推进。层楼相接,旌旗高悬,宛如把整座康郎山横推过来。四周舰船游弋护卫,准备随时迎击冲上来的敌船。
朱元璋仍然像昨天那样,多路展开攻击。无奈船小势单,一次次被杀退。转眼间,便损失了几十只船,将士血染湖水,死伤惨重。
院判张志雄的座船,桅杆突然被风吹断,停在原地动弹不得。敌兵趁机围上来,长杆矛猛扎猛戳,钩镰枪连钩带刺。张志雄抵抗不住,看看要被活捉,拔剑自刎而死。枢密院同知、小孤山归降的丁普郎,被团团围在中央,身上被刺伤十余处,仍然咬牙奋战。直到背后飞来一刀,脑袋被砍掉,方才倒了下去。元帅陈弼、徐公辅、余昶等人,也先后阵亡。将士们的尸体拥塞在湖面上,鲜血将湖面染成了望不到尽头的绛红色……
朱家军的船队节节败退。
初战得胜,陈友谅乘胜猛攻。像老鹰扑捉小鸡,猛虎追逐羔羊似的,排山倒海而来。
银盔银甲的朱元璋,站在指挥船上,手挥宝剑,严令“顶住,顶住一一不准撤退!”但任凭他喊破了嗓子,仍然没有遏止住争相逃命的溃退船只。一怒之下,朱元璋命令将十多个败退的队长,在阵前斩首示众,但仍然无法稳住阵脚。这时,亲军指挥、他的内弟郭兴。近前壮着胆子说道:“大元帅,并非是将士们不勇敢,实在是战船大小太悬殊。杀的人再多,也顶不住,必须想别的法子呀!”
朱元璋被问住了,扭头向刘伯温问道:“军师,可有良策?”
“我正要告诉主公,硬拼伤亡更大。”
“你快说,该怎么办?”
“陈友谅把大船锁到了一起,使我们攻不动。这不正是当年赤壁大战的情景吗?”刘伯温没有正面回答。
朱元璋是聪明人,一拍大腿嚷道:“军师的意思是——用火攻?”
“正是。不过……”刘伯温瞥一眼喷火的晴空,“火攻必须用风。眼下只能先做准备,等候风来。”
“那,什么时候能来风?”
“恐怕……少说也得大半个时辰。”
“他娘的!那得遭受多大的伤亡呀!”朱元琦揩着流上脸颊的汗水,跺得舱板咚咚响。
刘伯温果断地劝道:“主公,赶快放掉后退的将领——败退不是他们的过错。改攻为守,佯攻实退,以减少伤亡。等待时机,准备火攻。”
朱元琼只得遵办放人,并急忙下达且战且退、准备火攻的命令。
火攻必须有风,朱元璋忽然想起了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张中。虽然对他呼风唤雨的法术半信半疑,可上次毕竟他把风“借”来了。有病乱求医,何不让他再试一次?可是,侍卫找遍了所有的舱室,只见周癲在呼呼大睡,却寻不见张中的影子。这时,朱元璋才意识到,自从今天凌晨就没见过他的面。分明是见昨天的战斗太惨烈,他害怕丢掉性命,趁着黑夜溜走了。不由狠狠骂道:
“狗日的怕死鬼,临阵逃脱,可杀不可留!”
船队一面抵抗,一面收缩后退,伤亡果然大大减少。朱元璋命常遇春用十几条小船,装满干柴火药,每船派上十名敢死队,后面系上空船,准备敢死队撤退时用。万事俱备,只欠好风东来。
人人盼风来,朱元璋更是心系苍穹。他一面揩汗,一面不住地仰望天空,暗暗祈祷神灵相助。无奈,天公喷火,热浪蒸腾,朱元璋的一颗心,比天空燃烧得更厉害,仿佛心肺都被融化成了血水……
正在无计可施,双眼蓦地一亮,头顶的旗帜似乎动了一下。正疑惑这大概就是禅宗六祖所说的:“并非旗动,乃是你的心动。”忽见所有的旗帜一齐忽忽拉拉动了起来。哈哈,不是“心动”,真的是风来了!而且是吹向陈友谅大营的东北风!
战机来了。朱元璋手中的令旗一挥动,十余只携带火种的小船,帆升橹飞,向陈友谅的大营箭一般驰去。离敌营只有几丈远了,干柴硝磺一齐点燃。十余只小船顿时成了十余条火龙,拖着腾腾的火苗,猛地钻进了陈友谅的船队!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之间,许多大船成了火船,敌营成了一片火海。烈焰腾空,黑烟滚滚。火舌吞噬着生命,无常伸出了魔手。由于大船被锁到了一起,船上的将士狼奔豕突,却是逃生无路。烧死的,淹死的,不计其数。陈友谅的弟弟陈友仁、陈友贵、平章陈普略等大将重臣,统统葬身火海……
朱元球趁机发起猛攻,一直冲杀了两个多时辰,方才鸣金收兵。陈友谅损失战船几百艘,伤亡部卒数万。陈友谅的弟弟陈友仁,虽然只有一只眼,但智勇双全,被他倚为股肱。此次被大火活活烧死,大大挫伤了陈友谅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