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宁静的,竟是胆小畏葸的张士诚。
至正二十三年(1363)二月,张士诚伸出一只脚,踢向退守安丰的刘福通。
本来,察罕帖木儿被部将刺杀后,身边的威胁已不复存在,刘福通长舒一口气。不料,王保保很快将察罕的部众收集起来,向田丰、王士诚据守的益都发起了反击。刘福通派兵支援被击退。益都被攻破,山东重归元朝之手。田丰、王士诚被俘,王保保挖出他们的心肝,祭奠他的养父。此时,刘福通在汴梁开创的大宋之天,收缩为安丰一隅,而且陷人了四面临敌的窘境。张士诚没有胆量深山打虎,却有能力草丛捉兔。他看准了刘福通这个软柿子,两路人马同时从淮安、高邮西上。大将吕珍为先锋,张士信大队人马殿后,妄图一举拿下安丰,活捉刘福通。这样,不但与他的东部领土连成了一片,而且直拊朱元璋之背,一举两得。
刘福通的数万人马局促安丰一城,粮株早就不充足。几十天围困下来,已是粮尽秣绝,开始宰杀战马充饥。战马吃光了,然后吃人,率先被杀的是老弱妇孺。饥饿难当的士兵,将埋在地下已经腐烂的尸体,也扒出来煮着吃。有人甚至挖出井底、池塘里的污泥,用人油炸丸子吃。可是,吃得下,排不出,很快便伸腿死去。
失去了钟鸣鼎食的小明王韩林儿,除了在后宫与嫔妃们抱头痛哭,一点主意也拿不出。万般无奈,刘福通只好派人偷偷出城,以龙凤皇帝的名义向朱元璋求救,希望他一伸援手。
朱元璋得信,拍案而起,决定立即出兵增援,但却被刘基坚决阻止。
“主公,此举万万不可!”
“友军有难,莫非可以按兵不动,见死不救?”朱元璋瞪着眼反问。
“当救者,舍身丧师也要救:不当救者,袖手旁观不为过。”
“咦?这是为何?”
“因为我军有更重要的防务。”刘基诚恳地作答,“眼下,西边的沉寂不是好兆头。陈友谅决非庸碌之辈,一旦我军北征,他肯定会趁机东下。那时,腹背受敌,如何是好?主公,万万大意不得呀。”
“老先生说的固然有理。不过,”朱元璋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岂能眼看着张士诚那厮扩大势力,在北、东两面,对我们形成钳制之势?何况,我与龙凤皇帝有君臣的名分,布告行文用的也是龙凤年号。君王有难,臣下袖手旁观,尔后怎样为将士们做出表率?”
“救出小明王,又能怎样呢?”刘基的潜台词是很明白的:救出小明王是你朱元璋将来做皇帝的绊脚石,倒不如借他人之手除却后患。
但朱元璋没有理解这一层。他不屑地答道:“把他安置在个妥当的地方呗。”
“尔后呢?”刘基又问。
“由我来供给他就是。”
刘基不便把话说得太露骨,只得换个话题劝道:“主公,张九四许久未用兵,可谓是养精蓄锐,来势凶猛。我军万一被粘在安丰城下,只恐与大局不利呀。”
刘伯温知道,朱元璋和许多将士一样,至今仍然没有消除惧陈轻张心理。不仅认为张士诚经不起重拳一击,而且一直对他所占据的“天堂”—一富饶的苏杭地区垂涎三尺。那里的大块金银,如玉美女,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刘伯温反复提醒,当心骄兵必败。可是,朱元璋一反常态,始终听不进劝阻。自认为观天文,断时事,自己不如刘基。论对张士诚的了解,谁也不如自己。他决心要走的是一步必胜的妙棋。
“咦!军师多虑了。那个草包,从来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这一回也不能让他占到便宜。放心吧,我会快刀斩乱麻,不等陈友谅那厮行动,我就叫张士诚损兵折将,抱头鼠窜——何所惧哉?”
主帅听不进劝阻,刘基只能向空叹息。朱元璋亲率他的得意干将徐达、常遇春和五万精兵,杀奔安丰而去。
可是,没等大军到达安丰城下,饥城已被攻破,刘福通战死,小明王逃出城去不知去向。
朱元璋大怒,下令奋勇攻城。救援战成了攻坚战,徐达、常遇春两面夹击,昼夜不停。吕珍不支,弃城而走,投奔老冤家左君弼占据的庐州。朱元璋率领徐达、常遇春移师攻庐州。
左君弼经营庐州许多年,城坚濠深,防守严密,朱家军困顿在城下,一时难以得手。而刚刚到手的安丰,又被张士信夺了回去。
奔波拼杀了半个多月,朱元璋一无所获。惟一堪称安慰的是,逃亡途中的小明王被找到。朱元璋把他安置到了自己的领地滁州。
朱元璋出师安丰不久,两次失利的陈友谅蹶而复起,果然像刘基所料的那样,亲率大军六十万,战船五千艘,开始了又一次东征。
一次,陈友谅下定了必胜的决心。不但人多势众,而且战船数童众多,船体高大。主力舰,分上下三层,每层有走马棚,棚下围以护板——飞箭伤不着船上的将士。每船设桨橹数十支,因此,船体虽大行驶却很敏捷。船身涂满红漆,远看像无边火海、逶迤的丹峰。
陈友谅豪情满怀,志在必得。连全体眷属和朝廷百官,也一齐带在身旁——空国出征。作好了直接迁都金陵的准备。
船队浩浩荡荡离开江州向东进发。帆樯如林,战旗蔽空,涌江催波,威武至极。不知为什么,船队来到鄱阳湖口,没有径直东下,却自湖口进入鄱阳湖,向着南面的洪都方向驶去。
当初颀于自己的地盘,现在却成了朱元璋的领地。宛如在自家的大门口,楔下一颗钉子。陈友谅哪里容得?凭着如云的威武将士,巨舰快艇,他要顺手牵羊,一举收复洪都,然后再向东挺进。
四月二十三日,洪都城被陈友谅的人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接着开始了猛烈的攻城。
镇守洪都的是朱元璋的义子、大都督朱文正。他将守城任务作了分工:参将邓愈守抚州门,元帅赵得胜守宫步、士步、桥步三门,指挥薛显守章江、新城二门,元帅牛海龙守琉璃、澹台二门。他自己则带领两千精兵,居中节制,往来策应。
攻击者志在速得,守城者意在死保。猛烈的攻坚战,昼夜不停,猛烈无比。只杀得尸横城下,血染护城河……
到了第三天上午,抚州门被陈友谅的火炮撕开了一道大口子。敌军蜂拥而上,情势十分危急。
当初丢了洪都,破例没有受到惩罚,现在岂能让自己据守的城门首先被攻破。邓愈赶紧掉转城上的火炮,向冲进缺口的敌兵轰击。进攻被遏止住了。突破口倒下一片敌兵的尸体。邓愈赶忙用木栅堵上豁口。可是,过了不久,木栅又被攻破,敌兵像潮水一般冲了进来……
刀剑对肉体的砍剥,雷媒飓风的扫荡开始了!
抚州门告急,朱文正闻讯赶来督战。他命令将士冲到豁口外面与敌人厮杀,背后加紧堵塞豁口。泥土、石块、木板、砖瓦、找到什么用什么,连双方士兵的尸体,也一齐垒进了墙里。仅仅用了一个晚上,突破口便被堵上了。
第二天,别处又出现了突破口……
从四月到六月,将近三个月,朱文正和邓愈两人,以不足万人的兵力,将陈友谅的数十万大军挡在城外寸步难进,取得了以少胜多的巨大胜利。代价同样是惨重的,元帅赵得胜以及多员大将血洒疆场。守城将士死伤四千余人——损失了将近一半人马!
与外界联系完全被截断,洪都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更为严重的是城中粮秣日渐减少,饥饿露出狰狞的笑容,迈着大步逼近了。
将士们的生命系于一线,洪都危在旦夕!
焦急万分的朱文正,悬出重赏,招募智勇双全的将士去应天告急。
千户张子明应声而出。朱文正怀疑他是为了巨额赏金,方才只身去冒险。故意试探道:
“张千户,你的勇敢可嘉。但不知你是将赏金带上,还是归来再领?”
“大都督,这是拿性命闯侥幸的事,俺是为了咱洪都城和全体将士的生命,不是为了赏金!”
“好!张千户,胜利归来,我加倍奖赏你。今夜,我与众将一起为你饯行。”
酒荽过后,夜色已深。张子明告别众人,缒城而下。悄悄游过护城河,找到一条舴艋小舟。划起双桨,沿着大船不能通行的小河叉,东绕西拐,好歹走出了敌人的营寨。他弃舟登岸,昼伏夜行,走了半个月方才到达应天。朱元璋得知洪都血战的惨相后,焦急地问道:
“张千户,你看,洪都还能保住吗?”
张子明答道:“陈友谅虽然人多势众,但伤亡比我军多几倍,锐气已挫。而且师老兵疲,粮株开始短缺,援兵一到,洪都可保无虡。大元帅,救兵如救火,快快发兵吧!”
朱元璋又惊又喜。喜的是洪都将士悍勇无畏,以一当十,朱文正指挥有方,一座孤城,居然屹立三个月而不倒;惊的是形势危急,洪都朝不保夕,只怕远水难救近火。当初要是听了刘基的劝说,不贸然去救安丰,而发一军援助洪都,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想到这里,朱元璋果断地对张子明说道:
“张千户冒险而来,实属不易。我封你为领军元帅,赵得胜的原班人马悉数归你调遣。你速速回去告诉朱文正,只要再坚持十天半个月,大军必到!”
为了赶时间,张子明返程没有走原路。他搭乘一条顺路的商船往回返。不幸,刚刚进入鄱阳湖,便被陈友谅的巡逻船拿获了。陈友谅在御船上,亲自审问俘虏。张子明知道掩饰不过,承认是去应天告急的。但他谎报说:“朱元璋的大军早已在路上,不出三五天必到。”
陈友谅问道:“你如能劝说朱文正投诚,我保你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如何?”
张子明神色庄严地问道:“皇帝陛下,说话算数吗?”
陈友谅一拍胸脯:“我堂堂大汉皇帝,金口玉言,岂能言而无信!”
“好吧。现在我就去劝说朱文正,保证用不了三言两语,就叫他乖乖投降。”
“你真的有这样的把握?”
“不信,试试看!”
张子明言之凿凿,陈友谅深信不疑。他被押到了抚州门前,高叫“朱文正出来答话”。不一会儿,朱文正登上了城楼。张子明一见,高声喊道:“大都督,我是从应天返回来被拿获的。我已见过主公,他要你再坚持几天,大军马上就到。你听清……”
张子明的话还没说完,陈友谅从背后一剑刺来,剑锋直透胸背,张子明一头扑到地上死了。
张子明用自己的生命,向城中传达了宝贵的信息,鼓舞了守城将士的勇气,立下了巨大的功勋!
朱文正在城上看得清清楚楚,激动得眼含热泪喊道:“弟兄们,张千户忠勇可嘉,死得壮烈。我们要替他报仇——决不能让陈友谅那厮前进一步!”
曲南大门洪都危在旦夕,陈友谅如此嚣张跋扈,朱元璋哪里容得。张子明一走,他急忙从外地调回大批人马,准备全力西征。同时,飞骑传谕徐达、常遇春,放弃围困庐州,速速返回应天。
七月初六,在龙湾祭旗誓师。朱元璋率领右丞相徐达、参政常遇春、帐前亲军指挥冯国胜、枢密院同知廖永忠、俞通海等,号称舟师二十万,扬帆西上。随行的文臣则有刘基、陶安、夏瑜等。还有两个不是他的谋士、但已结交了一年多的道人张中和奇人周嫩。
听说大元帅要携带江湖术士上阵,将士们议论纷纷,颇有微词。临行前,朱元璋向刘基问道:“军师,我想连张中、周癲也带上,可有人不以为然。说,打仗靠的是刀枪,不是符咒灵签。您的高见呢?”
刘基接触过这两个人,知道两人并无真才实学。他们的看家本领无非是擅于顺着竿子爬,看着风向溜,危言耸听,曲意奉承。带上他俩出征,除了浪费军粮,没有别的用处。但考虑到朱元璋对符咒灵签颇为信服,他们的谈天说地、装神弄鬼,由于说得离奇怪异,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总是有几分相信。让他们胡言乱语,也许能起到一些安慰和鼓励作用。况且,如坚持反对,只会像谏阻援救安丰一样,徒费口舌。朱元璋拿定主意的事,很难采纳别人的劝。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朱元璋催问道:
“军师不说话,莫非,也认为不可?”
刘基含混答道:“哦,正相反。不妨将他们带上,也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好。就依军师的主张办!”朱元璋送了个干人情。
张中是江西临川人。自幼寒窗苦读,祈望龙门一跃,改换门庭。无奈魁星的大笔始终没有落到他的头上。多次应进士考试,总是名落孙山而归。只得放浪江湖,游戏人生。为了谋生,学会了占卜术数,预言人的吉凶祸福常常十分应验。索性放弃举业,吃起了江湖术士饭。由于他喜欢戴一顶铁帽子,人称“铁冠子”。朱璋去南昌受降的时候,邓愈推荐了他。被带回应天后,张中对于洪都祝宗、康泰的叛乱,邵荣、赵继祖的谋反,事先含糊说到过,很得朱元璋的信任。此次出征前,他预言必在五十天内,大胜陈友谅。这使朱元璋心里美滋滋,更加离不开他。
周癲是张中的江西同乡。幼年得病,语言癫狂,人称周癫。他的真名反倒没有人知道。他每当说出一句“癫”话,常人当时解不开,事后往往十分应验。朱元璋听说后很感兴趣,在洪都时召见了他。一见面,周癫没头没脑就是一句“送太平”。朱元璋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太平?”“从有太平的地方。”“你要把太平送到哪里去?”“送到太平该去的地方。”后来太平府失守,朱元璋方才醒悟:周癫早有瞀告在先,只恨没有早作防范。对周癱立刻礼敬三分,也把他带回了应天。其实,周嫌的话永远都是无比灵验的“箴言”:给你们送来“太平”,自然一切平安无事。即使出了什么凶险,也没有错:“太平”去了“该去的地方”。
不过,癲子毕竟不如聪明人高明。出征路上,朱元璋问他西征顺逆如何时,周癲不像张中那样,张口就是大吉大利。他擦擦下巴上的口水,眨着一只左眼,期期艾艾地答道:“也逆,也顺。怕的是,中途翻船。”这本来也是一句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藏言”:一场大战,不会诸事皆顺。有逆有顺,才是正常现象。但朱元璋一听却大为气恼。刚刚拔锚,便说如此丧气的话,哪里容得?他满脸阴云,怒吼起来:“把这个王八蛋扔进大江里,叫他去跟鱼鳖虾蟹发癲!”应声上来两名侍卫,一把将周癲按倒在地,一个揪着头发,一个抓着两只脚,从地上抬了起来。高喊一声:“一,二,三!”两人一齐用力,周癫像一截木粧似的高高飞出仓外,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扑通”一声,落到了翻滚的波涛中,旋即踪影不见。人们正在欢呼跳跃,忽见不远处的急流中露出了一个黑糊糊的圆球,原来是一个人的黑脑壳。黑脑壳飞快地往上升,露出了一张笑嘻嘻的脸,接着露出了上半个身子,原来是周癞。周癞并没有淹死!只见他稳稳地站在急流中,仿佛站在水下的礁石上一般,纹丝不动。周癫悠然自得地抱起双拳,远远望着朱元璋说道:“大元帅好主意,让俺洗了个清水澡。多谢,多谢!”朱元璋又惊又怕,心想,周癞果然不是“凡人”。急忙命人伸出竹篙,将他拖上船来。
船队经过小孤山时,冯国胜的座船竟然被急浪打翻了,冯国胜虽然没有被淹死,却“应验”了“翻船”的预言。朱元璋惊叹周癫的预言忒灵,同时认为这是大不吉利的凶象。尽管冯国胜是亲军指挥,也只得把他打发回应天,让“凶象”离自己远一点。
这时,朱元璋忽然想起前年八月的西征。那天,船队刚刚启碇,便有遮天蔽空的鸟雀欢送;船过采石,又见龟蛇在船后尾随护送。当即询问刘基,回答是大吉之兆。不久,果然得了江州、洪都等城,陈友谅一败涂地,乘小舟逃回武昌。而这一次,不但没有一只鸟雀欢送,还在中途翻了一只船。种种迹象表明,此行凶多吉少。加之,他对与陈友谅决战,并无必胜的信心。这样一想,心头立刻蒙上了一层阴影。
到了夜里,朱元璋辗转反侧,许久不能人睡。往常,波浪撞击舱板的哗哗声,水鸟被惊走的鸣啼声,都不能妨碍他进入梦乡。今天夜里都成了搅扰好梦的噪音。心情烦躁的朱元璋索性披衣起来,去后舱找军师解闷。不顾刘基正在酣睡,上前轻轻呼唤:
“老先生,请你醒一醒。”
“呦?原来是主公!”刘伯温揉着眼,急忙坐了起来,“主公深夜呼唤,莫非有何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