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说过,那不过是一句玩笑吗?用得著正儿八经地去解释?”“俺求不动大元帅就算了。”她从朱元璋的怀里挣出来,又躺了下去。“好,好。我这就挨家挨门去解释。”
“你怎么说?”她头也不回。
“咳!这还用问?说你是我的第四房老婆——爱妾——行了吧?”“你什么时候去说?”
“哎,什么时候说还不行,又不是紧急军情。”
“不行,现在就去。俺跟你一起去,当着俺的面,跟她们说清楚。”“咳!你饶了我吧——我是来困觉的。我累得不行啦,赶快服侍我躺下。”朱元璋把孙绮云搂进怀里,在她的右腮上,响响地亲了一口,“你以为,我在她们那儿宿了三宿,就能忘了这里?没门儿!告诉你吧,在我心里装着的,只有我的心肝宝贝。”
“哪个心肝宝贝?”
“当然是我的小绮云啦。”
“得了吧,俺的朱大元帅。金樽玉食给了别人,拿残羹剩饭来送干人情!”
“绮云,我要是骗你,二天变老鼠。”
“唔……俺可不敢跟个小老鼠在一起!”女人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坳,你喜欢我变什么?”
“变……变一只大老虎……”
“要是老虎把你吃掉呢,你就不害怕?”
“怕什么?俺恨不得让他把俺……吞进肚子里。”孙绮云紧紧地搂着朱元璋的脖子。
二天早饭后,朱元璋带上孙绮云依次拜见三位夫人。
一见马夫人,孙绮云趋步近前,恭敬地施礼:“夫人,贱妾孙绮云,向您赔罪来了。这么晚才来给您请安,实在是太不应该。”
作为妾辈,躲着正室不拜见,太失礼数,马夫人自然对此颇为不快。可是见了面之后,见孙绮云身材匀称,面容娇美,声如银铃,肚子里的气先自消了三分。等到她规规矩矩地施礼请安,歉歉地赔不是,连称身体闹病,拜访得太晚,请夫人多多原谅。她反倒说起了客气话:
“四妹不必这般客气。俺们不知道你病了,没有早去看望,是俺的不是。往后,姊妹之间免不了有言差语错、礼数不到的地方。要紧的是,知道上下大小,相互谅解和担待。四妹,你说是吧?”
“夫人教导的是。俺一定不忘大姐的教训。”孙绮云被感动了。
“那就好。往后呀,姐妹们应当时时关怀体谅,谊谊和和。四个人一条心,照顾好大元帅。”
指责埋怨的话,一句没说出口。马夫人眉目之间,还露出了体贴与喜爱。朱元璋放心了,借口事情忙抽身走了。马夫人亲切地问了孙绮云的父母亲人的情况,然后扯着“四妹”的手,到老二郭玉琴、老三郭银月那里一一拜见。马夫人亲切地为她作介绍,主动地为她解释迟来拜见的缘由。孙绮云甜甜地叫着二姐、三姐,恭恭敬敬地施礼赔不是,把两位郭夫人哄得高高兴兴。
误会消除之后,四位夫人像亲姊妹一般,来来往往,亲亲热热。朱元璋从心里感激马夫人的宽宏厚道与识大体。闺阁平和,乃是男人之福,他长舒一口气。正想无忧无虑地亲自带兵出征,攻打张士诚占据的常州,不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落到了他的头上。一肚子欢快与平静,顿时被冲荡得无影无踪。
]天午后,朱元璋正在与李善长、冯国用、陶安等谋士,商讨攻打常州的方略。贴身侍卫近前低声禀报:门外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自称是大元帅的亲戚,从蒙州来,要求面见大元帅。
朱元璋一听,愣得张大了嘴。他的故乡远离蒙州数百里,哪有什么亲戚?转念一想,他在东阁头村沐家养过伤,那里属蒙州地界,莫非沐桃花还活着,现在找上门来了?不过,那男孩又是谁呢?见侍卫等着示下,朱元球心绪缭乱地吩咐道:
“我没有这么个亲戚,一定是毫不相干的人,前来冒认官亲。打发她赶快走开就是!”侍卫转身要走,朱元璋又吩咐道:“慢,那女人或许是个远房的亲戚。咱们不能做了官,怠慢人家。你就说我有要紧的事在忙,在离这里远一点的地方,给她找个客栈住下。我抽空就去看她。”
一个时辰之后,侍从回来禀告,女人被安排在玄武门外一个叫连升的小客栈里。
当天夜里,朱元璋换上便衣,只带四名随从,悄悄去了连升客栈。他让侍卫候在外面,一个人进了客栈。掌柜的一听是找带孩子的女人,立刻带朱元璋来到后院,老远指着西厢说道:
“就住在那儿,客官自己进去吧。”
朱元璋向掌柜道了谢,轻轻推门进到屋里。
屋内灯光幽暗,一个满脸皱纹、头发缭乱的丑女人,低头坐在床边上,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发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子,枕在女人的腿上,好像是睡着了。听到有人进厘,女人抬起头,两眼直直地望着进来的人。他觉得女人的面貌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曾经在哪儿见过。正想开口询问,一直在打他的女人,忽然喊了起来:
“你是重八?重八呀——俺可找到你啦!”女人把孩子的头放到床板上,倏地跳下床,哭着扑了上来。
“啊!”朱元璋惊呼一声,急忙退后了好几步。
女人愣在了那里。4、解地问道:“怎么?重八,你不认得俺啦?俺是桃花呀!”
“果然是沐桃花!”朱元璋在心里喊一声,仿佛挨了重重的一击。他当然记忆犹新。当初,沐桃花的脸上,虽然点布着几颗浅麻子,但白里透红,丰满滋润,让他看不厌,亲不够。老梧桐下的秋波频送,东偏房里的暗夜春风,多少畅快,不尽的沉醉。然而,面前这张黑黄黑黄的瘦脸上,皱纹密布,麻点深陷,两眼无神,嘴唇干瘪,简直像个半百老妇,让人不忍正眼辨认。
朱元璋冷冷地问道:“沐桃花,真的是你吗?”
“不是俺是谁?重八,您不想认俺了——是不?”
“你怎么来了?”朱元璋没有回答她的话,口气冷冷地反问。
“俺整整找了你五年呀,才知道你在这里。重八呀……你叫俺娘们找得好苦呦!呜呜呜……”桃花坐回到床沿上,出声哭了起来。
“喂,小点声!别让店家听到!”朱元璋近前几步来到床前,低声说道,“大约在七年前,我就去找过你。可是,你家的房子被鞑子烧了,村里的老人说,你娘死了,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认为你已经……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是住在亲戚家,后来有了孩子,亲戚家不愿收留。俺就抱上孩子四处游荡……”
“干什么?”
“要饭呗。”
“怎么,一直要了这么多年的饭?”朱元璋的双眼殷红了,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
“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不讨饭,怎么活?头两年,是为了孩子活着,后来听说你当了领兵的大官,俺就到处找你。从蒙州找到濠州,说你去了滁州找到滁州,说你到了和州。找到和州,又说你过了江。老天爷保佑,好歹在应天府找到了你。”
“唉!你吃苦了。”两行热泪,滚下了朱元璋的双颊,“这都是狗日的鞑子造成的。桃花,这孩子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这是你的儿子呀!都八岁啦。五月,快起来,快起来。你亲爹来接咱娘们啦!”
男孩醒来了,揉揉怔忪的大眼,愣愣地望着陌生人。
桃花催促道:“五月,快呀,快叫爹!”
孩子怯怯地叫了一声“爹”,又羞怯地偎在了桃花的背后。
桃花抹着眼泪说道:“重八呀,俺找你整整找了五年,今天总算把你找到了。咱们一家人再也不能分离了!”
沐桃花伏到朱元璋的肩上,呜呜地恸哭起来。一股又酸又奥的气味,直往朱元璋典孔里钻。朱元璋将她推开说道:“我知道你想跟我永远住到一起。可是,官身不自由——我要领兵打仗呀,今日东,明日西,没有个一定的去处。怎么可能不分离呢?”
“这么说,你不要俺娘们啦?”
“就是不要你,我能不要儿子吗?我要把他领回去,到学堂念书。”“那俺呢,俺怎么办?”
“你吗……唉!”朱元璋长叹一声,“当然,也不用再去串百家门,做讨浪子,我会叫你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自在日子。”
“真的?”
“咱身为大元帅,能说假话吗?我一定要……好好地安置你。”
“怎么个安置法呢?”见朱元璋低头不答,沐桃花又催问道,“俺听说,你又有了好几个老婆。听说,在和州,你就一下子娶了俩。莫非你不要俺啦?当初,你可是指天跺地说,要跟俺白头到老的呀!”
“唉,今非昔比呀!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瞒你,我已经有了四房老婆……”
“那怕啥!虽说咱俩结婚早,叫俺做你的第五房老婆,俺也甘心情愿!”
“那也不行。现在,不同于往常。你我的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咱们早就做了夫妻呀,干嘛怕别人知道?”
“咳!当初咱们年轻、不懂事,那是苟且偷情,瞎胡闹,算啥‘正式夫妻’呦!”
“噢……俺明白啦。你是害怕跟一个讨饭的丑婆子认夫麥,给你丢了面子!”沐桃花从床上跳到地上,揩揩脸上的热泪,头一仰,恨恨地说道,“那好吧,俺们娘们立刻就走,走得远远的,决不在这里给你吴国公、大元帅丢人现眼。俺也绝不会跟外人说,孩子的爹是你朱元璋。有人问起来,就说他爹早死啦。大元帅,你就放心吧。五月,咱们走——立刻离开这个不是穷人待的地方!”
沐桃花的话,句句像是锥子扎着朱元璋的心,他有气无力地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讨浪子去哪儿还不行?俺能要着饭把儿子养到八岁,就能把他养到十八岁,到那时,他也能领兵打仗、不受人欺负!”
“哼!这事就由不得你了。我要让五月读书识字成大才,尔后,享受荣华富贵。至于你,我也能让你不愁吃、不愁穿,安安逸逸地过一辈子。”“俺用不着一个不相千的人,养活着吃闲饭。”
“我怎么成了‘不相干’的人?”
“你堂堂大元帅,跟一个讨浪子有啥相干的?”
“哼,一派混帐话!”朱元璋气呼呼地转身往外走,来到门口回头说道,“今晚我还有要紧的事,没有工夫跟你闲啰唆。明天我就会派人来接你们娘们!要是活不耐烦了,今晚你就离开这里。到那时,后悔就晚了!”说罢,朱元璋扭身走了出去。到了前面,悄悄嘱咐店家,夜里看好母女二人,不得有任何闪失,明天派人来接她们。如果接不到人,或者出了意外,惟店家是问!
店家猜到来人身份不一般,不敢动问他的姓名,只得派伙计轮流守在西厢窗外,侧耳细听屋里的动静。幸运的是,整整一夜,除了不断传来叹息声和哭泣声,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临近天明,又传来母子二人的低低谈话声,伙计们才放下心来。
二天黎明时分,栈外来了两辆带棚的马车。四条跟车的汉子,不顾五月紧紧搂着母亲痛哭,强行将母子两人分开,分别被架到马车上。长鞭一挥,马车一南一北,飞奔而去。
沐桃花被送到百里之外的茅山,在一个偏僻山沟的尼姑庵里“自愿落发”出了家。五月则被接进国公府,做了朱元璋的“干儿子”。改名朱文英,跟其他几个千儿子一起,过起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生活。朱文英长大成人后,改回本姓沐英,身膺重任,成了坐镇一方的大员。
威令三军、坐镇一方的领兵大元帅,却将真情献身、实际上的原配夫人送进尼庵,让她在黄卷青灯的陪伴下,度过漫长的一生,这是何等的忘恩负义,何等的残忍!朱元璋心头虽然有一点抱愧,但却感到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到了仁至义尽。他吩咐押送的人,将沐桃花和五百两银子,一并交给尼庵主持。同时提出三个条件:一、来人马上落发出家,立刻教会她烧香拜佛,敲木鱼,念佛经,以免她心生邪念,二、任何人不得动问她的俗名和出身来历三、不准她单独会见外人,更不准她走出尼庵一步。如有违犯,惟老尼是问!
常言道,好人家的孩子,舍不到庙上。现在,高车肥马,侍从护卫,送来的却是个破衣烂衫、赛过讨浪子的女人,而“入庵礼”却大方得惊人:一出手就是五百两!这种气派,老尼姑一生也没有见过。不用问就知道,这个衣衫褴褛的丑女人,背后肯定有大背景,决非等闲之辈。老尼又惊又喜,知道小庵里迎来了财神爷。一迭声地念着阿弥陀佛,反复保证,不但能做到三条,就是一百条、一千条也照办不误。而且一定照顾好新来的徒弟,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出丁点闪失。
等到一头凌乱但却浓密的黑发被剃光,黑袈裟被披到身上,沐桃花知道,哭求也好,咒骂也罢,没有半点用处。朱重八翻脸不认旧人,说明当初的情谊,已经被富贵风吹得无影无踪。她只能怨恨自己,当初瞎了眼,认错了人。沐桃花真想一头撞到大殿的柱子上,了却这悲苦的人生。转念一想,那样不但给老尼惹来麻烦,也不放心被负心人领走的五月。为了儿子,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一定要等到儿子发达、母子重聚那一天。
不幸,不但没有等到儿子发达,连儿子的影子也没见到,凶恶的痨病就夺去了她的性命。
而那朱文英自从进了吴国公府,朱元璋一直不准他打听母亲的下落。等到被恩准恢复了沐英的本名,终于探听到母亲出家的尼庵,一个人偷偷跑去见面,方才得知,母亲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他买来香烛祭品,到母亲的坟墓上进行祭奠,捶胸顿足,痛哭一场。然后悄悄溜了回去,对谁也没敢声张。这是后话。
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车上的女人一路上又哭又闹,可是到了尼姑庵,见了主持老尼,虽然满脸阴云,却一声不吭。老尼姑倒是千恩万谢,滔滔不绝,又是感谢,又是保证。指着神佛发誓,一定不能亏待新来的徒弟。
“好——神不知,鬼不觉,一件棘手的麻烦事,干净利索地解决了!”朱元璋不住地在心里庆幸,“不然,叫内宅那帮醋坛子知道了,又不知要怎么啰唣不休呢!”
朱元璋正在为自己的巧妙举措而暗暗得意,徐达派人送来紧急军报:攻占镇江时投诚的元将陈保二,于前天夜里“反水”,率领本部人马出城而去,投奔张士诚去了。
朱元璋拍案而起:“他妈的!准是狡猾的张九四做的手脚。反水的,挖我墙角的,我一个也不能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