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将军,话是这么说。不过,”李善长循循善诱,“百里水泊,虽说有着得天独厚的屏障,但必须与陆上的营垒互为犄角,才是久全之计。贵部所辖的含山城、无为州相继失手,证明要想保住陆上营垒,并非易事。而陆地营垒一失,水寨的困难,便随之而来。试想,沿湖四围被困,粮源能不断绝?粮食一断,如何坚持长久抗衡?而与元帅的六万大军联成一体,既有宽广的陆上城池可供兵马进退,又有广阔的水面可供水师周旋,那才是左右逢源、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呢。不知二位将军以为然否?”
李国胜点头应道:“李军师说的在理。要是被困在湖里动弹不得,光有鱼虾可不行,人不能不吃粮食呀!”。
“李将军说得是。”李善长继续申明大义,“所以,朱元帅一听到贵军求助,立刻想到两家的联合。尽管军务十分繁忙,仍然拨冗前来,亲自迎接贵军。至于联合以后,二位将军以及众将领的官职,元帅一向赏罚分明,宽以待军,我想,不但不会亏待各位,只要同心协力,作战立功,还会很快得到重用和高升。”
“军师说得对。巢湖水师过去之后,水师全体将领士卒,甲杖船只,仍然归二位将军统领。”朱元璋也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朱元帅真是痛快人,哈哈哈!”李国胜高兴地大笑起来,“有了你这句话,俺们就放心了。”
朱元璋高兴地答道:“好,一言为定。从现在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赵普胜沉吟了一阵子,试探地问道:“朱元帅,如果咱们成了一家人,左君弼勾结鞑子来犯,元帅一定能发兵支援,不会袖手旁观的。”
“赵将军尽管放心。”李善长爽快地答道,“岂只是不会袖手旁观,朱元帅还有周到的安排呢。”
“什么安排?”赵普胜迫不及待地问。
“我正要说说下一步的安排。”朱元璋不慌不忙地答道,“我们应当放长眼光,绝不能仅仅局促在淮西数百里山水间,做占山为王的好汉。远大的目标应当是,驱逐鞑子,复我中华。”
“大帅,你还是先说说眼下该怎么办。”李扒头急不可耐。
“二位立刻整顿人役船只,随我一起开拔,到和州集结。稍时休息之后,我们打过长汀去,攻克集庆,收复江南,然后再图发展。”
“什么?什么?要我们离开巢湖?”赵普胜站起来,又坐了下去,“你们还想什么?”
“赵将军,”李善长从容答道,“方才已经说过,巢湖不是久留之地。大鹏有凌云之志,浅水岂能蛰龙?大帅的雄图,岂止是区区几座江北城池,而是水道纵横、鱼肥米丰的辽阔江南。而要取江南,水师大有用武之地。元帅目前的计划是,自和州渡江,攻采石,占太平,挥师东下收集庆。然后两路分兵,取湖广,夺闽浙……比之蜷曲于区区巢湖,岂可同日而语?到那时,全体将领封将封侯,都是顺理成章、唾手可得的事。”
“嘿嘿!李军师,你说得比做梦都美呀!”赵普胜语含讥讽,“只怕那样的好事,要等到猴年马月吧?”
联络朱元璋借势自保,本来就是害怕被左君弼吃掉。看到自身难保,赵普胜才迫不得已点头答应。可是,见了朱元璋之后,赵普胜立刻后悔不迭。他想不到,名闻一方的猛将,年龄还不到三十岁。虽然人高马大,一副赳赳武夫模样,但长脸赛驴,举止粗俗,丝毫没有成就大业的福相。自己是闻名大江南北的“双刀赵”,一朝屈居在这么个年轻的莽汉手下听凭摆布,实在是于心不甘。因此,听到李善长说出朱元璋的“雄图大略”,便暗暗发笑。连起码的礼仪也不顾,公然讥讽朱元璋的计划是“做梦”。
朱元璋一听,刚要站起来怒斥,李善长在桌下暗暗扯他的衣襟,只得忍住未动。李善长接过话头,引而不发地答道:
“赵将军此言差矣。朱大帅的远大目标,绝不是梦想,而是深谋远虑的推断!试想,朱元帅能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连下定远、滁州、和州等许多座城池,人马壮大到六万之众,怎么就不能够收集庆、平江南呢?自古以来,哪个成大业的帝王将相,一开始就有几十万人马、几万里的地盘?怎么可以长鞑子的志气,灭自家的威风呢!”李善长语缓势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刚才朱元帅已经说过,他的雄图大略,绝不是占领几座城池,扩展几十万军马,而是驱逐鞑虏,恢复我中华的天下。”
赵普胜斜睨着朱元璋,不阴不阳地点头说道:“但愿朱元帅的雄心壮志,能够早日实现。”
李善长加重语气答道:“你尽管放心好啦。”
“好,就这么定下了。元帅的谋划棒极了——俺打心里高兴!”李国胜高兴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来呀,吩咐摆酒,给朱元帅和李军师接风。”接风筵席,虽然称不上是水陆列八珍,也是少有的丰盛。不仅水鲜齐全,而且都是难得一见的佳珍:一尺长的鲫鱼,拇指粗的湖虾,茶盘大的河蚌,拳头大的湖蟹,刚抽芽的芦笋,几十年的老鳖,再加上精美的银盘牙箸,酵香无比的米酒,算得是盛情接待了。
参加酒宴的,除了李、赵两位头领,出席作陪的,还有俞通海弟兄三人,廖永忠、廖永安等战将。兴高采烈的李国胜,大碗劝酒,“先干为敬”——频频带头干杯。不是李善长在旁边不断扯衣襟提醒,朱元璋非醉成一团烂泥不可。
回到专为客人预备安歇的馆驿,见朱元璋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李善长提醒道:
“不知元帅注意到没有?那赵普胜对于归附,心怀疑虑呢。”
“我早看出来了,双刀赵讨价还价,不像李扒头那么真情实意。”
“大帅,卑职担心,那赵普胜,会中途发生变故。”
“双刀赵,确实游移不定,不过,不至于发生变故吧?”
“大帅,小心强似懊悔,万不可大意呀。我们还是赶快把他们带走为好,以免夜长梦多,中途有变!”
“好。”朱元璋爽快地答道,“原来想给他们三天的准备时间,那就改为一天,后天就带领他们上路。喂,军师,你去悄悄叮咛李扒头、俞通海等人,要他们暗暗监视双刀赵,以防他中途变卦。一旦到了和州,他就是脑后生着反骨,也由不得他了。”
可是,第二天便接到快马来报,巢湖入江的主要通道峪溪河,以及峪溪口一带,已被蛮子海牙的舟船严密封锁,舟船根本无法通过。峪溪口迤东,还有一条河汊,夏季可以通航,经白渡桥入江。眼下雨季未到,许多地方水深不过一两尺,仍然没法行船。
“糟糕!莫非那蛮子海牙已经料到,巢湖的水师要经过峪溪口入江?如果强夺入江水道,鞑子早有防范,损失可就大了!”
朱元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馆驿的地上来回跺脚。他担心时间一拖长,夜长梦多,一旦赵普胜产生二心,不仅不能将水师带回和州,他的渡江大计也要遭到破坏。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的后半夜,几声炸雷响过,翻江倒海般的大暴雨,自天而降。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雨脚方才稀疏下来。湖水涨溢,水浅的河道顿时涨满,平地几乎可以行船。
“苍天佑我,大事成也。”大軎过望的朱元璋,立即下令冒雨开拔。朱元璋与李国胜在前面开路,命赵普胜断后,一千多只战船相继离开巢湖,沿着东路入江水道,浩浩荡荡向南驶去。顺风顺水,第二天拂晓时分,先头船只已经到达长江边的白渡桥。
朱元璋放心了。他命令李国胜进入大江后,迅速将船集结在靠近和州的江边,等候命令。自己与李善长舍舟登岸,由陆路返回和州。
不料,第二天深夜,李国胜慌慌张张地来禀告,赵普胜的船队,没有到指定的地点集结。他派侦察船一打探才知道,昨天后半夜,船队抵达长江后,趁着天黑,赵普胜带领他的船队,没有向和州方向靠拢,而是朝江南岸驶去,估计是投奔徐寿辉去了。
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11
不幸,赵普胜带走的只是他统辖的几十只船,上千名水军,对渡江人局影响不大。愤怒的朱元璋不但没有向带队的李扒头问罪,反而隆重设宴为他接风。为了安抚,当即任命李扒头为水师提督,并把他留在和州“参佐军务”,以防再生不测。
能与徐达、汤和、邓愈、常遇春等大将地位相当、平起平坐,李扒头满心欢喜。同时,朱元璋任命廖永安、廖永忠、俞通海,担任水军统领,分别率领所辖船只,操练江上水战。
安排停当水师,朱元璋立刻将李善长、冯国用等文臣,徐达、汤和、邓愈、常遇春、李国胜、邵荣等大将,召到元帅府,商讨渡江大计。朱元璋谈到下一步的发展方向是江南,至于从何处渡江,先攻打哪座城池,希望将领们畅所欲言,谈出自己的看法。
常遇春、邵荣等武将,一致主张集中兵力直捣集庆。集庆是江南诸镇中的领头羊,拿下集庆,群龙无首,其余城池不攻自溃。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朱元璋知道,在众将领的内心里,还有一层不便当众说出的“理由”。这些勇武但不通文墨的老粗,都知道今日之集庆,就是六朝古都金陵。那里崇阁广歷,金银遍地,歌馆楼台,美女如云。堪称是“天下珠宝窟,江南佳丽地”。攻下集庆,无异于进了神仙府、销金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往常舍命打仗,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吗?难怪1一听有人主张先打集庆,武将们一个个欢呼雀跃,竞相拊掌称赞。
朱元璋咬紧下唇,在紧张地思考。占领集庆做老营,然后向四方发展,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心愿。此前,他与谋士们多次探讨过,他们几乎一致主张,先从外围人手,先易后难,做到每战必胜。等到扫淸外围,集庆成为孤城,那时再攻不迟。朱元璋也承认,自己没有一口咬下集庆的铁嘴钢牙。但在众将领摩拳擦掌的请求下,朱元璋也心痒得难受。士气难得,他甚至想开口支持将领们的要求。转念一想,一步错,十步错关键的一步不能轻易地迈出。心下犹疑,他只得向谋士们求教。
朱元璋掉头向冯国用发问:“冯佐参,请说说你的高见。”
冯国用恭敬地答道:“卑职理解诸位将领的心情。诸位将军的主张,也不无道理。兵发集庆,顺流而下,可谓占了地利。将领同心,士气高昂,可谓占了人和。不过,”冯国用字斟句酌,“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只知己而不知彼,难以稳操胜算。我们万万不可忘记,集庆乃是元朝心腹重镇,城高隍深,兵多将广,防守严密。如有一鼓作气拿下来的保证,固然不失为上策。可是,我军只有攻州打县的经历,并无收复高垒巨镇的把握。万一久攻不下,鞑子的援军一到,我军将被夹在当中,腹背受敌。到那时,进不能,退不得,麻烦就大了。所以,先攻集庆的主张,应该愤之又慎。”
“佐参,你以为,我们先攻哪儿,才是取胜之道?”朱元璋又问。
“兵法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卑职以为,眼下之集庆,既无可诱之‘利’,又无可取之‘乱’。我们只能备其实,避其强。既然一举夺城无把握,何如先打那些防守薄弱的地方?等到把周围的城池一个个吃掉,集庆成了一座孤城,军心动摇,士气低落,那时再攻,就易如反掌了。”
“军师,你的高见呢?”朱元璋向李善长问道。
“元帅,冯佐参所言,正是卑职所要说的。集庆形势险要,确非寻常城池可比……”
“哼,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起脚就害怕,怎么打胜仗?”常遇春吼着大嗓门,打断了李善长的话,“屌毛灰!俺就不信,那集庆,就是砸不碎的钢豆子!”
“就是嘛!又用不着你们这些白面书生冲锋陷阵,干吗那么害怕呀?”大将邵荣大声吆喝,“哼!开口兵法,闭口兵法,仗是活人打的,管那些纸上谈兵干吗呀!”
“对极啦——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打集庆就是先擒他的王!”汤和低声附和。
“你们嚷嚷什么!”朱元璋厉声喝斥,“你们认为这是赶大集,打油买萝卜,可以讨价还价?这是商讨进军大计。谋划不当,那是损兵折将、后悔莫及的事。谋划停当了,就要无条件地服从命令。都给我静静地听军师把话说完!”
元帅一言出口,众人哪敢再多嘴,大厅内立刻安静下来。朱元璋向李善长催促道:“军师,你接著说。”
“鄙人要说的是,集庆乃是险要之地。恕我再引用一句兵法上的话:‘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眼下集庆这块险地,在鞑子手里,引而去之,才是上策。诸位将军愿意打集庆,也不必那么性急。那里的歌馆楼台,遍地佳丽,最终还是我们的,不过是晚几天罢了。”
“请军师说说当前的举措。”性急的朱元璋又在催促。
“当前的举措,不过是下一步攻集庆的先声。”李善长善于揣摩将士的心理,他把“攻集庆”三个字,说的特别重,“第一步,先攻占采石矶,以断绝太平府与集庆的联系。当年,西晋武帝司马炎灭孙吴,大将王浑就是从和州出发,先下采石,继取太平,然后攻取当时称作建业的集庆。南北朝时候,侯景率领八百勇士灭萧梁,也是取道滁州、和州,攻下采石,然后攻占建业。隋朝大将庐州总管韩擒虎灭陈,北宋大将曹彬灭南唐,无一不是绕道先取采石。这是为什么?因为釆石三面临水,突出于大江之上,控扼中流,地势险要。采石到手,长江上游也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好,那就先打采石,接着打太平!”朱元璋的信心坚定了。
“不,不。”李善长连连摇手,“在此之前,还要在江北打一场水战,消灭把守在峪溪口的蛮子海牙。不然,我军向南岸发起攻击时,他就要从背后包抄过来,我军还是要腹背受敌。”
“军师说得好极了。咱们先向蛮子海牙发起攻击,一举将他的水军消灭!”朱元璋拍案称善,“军师,请你仔细说说,跟蛮子海牙作战的方略。”
12
二天午夜,泊在和州江边的上千只战船,悄然向峪溪口元军的船队靠近。等到对方发觉,已经被包围在当中。战鼓突然响起,数不清的松明火把,熊熊燃烧的棉花油团,抛到了敌船之上。元兵正在睡梦中,被烧了个晕头转向,争先恐后突围逃命。无奈船大周转不灵,朱元璋的水军,船小灵巧,靠上敌船,猛杀猛砍。直追出几十里,方才鸣金收军。蛮子海!牙的兵船损失过半,只带领百十只败船,向下游集庆方向逃去。
渡江南下的障碍扫除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候朱元帅发布渡江总攻命令了。
朱元璋知道,大多数将领虽然在谋士们引经据典的劝说下,不敢公然反对放弃打集庆,但在内心里对集庆的金银财货、娇姝美娃,仍然满怀憧憬。为了鼓舞士气,朱元璋命几位谋士频繁地与将士们交谈。让他们“无意中”漏出,胜利渡过天堑,打下太平府之后,尽可以放心地自在几天。到那时,估计大帅定会睁一眼,闭一眼,任凭大家逍遥。既然太平府的女人财帛可以“放心地自在”,打太平与打集庆,在老粗们的心目中,一样轻重,没有太大的区别。顿时个个兴高采烈,士气无比高涨。
渡江前,朱元璋给每位将领部署了作战任务,又当着众将领的面,发布了一个作战命令之外的命令。他威严地说道:
“弟兄们!军令如山,不可违误。此番渡江,有功者奖,有罪者罚,违令者斩,不须我再重复。但有一句话,必须说在前头:为了毫无挂碍地过江打胜仗,这一次,任何人都不准带家眷,打了胜仗后,再接去团聚。本帅的三位夫人,照样一个也不带。我知道,你们都是年轻人,会觉得难以忍受。可,本帅也不到三十岁呀——还不是跟你们一样?”他狡黠地眨眨眼,“弟兄们!江南美人遍地是,哪个也不差与各位的老婆!不过,谁也不准贪心乱来!”
元帅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开始,将领们个个茫然。经过明白人一点,都会心地笑了。嘿!朱元帅红口白牙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不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过了江缺不着美人嘛?只要“不贪心乱来”,就天王老子也不怕。将领们个个喜得合不拢嘴。嘿嘿,不带家爝怕个啥?那些又白又嫩的俊妞儿,不是更有玩头?
殊不知,要将领们将眷属留在和州,是留下的人质。赵普胜的叛变,使朱元璋长了见识。手下的将领,大多刚刚聚拢到手下不久,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能不时刻提防,那些怀有二心的将领,会随时离他而去。至于,江南多美女的话,让将领们先高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