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瑞呀,你说得可真容易!”张氏冷笑起来,“答应收下人家的姑娘做媳妇,一转脸就不认账。你认为这是买个盆子、罐子,说不要随手就扔?”
“咳,都怪我的心肠太软!”朱元璋向丈母娘恳求道,“现在是骑虎难下。请你老人家示下,我该怎么办?要不,等到明年我跟玉琴成亲以后,再说?”
“咋?”马氏插话道,“让人家闺女等上一年‘再说’,天底下有这么办事的吗?”
“咳!一言既出,测马难追。这话也真不好说。”朱元璋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后悔莫及,不该答应留下人家!”
“你找女人,琴儿也没有说不愿意。”小张夫人语气缓和下来,“说句心里话,那姑娘也真惹人喜欢。再说,你是领兵元帅,多几个女人在身边服侍,应当应分嘛!依俺说,你应该早跟人家圆房才是呢。”
“那不行,什么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我跟玉琴的事还没办呢。”
“可人家姑娘比玉琴大四五岁呀!”张夫人为难地摇头。
“干娘,大多少也不行。先来为大——不能让玉琴做老三!”马氏抢过了话头。
“好吧。那就等到一年后,我跟玉琴的喜事办完了再说。”朱元璋只得让步。
“哼!瘦驴拉硬屎——急出猴子疮来,咋办?”马氏不依不饶。
“你!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是那样性急的人吗?莫说是一年,就是三年五载,咱就等不得了吗?”
马氏逼问道:“就算你能咬住牙,人家可是老大不小啦。你就忍心让人家没完没了地等下去?”
“咳!既要我先跟玉琴结婚,又不让郭银月等,你这不是成心难为人吗?”
“好办。你跟玉琴的喜事提早办了——两不为难。”
“胡说!玉琴孝服未满——怎么办喜事?”朱元璋心里高兴,嘴上仍在推搪。
张夫人看看时机到了,接过话头说道:“国瑞,玉琴戴孝的事,俺再三思量过了。眼下兵荒马乱的,什么事也没法按老规矩来。等到给你老丈人上完百日坟,玉琴就算孝满,你们两个就成亲。你说好不好?”
朱元璋知道,只要跟玉琴把喜事办了,跟银月的洞房花烛夜,也就为期不远了。他极力克制着兴奋,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孩儿听从岳母大人的安排!”
子兴突然死亡,对于朱元璋来说,既是悲痛,又是庆幸。濠州暗室关押,和州兴师问罪,都给他留下了痛苦的记忆。但,郭子兴毕竟救过自己的命,又是赏识自己的干丈人。可以说,没有郭子兴,便没有朱元璋的今天。他在郭子兴灵柩前的痛哭流涕,并不是装出来给外人看的。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朱元璋的潜意识里,又为郭子兴的死感到几分庆幸。从军四年多来,始终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地捆在他的身上。自己成了一只被人牵着耍的猴子。现在,绳索忽然脱落了,双臂可以自由地挥动了,浑身上下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地轻松过。干枯的禾苗,忽然迎来一场透犁好雨,枯黄弯曲的腰背,一夜之间茁壮挺直起来。干丈人的死,与其说是给自己带来无限悲痛,不如说是带来了轻松的解脱。从此以后,他再也用不着像侍从、仆汩一般,处处看别人的眼色,事事听从他人的喝呼。明明是满腹委屈,却要将一副假面带在脸上,做出一副无限欣喜的恭顺模样。回到和州以后,干丈人死亡的悲痛,被联翩而至的好事冲得很淡,仿佛成了一件十分遥远的事。
马氏似乎也从干爹死亡的悲痛中,慢慢解脱出来。每天晚上,她都亲自侍候丈夫洗脚宽衣,按枕展衾。然后,小绵羊似的偎进朱元璋的怀里,柔情蜜意,不尽缠绵。每天早農醒来,朱元璋都感到心里甜甜的,不知道在新的一天里,又将降临什么意想不到的惊喜事。
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令人兴奋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龙凤元年(至正十五年)春天,朱元璋四喜齐来:第一,一次得了两员武艺超群的大将——邓愈和常遇春。通过短时间的观察,这两个人的武功韬略,丝毫不亚于他从家乡招来的那二十四员猛将。第二,相隔不到一个月,竟然连得两位绝色的女子——郭玉琴和郭银月,一个娇小俏丽,一个光彩夺人,虽然至今还是篱外看花,隔厨闻香,没捞到亲手攀折,亲口品尝。可是,相思梦虽苦,却有着从未体验过的甘美和畅快。第三,他又增加了两万多人马。初来滁州时,为了消除老丈人的疑虑,将新得到的两万人马,交给郭子兴统领。现在,没用他亲自出马,只让李善长通了个“欢迎来归”的消息,原先属于他的人马,便高高兴兴跟随他来到和州。第四,便是那件不是輿事的喜事——小明王封他的那个“左副元帅”。刚听到任命,朱元璋暴跳如雷,觉得受了极大的羞辱,几乎下令赶走捧旨使者。可是,经过李善长和冯国用的循循善诱,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个戴着“左副”帽子的元帅,有得无失。一则,在将士的心目中,“元帅”比“总兵”更具权威,今后驭军更加方便。二则,有“都元帅”郭天叙那棵大树挡在前面,元军的注意力便不在自己身上。后顾无忧,可以放手扩展自己的地盘和势力。
郁闷尽扫,意兴遄飞。在和州城头巡查时,他多次面对大江,引亢高歌。唱过之后,又感到几分失落和焦急。仔细一想,原来是为着两个美丽可人的小娇姝!
所幸,难耐的“百日”终于过去。郭玉琴可以脱孝服,穿紫裙了!一场驱除暑燥的急雨,铺天盖地,倏然而至。急雨过后,石阶上,甬路上,落英点点,宛如燃放爆竹后的满地五彩纸花。庭院中,淋过雨水的花草更加舒展娇艳。石榴树上,缀满枝头的繁花,在明艳的阳光照射下,像一颗颗发光的赤珠,使人不由想起“五月榴花照眼明”的著名诗句。鱼池中的白荷含苞怒放,池边垂柳上不断传来黄莺的婉转鸣啼……
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初夏早晨,恰恰是个黄道吉,朱元璋的结婚典礼就定在今天。
事先商定,朱元璋跟郭玉琴完婚后,再考虑跟郭银月成婚。不料,在喜期临近的前三天,小张夫人又改变了主意。朱元璋先前答应先跟玉琴完婚,她感到极大的安慰,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可是,让比自己女儿大五岁的郭银月继续等下去,又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商得马夫人同意,决定两位姑娘的婚礼,一起举行。不料,朱元璋却推辞起来:
“干娘,不,岳母大人。已经定了的事情,不必更改嘛。让郭银月再等些日子就是,何必那么……”
“又在馋犟不是?”马氏做了个鬼脸,把他的话顶了回去。
朱元璋被弄得面红耳赤,只得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子又问道:“可是,跟两个人一块结婚,怎么个人洞房法呀?总不能睡到一起吧?”
“嘿,元帅都会当,不会人洞房?”马夫人扑哧笑了,“拜过天地,喝罢合卺酒,她们各人回各人的洞房。至于该当先去哪一家,嘿嘿!大明白人,用得蓊别人提醒?”
“那……当然要先去玉琴小妹那里。是吧,岳母大人?”
小张夫人笑而不答,马夫人抢先答道:“这不就结啦。”
久久思念而说不出口的愿望,忽然变成了现实。朱元璋借驴下台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时流行的习惯,娶小、纳妾,仪式简单得很。义军中更是马虎随便,不过是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邀来上司部下,大吃大喝、大笑大闹一番,就算完成了全部典仪。但是,马夫人不答应马虎从事。玉琴是干娘的独生女儿,银月是郭山甫老人的掌上明珠。婚礼潦草从事,对不起两位姑娘,也对不起两家老人。她坚持按照初婚的规格,办理两位郭姑娘的喜事:旗锣伞扇,鼓乐前导,花轿游街,参拜天地……要比自己的婚礼更加隆重热闹。当初自己嫁的是小小九夫长,如今他是左副元帅,堂堂元帅的婚礼,岂能跟区区九夫长一样?其实,她既是安慰干妹妹,更想借机答谢干娘的养育之恩。
元配夫人深明大义,丝毫不拈酸吃醋,自然是皆大欢喜。估计到大张夫人有丧夫之痛,郭家兄弟仍然有孝服在身,没有去滁州迎接他们来喝喜酒。只派出快马,将郭山甫老人从他的老家怀远接了来,让他亲眼目睹女儿的成婚大礼。
已刻刚过,整齐光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原和州府衙、现在的元帅府走了出来。在前面开道的是四面“咣咣”敲响的大铜锣。几十面迎风招展的彩旗,唢呐喇叭高奏的喜乐队紧跟其后。紧接着,便是三乘轿子:一乘青幔锦围、金顶映日的官轿,两乘凤凰展翅、流苏飞扬的锦绣彩轿。彩轿后面,是长长的护轿队伍。士兵们红包头、红军衣,佩剑带刀,肩扛红缨枪,宛如两条蜿蜒而来的红色长龙。
和州城的百姓们,从未见过这种官风民俗二合一的结婚阵势。他们扶老携幼,万家空巷,挤到大街上看热闹。迎亲队伍走过长长的府前街,在东门里一座大宅院前停了下来。等到傧相搀扶出两位新人,依次坐进花轿,队伍再次开动。
彩旗招展,鼓乐喧天。迎亲队伍从东门绕到南门,又转到西门,然后回到玉柱飞桅的元帅府……
拜天地,揭盖头,坐喜床,喝合卺酒……婚礼的隆重热闹,赛过皇帝大婚。
丰盛热烈的喜宴,直闹到深夜戌刻才散。醉眼朦胧的新郎官,被侍从搀扶着来到了二夫人郭玉琴的房间。新人早已面对红烛,等候多时。一见新郎官来到,急忙趋步迎接。朱元璋硬着舌根说道。
“玉琴,对不起——让你久,久等了。今天,晚上,我就……在你这儿困。”
“姐夫,不,元帅:俺小,她大,你还是去银月姐姐那儿吧。”
“那……怎么行?别忘了,你,虽然年纪小,可是老二,她,她虽然比你大得多,可是老三。往后,你不能,不能再,叫她姐姐。她是你的……妹妹。你,记住了吗?明天,我,自然会,会到她那儿去。今天,轮不到她——没有老三的份儿。你还呆着……干啥?还不赶快,给我脱衣裳,人洞房。”
朱元璋在新娘子的搀扶下,来到床边,一头倒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辞:“洞房……花烛夜金榜,题……题名时。呼呼——”
在丫环的帮助下,郭玉琴正给朱元璋宽衣解带,他已经呼呼睡去。黑甜一觉,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方才醒来,宿酒已醒,他搂过肤如凝脂的娇小玉体,好一顿温存……
第二天晚上,朱元璋来到郭银月的房间。刚刚躺到床上,他就歉然地问道:“月儿,昨天晚上,让你受委屈了。”
“不,二姐为大,那是应该的。”郭银月偎在他的身边,幽幽地答道,“元帅不嫌弃小女子,就是俺全家人的福分。俺永远,永远,做你的老三。”“银月,”朱元漳答非所问,“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简直不相信,能有这样的福分!你呢,高兴吧?”
“俺咋能不高兴呢?”
“那就快给我!”
不等银月反应过来,朱元璋已经把她紧紧地压在了身子底下……
“大帅,别急。等俺吹了灯……”
芳舟解缆,竹篙轻点,追波逐澜,飘然如仙。朱元璋畅游在无边爱河里,饱享人间艳福……
朱元璋毕竟不是个乐而忘忧的玩世公子。白天忙公务,夜晚奔波在三个夫人的床榻间,虽然常感身子困倦,头脑却十分清醒。大展宏图的决心,始终在心中萦回不已。他牢记冯国用的开导,打过长江,占据金陵,然后向四方发展。无奈,横亘眼前的滔滔大江,波涛汹涌,江面宽阔,无异于难越的雄关。没有几百艘渡船,数万人马如何过得了江?可是,到哪儿弄那么多舟船呢?沿江的船只,大多被元军抓去作了运粮船。就是能征到几只,也是板発腿砍房架——派不上大用场。
俗话说,宁减一斗,不添一口。眼下,小小和州城已经屯扎了五万多军兵,人粮马秣,已经难以为继,解决粮荒已成燃眉之急。而隔岸的太平、芜湖,就是仓廒之区、鱼米之乡。占领了那些地方,粮荒迎刃而解。朱元璋与李善长、冯国用、徐达等多次计议,仍然想不出个解决粮荒的良策。
焦急万分的朱元璋,借酒浇愁,束手无策。正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大喜事,从天而降:巢湖水师头领李扒头,派部将俞通海前来联络归降事宜。
湖在和州西南,离和州不过百里之遥。巢湖水师不燏于韩林儿的东系红巾军,而厲于彭莹玉的西系红巾军。四年前,彭莹玉的女弟子金花小姐,得到巢湖地区白莲教徒的拥戴,乘势起义。手下战将有李国胜,俞廷玉和他的三个儿子俞通海、俞通源、俞通渊,以及廖永坚、廖永安、廖永忠兄弟等。李国胜使一杆长柄大刀,勇猛无比,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对手的头颅砍下,因此,得了个“李扒头”的绰号。与李扒头同时起义的,还有赵普胜、左君弼等。赵普胜骁勇善战,使两把红缨大刀,舞起来水泼不进,箭射不进,人称“双刀赵”,是叱咤长江南北的一员猛将。左君弼本是白莲教的头领,攻占庐州(合肥)后,为了自保,竟然投降了元军。当时,李扒头占据无为州,赵普胜占据含山县。他们不听左君弼的劝说,坚持与元军对抗。至正十四年,与元军的一次冲突中,遭到惨败。金花小姐战死,李扒头丢了无为州,赵普胜坚守的含山县也相继被攻破。李赵二人,只得退居巢湖建立水寨,自称“彭祖家”,两人分别坐了一二把交椅。
巢湖水寨,号称有战船千艘,水军万人。但毕竟是区区一泓之水,与庐州又近在咫尺,得到元军扶持的左君弼,虎视眈眈,时刻想吃掉他们。为了长久之计,李扒头决定投靠势力大增的朱元璋。但双刀赵坚决反对。他坚持说,宁做鸡头,不为牛尾。巢湖虽小,却是他们的天下,一切由他俩说了算。一旦投靠朱元璋,便成了由他人摆布的一名小卒子。正在争论不休之时,得知左君弼正在整顿人马,准备前来进攻。扬言一举荡平巢湖,向元朝中丞蛮子海牙请功。左君弼奸诈狡黠,背后又有元军的支持,力景不可小视。就是暂时能够抗衡,他必然采取久困战术。那时,湖中断绝供应,上万名将士如何支持?情急之下,双刀赵只得同意,派人向朱元璋求助。
一听说巢湖水师遇难相求,朱元璋高兴得欢呼起来:“天助我也,咱家的大事可成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朱元璋立刻和李善长一起,带领二百名亲兵,直奔巢湖。他不是去增援,而是去说服李扒头前来归附。
第二天下午,在俞通海的带领下,朱元璋一行来到巢湖水寨。李扒头和双刀赵等人,已经在寨门外列队欢迎。俞通海介绍双方认识之后,朱元璋与李扒头、双刀赵等人热情地寒暄,互道仰慕之情,然后携手进人中军帐。朱元璋和李善长居西,李扒头、赵普胜居东,面对面落座。侍从献茶后,朱元璋首先问道:
“昨天,俞通海将军去和州通好,得知贵部希望我军援助。邻里有难,岂能不帮?不过,与其远路来援,何如两军联合一处,成为休戚与共的一家人。”如今,朱元璋已经能文绉绉谈公事。他避免用“归附”,而用“联合”这个外交辞令,以免刺激对方。“不知二位将军,是否愿意?”
“当然愿意。”李国胜兴奋地点头,“要是咱们成了一家人,俺们就用不着怕左君弼那狗杂种啦。”
“朱元帅,”赵普胜接着说道,“与贵部联合也可以。不过,并非像李将军说的那样,我们害怕那个鞑了走狗、反复无常的小人。不然,凭我百里粜湖,千艘战船,重创来犯,游刃有余。就是左君弼和鞑子一起来,也奈何我们不得!”
明明是害怕不能自保,方才要求帮助。现在又说不怕元军和左君弼联合来犯。李善长听出了赵普胜的弦外之音。接过话头说道:
“赵将军说得极是。巢湖营寨,就像当年与宋朝抗衡的水泊梁山,确是马军、步军望而生畏的战略宝地。”
“对极啦!”赵普胜拍案称善,“我们有百里水泊作屏障,根本就不怕左君弼的步军压境,鞑子的铁骑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