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愈是虹县人,十六岁跟随父兄参加红巾军。他身材瘦削,面如敷粉,酷似弱不禁风的酸秀才,却有一身好功夫,闪展腾挪,赛过猿猴。两把龙泉宝剑舞动起来,风驰电掣,十几个人休想近身。父兄相继阵亡后,他担负起了统领全军的重任。每遇战斗,总是身先士卒,勇猛异常,因此很得部下的爱戴。
常遇春是濠州府怀远人,今年二十五岁。环眼剑眉,面色羧黑,肩宽腰圆,双臂赛猿,宛如一尊铁打的金刚。使一杆丈八蛇矛,简直就是张飞再世。此人的一手好箭法更是了得。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被誉为“小花荣”。二十岁上,他投奔一个占山为王、名叫刘聚的草寇。刘聚有一身好武艺,但他既没有对抗元军的勇气,又没有占地称王的壮志。除了打家劫舍,掳掠牛羊妇女,就是拥着一堆女人吃酒厮混。常遇春大失所望,决定另寻名主求发展。半年前,他投奔到邓愈帐下。常遇春敬佩朱元璋智勇神武,便说服邓愈一起前来投奔。
朱元璋见了两人之后,没等两人说完仰慕之情,便高兴地笑道:“朱某早就听说二位将军的大名。正准备派人礼请二位入伙,不想,二位倒先来了——不谋而合,不谋而合呀。哈哈哈!”
邓愈抱拳答道:“蒙朱将军不弃,不胜荣幸。邓愈甘愿在将军麾下,做一名马前走卒。”
“多谢朱将军收留。”常遇春快人快语,神色肃然,“俺姓常的,是一根直肠子。往后,你叫俺咋着,俺就咋着。俺要是有三心二意,阵前中箭,刀下作鬼!”
“好哇。有二位将军相助,朱某如虎添翼。往后,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决不食言!眼下,先委屈二位:邓将军任领军总管,常将军做先锋如何?”
“多谢将军栽培!”两人一齐拜了下去。
朱元璋立即吩咐摆酒,给二位将军接风。两人带来的人马,也接进城里安顿。
朱元璋毕竟眼力不差。这两位归附者,在此后攻城掠地的战斗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常遇春更是功勋卓著,成为位居徐达之后的第二位勋臣。朱元璋登基后,两人首批封公:常遇春晋封鄂国公,邓愈晋封卫国公。常遇者死后,又加封开平王。
天晚上,朱元璋让马氏陪着小张夫人去见大张夫人。声称要到和州去住些日子,请她一同出去散散心。丧夫之痛尚未平复,大张夫人既没有玩耍的兴致,又不愿意离开两个儿子,推说身子不舒坦,谢绝了她们的好意。本来是明邀暗辞,两人顺水推舟,说过些日子再回来看她,便告辞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朱元璋带领属下人马以及将士们的全体眷属,不声不响离开滁州。一路上,人不卸甲,马不停蹄。第二天傍晚,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和州。
不料,刚刚安排停当,小明王派遣的使者来了。使者捧来了小明王的谕旨:任命郭天叙为都元帅,张天佑为右副元帅,朱元璋为左副元帅。
按照元朝的习惯,右面为上。被蒙在鼓里的朱元璋,反倒成了郭家军的老三。他怎么也想不到,多日不露面的张天佑和郭天叙,会背着自己,去亳州争官抢权。
小明王是韩山童的儿子。白鹿庄起义失败,帏山童被元军捉住杀掉了。夫人杨氏带领儿子韩林儿,逃往深山老林里躲避起来。至正十五年,被刘福通在砀山夹河找到。他们母子被迎到亳州。刘福通拆掉鹿邑太淸宫,将建筑材料运到亳州,建起宫殿,选择吉日,韩林儿正式登基。建国号为“宋”,以龙凤纪年,号称小明王。皇宮门前高高树起一面大旗,上书一副对联:
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
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登基完毕,紧接着晋封百官。杜遵道盛文郁被封为丞相,刘福通、罗文素为平章政事,刘福通的弟弟刘六为知枢密院事……
杜遵道做过元朝的枢密院橡史,熟读经史,深通屈伸权变之术,驾驭年幼的皇帝和一群赳赳武夫,易于反掌。小明王的权力实际上握在他的手里。正所谓物极必反,杜遵道的专权,终于引起刘福通的不满,埋伏甲士将他乱刀杀死,自己取而代之。这是两年以后的事。
韩山童自称是起义军的最高教主,他的儿子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眼下,各路红巾军中,势力最大的就是刘福通。拳头大的是哥哥,小明王自然成了天下红巾军的“真主”。
当杜遵道得知郭子兴病死时,担心郭部群龙无首,人马星散。立刻派人前去联络晋封的事。不料,半路上遇到了张天佑和郭天叙。舅甥两人正是为着同一件事,背着朱元璋去亳州讨封的。他们知道,郭子兴一死,桀骛不驯的朱元璋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不但人马要被夺去,性命怕也难保。思来想去,只有得到明王的圣谕,才有可能借小明王的大旗使朱元璋就范。于是,忙不迭地结伴去亳州,拉大旗做虎皮。到了亳州,两人诚恳地陈述拥戴明王的决心与诚意。小明王大喜,当即封郭天叙为郭子兴的继承者一一都元帅,张天佑则是紧居其后的右副元帅。朱元璋手握数万兵马,能征惯战,不重封不足以安抚,勉强给了个左副元帅。
张天佑害怕滁州生变,不敢停留,跟奉旨使者一起,连夜往回赶。赶回滁州一看,朱元璋的全体人马连同他们的眷厲,已经去了和州。张天佑不愿去和州自讨没趣,让使者径奔和州宣旨。
“混账透顶!”朱元璋听罢宣谕,差一点当着使者的面,大声骂娘。
朱元璋的愤懑,不是没有道理。
当初,两王五帅蜷屈于濠州一城,池小鱼多,鸡争狗斗,整天陷入内耗之中。如今,郭家军已经占领了滁州、定远、和州等几座富庶的城池,人马发展到六七万之众。胜利局面的取得,朱元璋有着当之无愧的开辟之功。但郭子兴只让他担任区区和州小城的总兵!郭子兴是朱元璋的救命恩人,长辈和亲戚,他不得不俯首称臣,听凭摆布。他不能落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之名。而在郭子兴死了之后,仍然要他蜷曲在畏葸小人张天佑的麾下,怎么也难以接受。
送走使者之后,朱元璋立刻向李善长倾吐心中的愤懑:“他娘的!这小明王,真是‘明’的份儿啦。他任命郭天叙为都元帅,也就罢了。可让那张天佑为‘右’副元帅,叫我朱元璋为‘左’副元帅,太不公平!让咱家在那奸诈小人的彝子底下听喝呼,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军师,你说咱该咋办?”
“将军……不,元帅。”李舊长第一次改变了称谓,“你怎么又忘了尺蠖之屈的古训呢?”
“我怎么能忘记?可,在张天佑那混蛋的屁股后头,跑龙套,打小旗,我不甘心呀!”
“元帅,恕在下冒昧问一句:让你在郭天叙的手下当差,你真的就心甘情愿?”
“眼前只能这么做。他是大帅的嫡长子,情有可原。何况,当初我是来投奔他老子的,他又是我的小舅子——也只能委曲求全啦。”
“在下再朁昧问一句:元帅打算在他手下委屈一辈子吗?”
“那怎么行!”朱元璋脱口而出,“那小子,连他老子的一根小拇指也不如,胆小如鼠,囊包一个。咱岂能在他的鼻子底下委屈一辈子!”
“哈哈,这就对啦!”李善长捋须长笑,“既然元帅能在都元帅手下委屈一阵子,为什么就不能在‘右副元帅’手下委屈一阵子?一个委屈是忍,两个委屈同样是忍嘛。树大招风,帆高易折。我们今天听从明王的谕旨,打都元帅郭天叙的旗子,正是避风求安之策呀。自古道,能屈能伸大丈夫。韩信受辱胯下而不怒,刘玄德闻惊雷而掷箸,堪称是成大器者的屈伸楷模。元帅今日之忍耐退让,正是为着万事由我主宰那一天早些到来。不知元帅以为然否?”
“……依军师之见,真的有一天,朱某能主宰一切?”
“以元帅之文韬武略,岂有不能之理!”李善长坚定地点着头,神色肃然,“只要元帅兴仁义之师,不贪功,不扰民,赏罚分明,善待属下,那一天为期不会远的。”
“好。月下,咱就打着他们的旗儿,干自家的事!”
“对。就像弟兄分家,各人过自己的日子。谁穷谁富,全凭个人的能耐。”
两人正说着,门上禀报,郭兴、郭英两人求见。郭兴、郭英是双胞胎,
是朱元璋手下的两个小头目。朱元璋正被郭家的亲戚搞得心烦意乱,一听说又来了两个姓郭的,不耐烦地反问:
“怎么这么多姓郭的来罗唣!问过没有?他俩有啥事?”
“问过,他们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跟元帅当面禀告。”
“说我没空,叫他们改天再来。”
使者犹疑地说道:“元帅,他们还领着个大闺女呢。好像……”
“什么,他们还领着个女的?”朱元璋陡地站了起来,“混账东西!八成是抢了女人来巴结我。叫他俩进来——我轻饶不了他们!”
家兄弟果然领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姑娘走了进来。
朱元璋黑着脸问道:“你们不是有紧要的事情要禀告吗?领个姑娘来干哈?”
郭兴笑眯眯地答道:“兀帅先别问干啥。请你近前看看,这姑娘是谁?”
姑娘低着头,面带娇羞之色,丝毫没有恐惧或者愤怒的样子,显然不是抢来的。或许是远方来的亲戚?朱元璋近前仔细端洋起来。
乍一看,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姑娘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一身剪裁合体的棉布蓝衫,将苗条的腰身,衬托得婀娜多姿。头上打两个抓髻,像堆着两朵乌云。白皙的圆脸上,两道细眉直插发际。虽然双眼低垂着,仍然可以看出是通常所谓的丹凤眼。长长的睫毛,将双眼衬托得更加淸澈深邃。高高的鼻梁下,唇角上仰,丰满的双唇,线条极其柔和,蕴涵着聪想与机智。朱元璋目不转睛地盯在这张俊脸上,仍然记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美人……
忽然,朱元璋“噢”了一声。他当了三年和尚的皇觉寺观音殿里,那位送子观音正是这副模样!当初,每当走进观音殿,朱元璋都要仰头凝视许久。一种温暖和煦、不胜依依的感觉弥漫心头。想到这里,不由出声地感叹:“啊,怪不得这么面熟——原来是见到了活观音!”
“怎么,元帅认出来了?”郭兴惊喜地问道。
“怪不得我肴着面熟。原来她的面容,跟你们弟兄十分相像!”朱元璋瞥了郭兴一眼,急忙打岔,“那,你俩把这姑娘带来干啥?”
“元帅。”郭兴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说道,“这是家父的书信,元帅一看便知。”
朱元璋急忙拆开一看,信是一个自称郭山甫的人写的。先说了一通敬佩仰慕的话,笔锋一转写道:
“元帅驱除鞑虏,解救生民,国人无不感戴。乡民无以为谢,特遣小女银月径投辕门,为元帅捧茶提壶,侍奉箕帚。区区衷忱,万望笑允。”
朱元璋茫然地问道:“二位,这郭山甫老先生,我们并不曾晤面呀。他老人家怎么会如此厚待本帅呢?”
“哈哈哈!元帅贵人多忘事。”郭英笑道,“八年前,大帅在流浪路上曾遇到过一位教书先生,他在一棵大槐树下,曾经给你看过相。大帅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怎么?那位教书先生,就是郭山甫老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大帅,那就是末将的家父呀。”郭兴答道。
当初,槐树阴下邂逅相遇,相面先生说他有龙凤之相,尔后前程不可限童。朱元璋虽然当成戏言,却始终牢记于心。殊不知,教书先生同样没有忘记他。得知近几年每战必克、叱咤风云的朱元璋,就是当年的游方和尚思惠。而且无巧不成书,两个儿子恰巧在他的麾下效力。想起“君王舅子三公侯”的古语,决定将女儿嫁给朱元璋,为儿女们谋个光宗耀祖的前程。
“不用说,这位小姐,就是二位的令妹了?”朱元璋惊喜地问道。
“大帅,她正是舍妹,今年十九岁。”郭兴扭头喊道,“小妹,还不快快见过朱元帅。”
姑娘近前一步,深施一礼,声音清亮地说道:“小女郭银月,奉家父之命,前来参见元帅。”
“哎哟哟——想不到呀!郭老先生竟是三位的令尊。罪过,罪过!”朱元璋抱拳还礼,语无伦次,“我至今牢记老丈的麻衣神相。当时是在流浪途中,两手空空,分文没谢。后来想致谢,无奈不知姓氏名讳,想不到竟是令尊。我可得重重地谢谢他老人家!”
“大帅如能收留小妹,是我们全家的福分。家父感谢还来不及呢。”郭英答道。
“咳!老丈的恩情我还未报,岂可再……再领厚情?”朱元璋心里高兴,嘴上推辞,“郭老丈的美意,我心领了。只怕要让令妹白跑一趟了。”“望元帅恩允家父之请。”郭氏兄弟一齐施礼恳求。
“不可,不可!那岂不是太委屈令妹!”
“哈哈,元帅已经答应了。你们还恳求什么?”坐在一旁的李善长早就看到,朱元璋嘴里推搪,眼中却是一派惊喜的光彩。索性点破道:“二位还不赶快拜谢,更待何时?”
“谢元帅收纳小妹。”兄弟二人深深拜了下去。
“咳,军师!你这是越蛆(俎)代苞(庖)!我可没有答应呀!”
“嘿嘿!我要是再不替元帅应诺,人家兄妹三个岂不是要跪下求告?”李善长极力忍住笑,“再说,我这越俎代庖,不正是……”他把“元帅公”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不正是大伙求之不得的吗?哈哈哈!”
“军师,你呀!”一面埋怨着,朱元璋把李善长拉到一边,附耳说道,“你知道不知道,还有个郭玉琴候在那儿?再弄来个郭银月,我岂不成了引人耻笑的色……”
“嘿嘿!这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元帅要是做了皇帝,还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呢。”
“嘿,我可不敢做那样的美梦。军师,你说,眼前该怎么办?”
“放心吧。小张夫人和马夫人母女二人,都是深明大义的人,绝对用不着元帅公双膝跪地磕响头。”李善长低声作答,“元帅,人家姑娘还冷在那儿呢,还不赶快安人家?”
朱元璋轻叹一声,吩咐道:“郭兴,郭英,你俩把令妹送到后面,交给马夫人陪伴。就说我这里忙,抽不开身。”
“遵命。”郭氏弟兄急忙答应。
郭银月又施一礼:“小女子谢元帅收留。”
留了送上门来的漂亮姑娘,朱元璋表面上半推半就,内心里欢乐无比。他觉得,无论是桐阴偷情的沐桃花,正式婚娶的马夫人,还是含苞待放的郭玉琴,初次见面,不论是温柔憨厚,还是聪憩美丽,最深刻的印象,是讨人喜欢,愿意亲近。而这个仿佛从月宫里掉下来的仙子,活灵活现的观音菩萨,却是美艳中透着稳。娇羞中露出智糖。赛过一枝带露的白莲,淸新淡雅,暗香幽幽。一见之下,便使人产生无限爱慕和难耐的急切,恨不得立刻燃花烛,人洞房,摘银钩,垂锦帐,相偎相依,携肩搭背,驾云飞升,在无垠的天界里自在徜徉……
朱元璋拿定主意,最近就将郭银月收房。他知道,这将使郭山甫一家皆大欢喜。贤惠的马氏也会为又添一个礼貌周全、清醇可人的伴儿而满意。朱元璋没有料到的是,干“湿”集于一身的丈母娘,却站出来拂逆他的勃勃兴头。
郭银月到来的第二天晚上,朱元璋回到内宅,小张夫人正在和马氏说话。一见他到来,小张夫人笑嘻嘻地说道:
“国瑞,听说你得到了一位天仙女,你可真是好福气呀!”
“岳母大人,你就别羞我啦。”朱元璋对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干丈母娘恭敬有加,“他们硬闯辕门——事先一声不吭,硬把姑娘送上门来。简直是打着鸭子上架,你说,有啥办法?”
张夫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婿:“这是大喜事。俺正在商议给你祝贺呢,咋说是没办法呢?”
“什么大喜事!玉琴小妹还候在这儿,那郭山甫老人,一副不容商童的口气,实在是强人所难呀!”朱元璋极力给自己辩护。
“依俺看,”马氏开口了,“又好看又文静的姑娘,人家不要一文钱的彩礼,白白送上门来。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无处找嘛,用的着为难?”
“咳,你就别火上浇油啦!”朱元璋瞪了妻子一眼,“岳母大人,说真格的,这事弄得我很为难。肯定惹得玉琴小妹不高兴,她不说我这山望着那山高才怪呢。”
‘‘咳!玉琴可没说什么。”小张夫人面无表情,“再说,一个女人家,休说还没结婚,就是结了婚,哪个管得了丈夫纳妾娶小找女人呀。”
“我跟别人不一样。再说,玉琴小妹也不同于别人,她是我的小姨子,又是恩公的女儿,我绝不能亏待她。她要是不愿意,我宁肯……宁肯把郭银月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