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皇觉寺,学经练卜筮。处处降弥勒,泥沙混鱼龙;百里访旧人,东崮闻凶讯。联络伙友遭痛斥,四顾茫茫无去处;老友汤和诚相邀,从军濠州成奸细。郭帅识英雄,朱重八连建奇功;马女爱麻脸,乘龙婿步步高升。
元至正八年(1348),二十一岁的朱重八又回到了分别四载的皇觉寺。
受过戒,将俗名朱重八改成法名释思惠的出家人,做了四年游方和尚,却并未割断俗缘,做到六根清净。他不仅在东崮头村,做了几个月偷女人的情种。回到家乡,又急切地去看望旧时的朋友和芳邻。汪妈妈早已撒手西去,她的儿子已经出脱成一条汉子。对他有恩的刘继祖身体照旧健朗。他的少年朋友徐达、汤和等,仍然在外面闯荡——听说入了白莲教,整天跟元兵周旋。可怜的寡嫂,一直带着侄子住在娘家。二哥重六,在他离家不久流浪去了外乡。当他由一个孱弱的少年,变成一条粗壮汉子出现在亲友面前时,彼此悲喜交加,恍若一梦。
探视过亲友,重八回到了皇觉寺。高彬长老及提前返回的师叔师兄,看到历尽艰辛的思惠和尚,身材长高了许多,谈吐也变得老成深沉,都对他刮目相看。这坚定了重八继续留在皇觉寺的决心。
随着年成的好转,皇觉寺的香火渐渐旺盛起来。外出逃荒的佃户相继归来,租米数量大增。有饭吃、人心定,所有寺规佛事,统统恢复了旧观。高彬长老经常登坛说法,请和尚念倒头经的一大比一天多。高彬长老觉得,思惠人高马大,面相威严,往佃户面前一站,便使人畏惧三分,对于收租催粮可以带来许多便利,便将他的差事,做了新的安排:由原先的使役僧,升成了灶头——分管催收租米和外出釆购等斋堂事务。
师父的赏识使重八兴奋异常。干完了分内的职事,他积极地向师兄们学习佛经。过了不久,就能熟练地背诵《金刚经》、《坛经》、《法学经》等。《坛经》中有一个故事,使他特别感动:卖柴夫出身的和尚慧能,由于努力钻研佛法,终于识法悟道,从一个在寺院糟房里踏碓白、劈烧柴的行童,成为禅宗六祖。思惠对这位毅力超人的慧能禅师,极为钦佩,对《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特别感兴趣,反复苦读,出口成诵。慧能圆寂时,有一段与众僧诀别的留言,更使他百诵不厌,回味无穷。那留言说:
“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自性平等,众生是佛》自性邪险,佛是众生。汝等心若险曲,佛在众生中,一念平直,众生成佛。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联想到自己的种种经历,重八对此似乎有了肤浅的领悟:真诚修炼,佛在心中;心念平直,众生成佛。
一时间,他祛除了种种邪念,一心扑在念经礼佛上。
自隋唐以来,释教、道教与儒教,各立门户。但在相互排斥相互斗争中逐渐融合。宋元时期,就有人高唱三教合一。受这种思潮的影响,三教大师们往往以熟稔通晓儒、释、道三家学问相标榜。许多佛教寺院里,除了佛经之外,还收藏着儒教、道教典籍。姓释的和尚们,像士大夫研习儒、老一样,同样读老子的《道德经》和《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这样,寺院佛堂,实际上成了一所学校。四年游方归来、眼界大开的朱重八,深感读书太少,知识不足,便把佛寺看成是读书长知识的好塾房。收租诵经之外,他虚心学习写诗练字,随时向人们请教儒、释、道各方面的知识。
道观禅院是人们求神问卜的理想地方。擅长念经敲磬的和尚,往往兼通卜术。皇觉寺的神签,灵验得很,四方有名。常常吸引远近香客前来叩问吉凶。重八也偷偷钻研卜筮,幻想通过神示,预知天下变故、个人命运遭际。
在中国,卜筮之术可谓源远流长。流传到后世的殷商甲骨文,就是当时卜筮的遗迹。人们将龟甲牛骨凿上洞,放在火上烤,从纹理、颜色的变化上,探询神灵对于祸福吉凶的启示。他们把卜筮的心得,用刀刻在甲骨上,就是后人看到的甲骨文。到了周代,又兴起一种更加方便的蓍草卜。蓍草俗称锯齿草、蚰蜒草。卜卦方法在《周易》上有说明。后世的各种占卜方法,多是对周易的推衍。如宋元时期流行的火珠林占卜法,就是将蓍草起卦改成铜钱卜卦。还有更简易的办法,将六十四卦写在竹签上,抽签问卜。此外,还有兴起于唐代的批八字算命术。也是依照《周易》的卦辞爻辞,作为推算的依据。由于《周易》的内容复杂深奥,重八文化太低,—时弄不透彻,他便喜欢上更加简单的抽签占卜。这种签共有一百支,上签三十支,中签五十支,下签二十支。每签都有签诗和签解,由一件古人、古事引出。朱重八觉得,细细钻研每一支签,不但能得知吉凶祸福,还能知道许多古人古事,从中学到许多生字和作诗的技巧。有一天,一位大师兄发现他抱着签筒抽来抽去,严肃地提醒他,神不可侮,下不过三。不然,非但无效,且有渎神之过。从此,他对签筒方才肃然敬畏起来。
焚香诵经,外出催租采买,闲来读书写字,偷偷吟几句歪诗。思惠和尚的日子,似乎过得恬静舒适。殊不知,他的内心没有一天真正平静过。手里捧着经卷,口中声声吟诵,眼前却常常晃动着一个人的影子。尤其是躺到温暖的被窝里闭上双眼时,那影子更加淸晰。那不是神佛显灵,向是在三个多月里给了他数不尽的温存,让他腾云驾雾、翱翔九天,相抱相拥,畅游在极乐园中的桃花姑娘。他常常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要搂紧那个淸晰的影子,可是,两手空空落回到了粗糙多毛的胸膛上。他学着桃花的样子,两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摩揉搓。可是,那种让人心痒体穌的舒服和颤栗,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气得在自己的胸膛上,狠狠地敲上几拳头……
他想用专心诵经,驱赶缠绕心头的不净邪念。可是,佛家的教规戒律,抑制不住躁动于心的飞扬思绪,阵阵热流,仍然在下腹和四肢涌动……他不得不作出了一个违反寺规的决定:去看望远在三百里之外的情人。
他猜不透,鞑子对菌头一带的杀戮,是否殃及沐家母女,她们是否平安如初?临行前,他偷偷溜到神坛前,虔诚地焚香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摇动签筒,一支神签落到了地上。急忙拣起来一看,竟是一支上上好签。签诗曰:
“宛如仙鹤出樊笼,脱得樊笼路路通。南北东西无阻隔,任君直上九筲重。”解曰:“任意无糜,路有亨通,随心自在,逍遥如人。”古人古事是:“姜子牙弃官。”判曰:“家宅不安,自身还愿财贸有利;婚姻有成,六甲生男,寻人得见,田蚕秋利,六畜有损,行人受阻……”
他兴奋地将竹签放回到签筒中,几乎跳了起来。“婚姻有成”,“寻人得见”,不正是此行的最大愿望吗?此行准成大吉大利!转念一想,鞑子烧杀掳掠,残忍成性。自己在沐家住了那么久,跟白莲教搅和了三四个月之久的事,尽人皆知。沐家窝藏过教友,很难逃过鞑子的报复。“家宅不安”乃是意料中事。那就更要去探望她们。于是,重八向高彬告假一月,声称远在亳州的二哥患病,要去探望。探视病人,乃是慈心善举,高彬当即点头应允。
第二天一大早,重八就登上了探亲的途程。
开皇觉寺后,他甩开大步,直奔西北而去。每天,顶着星星上路,暮鸦归巢方才找地方歇宿。摇曳的杨柳舞姿,动听的山鸟鸣啼,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起早贪黑,匆匆赶路。只用了三天时间,朝思暮想的目的地——东崮头,便遥遥在望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唐人宋之问的诗句,正是重八此时心情的人微写照。他没有敢径直去沐家。尽管,那隐藏崖底的弯曲小路,那低矮简陋的房舍,那挺拔粗大矗立院中的梧桐树,对他来说是如此的熟悉。闭上眼睛也能大步走进那个给了他关怀、温暖,让他在温柔乡里自在徜徉的小东屋。他先到离沐家很远的一个姓郑的街坊家,探听消息。
白须拂胸的老汉见了重八,先是一阵发愣。然后惊讶地问道:“朱重八,你怎么还敢回来?”
“我又没有在这里作科犯法。为什么不敢回来?”他极力镇静地作答。“咳!你干的事,鞑子全知道,他们到处抓你抓不着——你不是回来送死吗?”
“大伯,我不放心沐家大婶呀。”他的一颗心在咚咚地跳。
“唉,不放心,又能咋样?就能救了她们娘们?”
“大伯,沐大婶和她的女儿还平安吗?”
“唉!”老人未语先长叹气,“这年头,有几个平平安安的人家?”
“老伯,你快告诉俺,她们家到底发生了啥事?”
“唉!就在你逃走的第三天,来了好几百鞑子的骑兵,把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挨家挨户抓明教徒。人教的,没人教的,只要是听过传教,看过教徒练武的青壮年,一个不漏地全被捆走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告了密,鞑子径直找到沐家,挥着鞭子问沐家娘们,把姓朱的妖教徒藏在哪里?抽一鞭子,问一句,你大婶被抽得倒在了地上,仍然一叠声地说不知道。鞑子火了,举刀将她劈死,一把火烧了房子。幸亏桃花当时去了舅舅家,才拣了一条活命。等到鞑子退了,她才回到家里。可是哪儿还有家?她娘的尸体,被烧得成了一块黑炭。一声长嚎,桃花哭晕在地上……”
“后来呢?”
“邻居们帮着把她娘的骨灰埋到了后山上,她连夜走了。”
重八急不可耐地问:大伯,你知道吗?桃花去了哪里?”
“谁知道呢,兴许是投亲告友去了。”
“大婶哟!”重八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悲愤,一屁股坐到地上抽泣不止。
“朱重八,你堂堂七尺汉子,除了哭,就没有别的能为?”老人粗鲁地喝问。
“大伯,多么好的老人,死得那么惨,好端端的一个家被彻底毁了,怎么不叫人伤心难过哪!”
“你哭死,伤心死,能救活沐大婶吗?”
“那……你说,俺该怎么办?”
“你应该知道谁是罪魁祸首。”
“当然知道——为非作歹、俺恨死了的蒙古鞑子!”
“恨有啥用?你是出家人,应该明白,光恨能让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
“年轻人,任何时候你都不能忘了给你大婶报仇。要像彭莹玉祖师、周头领那样,跟他们真刀真枪的干,才是正理。”说罢,老人急忙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又站住说道:“别哭啦。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俺给弄点干粮,你赶快走吧。”
记记重锤,敲击着朱重八的耳鼓。他没有再说什么,拿着老人赠送的干粮,说了声谢谢,快步离开了。
爬上一个高坡,回头向沐家遥望。烧焦的断墙颓壁,烧成黑杈杈的梧桐树,仿佛在向天哭泣。他揩揩热泪,一跺脚,扭头往回返。
!高兴而来,败兴而归!朱重八满怀与亲人团聚的希望,数百里奔波而来,得到的却是母死女逃的致命打击!三百里归程,竟然整整走了五天。垂头丧气地回到皇觉寺,他跟高彬长老和师叔师兄们说,已经探望过二哥。二哥病情转愈,他怕耽误了寺里的差事,急忙赶回来了。
可是,谎言能骗过阖寺僧众,却安抚不了心中的痛惜和不平。带着满腔悲愤,他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发问:
“朱重八呀朱重八!你何时能够时来运转呀?最让人留恋的亲人,一个惨死,一个不知下落。看来,与沐桃花终生相爱、男耕女织的美梦,今生是做不成了。往后怎么办?难道听着展钟暮鼓,对着黄卷青灯,度过漫长的后半生?”
朱重八没有料到的是,在闭塞、宁静的寺院红墙之外,海涛、巨浪、硝烟、烽火,正在大江南北奔腾冲击,熊熊燃烧。不用多久,藏身其中的佛国乐土,就要化成灰烬瓦砾……
元顺帝至正一年(1351)巷,江淮地区的汉人,和最受歧视的“南人”,由于忍受不了蒙古人的欺压,纷纷举起抗元大旗,自立名号,聚众起义。他们短衣草臢,头裹红巾,手握木棍砍刀,粪耙铁锹,向元朝统治者展开了拼杀。攻城破邑,宰杀官吏,开仓济贫民,破牢放囚犯。一时间,星火遍布,几成燎原之势。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红巾军起义”。
势力较大的红巾军队伍,有韩山童、杜遵道、刘福通几支。举义不几天,队伍发展到十几万人,一举攻下汝宁、光州、息州、信阳等地。芝麻李及彭大、赵君用的队伍,攻下徐州,控制了周围十多座城池。由彭莹玉组织、徐寿辉领导的西系红巾军,则攻占了德安、沔阳、安陆、武昌、江陵,以及江西许多州县。起义于湘水、汉水流域的推布王三和孟海马,除占领了今天河南西南部许多州县,实力还扩大到湖北襄阳、荆门、归峡一带。他们无一不打着明王出世、弥勒降生的旗号,四方饥民群起响应。不到几年的工夫,就将元朝驅土拦腰斩为两段。
在众多的起义队伍中,势力最强大、组织最为严密的,要数韩山童领导的队伍。
韩山童是腹里(今河北、山东一带)栾城人。从他的祖父起,世代信奉白莲教。到韩山童传教时,他的信徒已经遍布江淮人片土地。至正四年五月,暴雨成灾,黄河多处决口,淹没了许多地方。直到至正十一年,朝廷才任命贾鲁为工部尚书兼总制河防使。征集十五万民夫、两万军队,投入治河工程。将如此多的饥民集聚在一起,无异于聚拢了一座大火药库。加之官贪吏占,河工的伙食屡屡被克扣,群情激昂,怨声载道。韩山童瞅准了时机,编造出“弥勒佛降生,天下大乱”,“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等民谣,派人到在民夫中秘密传唱。同时,凿了个一只眼睛的石人,埋在一个名叫黄陵岗的地方。
有一天,石人被民工从地下挖了出来,洗净泥土一看,石像背后赫然刻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十二个隶体大字。消息像长了四只翅膀的蝽蜓,很快传遍了河防工地。六月初,韩山童和他的追随者,便在河南颍州(今安徽阜阳)白鹿庄,举行了规模浩大的起义仪式。
六月初三这一天,白鹿庄村南的一片场院上,聚集了四五千人。他们头裹红巾,手持棍棒刀矛,有的激动得大声欢叫,有的交头接耳议论着即将到来的大喜事。
烈日当头,天气燠热,加之人多拥挤,人们的脸上汗水滚滚,红光莹莹,在无边红包头的映衬下,宛如在风中摇动的红高粱。几声螺号响过,一群彪形大汉簇拥着一个穿八卦衣的人,来到了临时搭成的高台上。只见他年纪四十上下,方面隆鼻,身材修长。上唇蓄着短须,二目炯炯有神,一派庄严的神色。他迈着四方步来到土台正中的椅了上坐下,神色矜持地望着台下。
这时,随从们一齐朝他跪了下去。台下的人群立刻一齐跪倒,叩头敬拜。拜毕,一位秀才模样的白脸汉子,来到台前,高声朝台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