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朱元璋的耳目无处不在,在儿子的封地也不例外。朱梓的言行,终于传进了皇帝的耳朵。如此大逆不道,犯上作乱,岂能容得!朱元璋恨不得亲手将孽种杀掉!他命令徐达之子魏国公****祖,带领十万人马直奔长沙,将朱梓逮回京城问罪。
朱梓尚在梦中,突然大兵压境,一时慌了手脚。如其老老实实被逮回京城处死,何如拼个鱼死网破?那,说不定还有侥幸得胜的可能。决心下定,他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关闭城门,不接见****祖。并调兵遣将,层层设防,举起“大汉”旗帜,正式反叛。
****祖统兵攻到城下,劝朱梓快快开城投降。朱梓不但大骂****祖助纣为虐,还从城楼上掷下一面铜牌。上面铸着八个大字:“宁见阎王,不见贼王!”
劝降无望,****祖只得率兵攻城。风流场上的轻薄子,哪里是名将之子的敌手。长沙城当天夜里即被攻破。
听说王府已被团团包围,朱梓知道逃走无路。横竖是一死,索性把家人召到一起,反锁上门,一把火将房子点燃。顷刻之间,全家人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朱元璋没能亲手处置孽种,心中的愤怒难以消除。想到朱梓的反叛,—定与达定妃自幼教导有关。立刻将达定妃叫到面前,极力忍住满腔愤怒,冷冷地问道:
“达氏,”朱元璋第一次没有称她爱妃,“你知道不知道,你儿子朱梓在长沙的近况?”
问话的口气不对,达定妃愣了好一阵子,焦急地答道:“不知道呀。臣妾也正记挂着梓儿呢。这不,盼着快到九月十八万寿节,他一定会回来给皇上祝寿。那时,就能见到他啦。”
“嘿嘿!”朱元璋阴森地冷笑着,“只怕你永远也不会见着那个狼种了!”
“啊!”达妃惊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皇上,这,这是为什么呀?”“因为他见阎王爷去啦。”
“结结实实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达妃强撑着问道。“哼!我正要问你呐!”朱元璋暴怒地大吼起来,“那个孽种,受到你这狼心狗肺的贱货的挑唆,竟敢举兵反叛朝廷,真是罪该万死!”
“好!”达妃知道,隐瞒无益。索性坐直了身子,毫无惧色地答道,“他不愧是俺的好儿子,到底没有忘记替他的父亲报仇!”
“这么说,果然是你挑唆的啦?”
“正是。俺怎能叫他忘记杀父之仇呢?你等着吧。梓儿就是死了,做鬼也饶不了你这个杀父夺母的强盗!”
“狗娘养的!你找死不看好日子!”朱元璋伸手拔出宝剑,向达定妃奔来。
“强盗——你休想再杀我!”
达妃一面喊着,一边倏地站起来,一头向柱脚撞去。“咚”的一声响,脑浆迸裂,死在了地上。
“把她拖出去——喂狗!”朱元璋愤怒地咆哮着,“等一等,把李妃和葛妃马上给我押来!”
不一会儿,李贤妃和葛丽妃,被太监架着胳膊拖了来。朱元璋指着达定妃的尸体问道:“你俩瞪起狗眼看一看——那是谁?”
“是……达定妃。”两位妃子战战兢兢地答道。
“知道吗,她是为什么死的?”
“不知道。”
“你们应该知道。她教导儿子造反,自取其祸。你们多年来****宫廷,跟朱梓勾搭通奸,该当何罪?”
葛丽妃伏在地上瑟瑟抖着不敢出声。李贤妃高声嚷道:“皇上,臣妾走得端,坐得正——干屎摸不到人身上!”
“哼,你们连她也不如。”朱元璋指指达定妃的尸体,“她还敢作敢当。”
“皇上,臣妾实实冤枉呀!”李贤妃哭着辩解。
“无耻的东西,还敢强辩。来呀,把这两个****拉出去,一顿乱棍打死。不准殡葬,把她们的尸体,扔到山沟里喂野狼!”
李贤妃和葛丽妃被乱棍打死后,跟达定妃一起,被装进了一只大箩筐。当天夜里,被悄悄抬出去,埋到了太平门外的乱葬岗上。
冷静下来之后,朱元璋反复思考,觉得处事太草率。陈友谅死于至正二十三年七月,朱梓出生于二十四年六月。前后相差整一年。自古十月怀胎生子,他怎会在达定妃的肚子里呆上一年之久?足见,他不是陈友谅的遗腹子,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么说,自己逼死了亲生骨肉?
转念又一想,无风不起浪。朱梓的怀疑和胡言乱语,不会是空穴来风。不用说,他是听信了恶人挑拨,才起了疑心。不过,达定妃为什么也咬定,朱梓是陈友谅的狼种呢?是啦,一定是她知道自己决死无疑,方才信口胡言。这么说,朱梓与李贤妃、葛丽妃的私通,十有八九也是在气愤时说的疯话。他娘的,应该千刀万剐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和爱妃,而是那些别有用心的坏家伙!
虎毒不食子,一日夫妻百恩。朱元璋反倒产生了几分悔意。立刻降旨,将达定妃等三人挖出来,重新装棺安葬。不料,派去的人回来事告说,三具尸体已经腐烂得无法分辨。朱元璋只好吩咐照旧掩埋了,在旁边另外培出两个土丘,算是三位妃子的坟墓。
朱元璋虽然对功臣勋将,甚至嫔妃媵嫱动辄杀戮,但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却从来不忍心下手。不过对公主们的家庭欢娱,一生幸福,却毫不在意。她们的配偶——驸马爷们,只要稍涉不敬或不忠,他便像对待外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施以缧绁刀斧。
元璋二十八岁生了第一个儿子,到六十八岁为止,四十年间,共生下十六个女儿,二十六个儿子,总共四十二人。其中二女二子早夭,有三十八个子女长大成人。
龙子凤女们,既是皇室的传宗接代者,又是调节朝廷政治格局的一枚棋子和砝码。他们的婚姻,无不带有强烈的政治色彩:为了笼络大将勛臣,平衡与牵制他们之间的力骨消长。朱元璋有七个女儿嫁给公侯勋臣的儿子:长女临安公主,下嫁韩国公李善长的儿子李祺,二女宁国公主,下嫁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子梅殷,五女汝宁公主,下嫁吉安侯陆仲亨的儿子陆贤,八女福清公主,下嫁凤翔侯张龙的儿子张麟,九女寿春公主,下嫁颍川侯傅友德的儿子傅忠;十一女南康公主,下嫁东川侯胡海的儿子胡观;十二女永嘉公主,下嫁武定侯郭英的儿子郭镇。娶六女怀庆公主的王宁,娶七女大名公主的李坚,娶十四女含山公主的尹澝,虽然父辈的军阶并不高,可一旦做了皇亲驸马,随即委以重任。王宁掌管后军都督府,李坚掌管前军都督府,尹清后来接替王宁掌管后军都督府。
帝王之家的金枝玉叶,自幼呼奴喝婢,锦衣玉食。一旦封为公主,立刻赐给“脂粉钱”:每年收租米一千五百石,钞二千贯的田庄一座。而深受朱元璋偏爱的寿春公主,竞然赐给吴江县良田一百二十顷,每年可以收租八千石!何等的“脂粉”,用得了如许的金钱?
但是,作为政治工具的公主们,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日日宴乐,夜夜欢歌。许多金枝玉叶的命运,连普通百姓也不如!
在风行早婚的时代,小公主们只在安乐窝、销金窟里度过了十几个春秋!刚刚十三四岁,便成为他人的妻母。身心的摧残,加之远离父母,缺少呵护与关爱,有好几位公主花季早夭,匆匆离开了人世。崇宁三公主出嫁没几个月就奄奄病死。在诸姐妹中锻得宠爱的寿春九公主,出阁仅仅二年,也无端去世。还有好几位公主,刚刚步入成年便撒手而去。有的自己健在,丈夫却不幸早逝,年纪轻轻便成了独守空房的寡妇。永嘉公主十四岁嫁给比她大两岁的武定侯郭英之子郭镇,夫妻感情尚好,不到十年,二十七岁的郛镇一命呜呼,她二十三岁便成了寡妇。嫁给张麟的福康公主同样婚后不久丧偶,只能和不懂事的儿子冷清厮守,相依为命。
更可悲的是,不少金枝玉叶,竟然做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当初,朱元璋将长女临安公主下嫁李棋,是为了拉拢左丞相李善长。可是,等到他感到勋臣的势力威胁着皇权的时候,便置父女情分于不顾,毅然将亲家翁满门抄斩。李巷长一家包括驸马李祺等七十余口,统统作了刀下之鬼,不到三十岁的临安公主虽然逃过一死,但只能寒衾独拥,离群索居,对着孤灯冷月,消磨凄苦的后半生!吉安侯陆仲亨与李善长在同一年被抄家灭族,他的儿子陆贤被一起处死。陆贤之妻汝宁公主不愿孤苦伶仃活在世上,拿条白练挂上梁头,跟随丈夫而去,比临安公主更悲惨。
洪武二十四年,东川侯胡海因为牵进“胡党”,和儿子胡玉一起被处死。三子胡观,由于是南康公主的驸马,侥幸保住了脑袋。宁国公主的公爹梅思祖,早在洪武十五年即病死。八年后,却被定为“胡党”,他的小儿子、辽东指挥使梅义全家被杀,看在宁国公主的情分上,朱元璋饶了他的大儿子、驸马梅殷一命。这位娶了马皇后长女的驸马爷,逃脱了老泰山的明刀,却没能躲过大舅子朱棣的暗剑。
十年后,当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由于梅殷坚定地站在小皇帝朱允玟一边,使朱棣大为光火。但对受人尊敬的马皇后亲生女儿的丈夫,不好公开下手,只好暂时容忍。不料,有个名叫陈瑛的都御史,猜透了朱棣的心思。这个马屁精立刻诬陷梅殷与女秀才刘氏秘密往来,沮咒朝廷,畜养亡命,图谋不轨。这再次点燃了朱棣心中的怒火。遂秘密授意前军都督佥事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乘梅殷凌晨上朝的时候,把他从桥上推下水去,诓称是失足落水。宁国公主断定丈夫是被朱棣所谋害,发疯似的闯进宫去,拽着朱様的衣襟大哭大叫,要朱棣“赔我驸马”!为了掩人耳目,朱棣便将潭深、赵哦交三法司议处。三法司揣摩到皇帝的意图,随即定了个抄家灭族罪,杀人灭口,两全其美。朱棣假惺惺为梅殷隆重治丧,升梅殷的大儿子梅顺昌为都督同知,二儿子梅絷福为旗手卫指挥使,晋封宁国公主为宁国长公主。朱棣所导演的这出闹剧方才告——段落。这是后话。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要是权利斗争霈要,朱元璋从来不顾及女儿的幸福、驸马爷的生死。有好几位驸马,都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惟一的例外是驸马欧阳伦。他的被杀,可谓是罪有应得。
欧阳伦是安庆公主的丈夫。安庆公主和姐姐宁国公主都是马皇后所生。欧阳伦依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正宫娘娘的爱婿,肆意为非作歹。不仅强占土地,隐匿赋税,还走私盐茶,牟取暴利。明朝初年,盐茶由国家专卖,严禁私贩私运。西北边境的茶马贸易,还实行官府垄断。西北游牧部落,即所谓西番,因为食用乳酪,茶叶成为生活必需品,“不饮茶则困以病”。他们的马匹,则是明王朝重要的战略物资。朱元璋屡申禁令,茶户不但要按茶树纳税,茶叶也不得私售,只准卖给官家,故称官茶。然而,禁令只对小民有效,多数勋戚大僚,依然故我,以致走私活动愈演愈烈。欧阳伦依仗自己是驸马爷,更不把朝廷的禁令放在心上,率领奴仆照旧贩运。地方官吏不但不敢阻拦,还处处讨好,提供方便。兰县河桥巡检司的官员,殷勤献得晚了些,竟然遭到捆绑吊打。司吏忍无可忍,冒死上奏朝廷。朱元璋见到奏报,拍案而起。命令锦衣卫飞速上道,将欧阳伦等一干人犯,以及知情不报的陕西官吏,一并处死。巡检司的官吏不避权贵如实奏闻,则给予提升嘉奖。
安庆公主得信,仓皇进宫,跪在朱元璋面前苦苦哀求:
“父皇呀,孩儿知道欧阳伦犯下了大罪。”她涕泪滂沱,苦苦哀求,“可,他是你跟皇后的亲女婿呀,您就饶他一死吧!”
“哼,他自己硬要往死路上钻,怨不得父皇。”朱元璋把长脸扭到一边,“就是天王老子,也得奉公守法。要是亲家翁和驸马一个个肆意妄为,都给予宽恕,朝廷的法度置于何地?大明天子的贤明又置于何地?唔?”“父皇,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您就开一次恩吧。啊……”安庆公主瘫在地上,哭成了泪人。“那么多姐妹的男人,都……”她把“都被你杀了”,咽了回去,改口道:“都早早死了,难道父皇忍心也叫女儿,跟她们一样,成为活着不如死了好的可怜寡妇吗?”
“哼!早知如此,何不当初?平时不劝男人学好,到了这时候,却来哭求——晚啦!不看在你是皇后亲生女儿的份上,要你跟那恶棍一起死,叫你连寡妇也当不成。给我滚回去!”
“父皇——”安庆公主一声长吟,晕了过去。
朱元璋心软了,嗄声嗄气地吩咐道:“醒过来的时候,告诉她,朕给她一点面子:给欧阳伦那厮留个全尸——让他自裁!”说罢,扭头走了出去。
正如俗话所说的,女儿是人家的,儿子才是自己的。朱元璋“大义灭亲”,一次又一次地将女婿处死,对于亲生女儿的幸福毫不在意。但他对于朱家江山的继承者和捍卫者,即对龙子龙孙们,却是另一副面孔。而是尽其所能,为后代子孙铺平通向幸福乐园的康庄大道。
元璋首先作了一些立法方面的更张。
明王朝建立后。一直推行严刑峻法,重典治国。洪武七年,正式颁布《大明律》。这部洋洋六百零六条的法规,较之唐宋和蒙元律条,详尽严峻得多。即使如此,朱元璋又常常抛开既定法规,先后颁布了《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续》、《大诰武臣》等法。这些法外之法,大都是朱元璋独出心裁的产物。有了法外之法,还有法外用刑。除去笞、杖、徙、流、死五刑,又增加了剥皮、抽筋、割鼻、剁脚、凌迟等酷刑。朱元璋认为,治乱世须用重刑,进人治世后,则应追寻圣贤们所提倡的“刑,期于无刑”,即以较轻的用刑,以达到废止刑罚的目的。在处理了蓝玉案之后,有威胁的敌人已经被消灭得差不多,朱元璋觉得,已经进入平和安定的治世,垂之后世的治国法典,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
洪武二十八年,最后一员剽悍大将冯胜被处死后,朱元璋把文武大臣召到奉天门宣布口谕,申明以前之所以法外用刑,意在使人知所惊惧,不敢轻易犯法。他语气沉重地说道:
“以后嗣君统理天下,只守《大明律》和《大诰》,不许鲸(面上刺字)、非(剁脚)、劓(削鼻子)、(割去生殖器)之刑。盖嗣君生长宫内,人情善恶未能周知,恐一时所适不当误伤善良。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使劾奏,处以重刑。”朱元璋同时再次重申,“臣下敢有奏请设立丞相者,处以重刑。”
朱元璋意识到对皇亲国戚保护不够,强调推行“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那一套儒家礼法。对于皇后家、皇妃家、东宮太子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以及公侯之家,除了谋逆大罪一律不赦,其他方面犯了罪,则由皇上谅情裁决。“谅情裁决”的真意,无非是宽大赦免。
洪武三十年重新颁布《大明律》,将七十三条较重的童刑标准,进行了更改。虽然比之唐宋法律仍然酷重,但毕竞将刑宪固定下来,减少了人治的不公与随意性。
几个月以后,又将原《祖训录》加以修订,改称《皇明祖训条章》。朱元璋的理由是:“自古国家建立法制,皆在始受命之君,以后子孙,不过遵守成法,以安天下。故日夜精思,立法垂后,永为不刊之典。”他在谈到汉代吕氏专权的教训之后,再次重申:“尔后不许设立丞相,不许后妃干政,不许太监干政。后世敢有改变祖训者,以奸臣论处!”
与此同时,朱元璋再次劝诫诸藩王,一定要与皇帝同心同德,以护卫大明江山,并保住自己的富贵荣华。他谆谆教导说:
“自古亲王居国,其乐甚于天子。何以见之?冠服、宫室、车马、仪仗亚于天子,然利禄丰厚,政务却简。若能谨守藩辅之礼,不胡作非为,乐莫大焉。至如天子,总揽万机,晚眠早起,劳心焦思,唯忧天下之难治。此亲王所以比天子乐也。”这是劝诫诸王们一定知足常乐,不要惹是生非。接着聱告说:“凡古王侯妄窥大位者,无不自取灭亡,或连朝廷俱废。盖王与天子本是至亲,或因不守本分,或因奸人异谋,以致自家不和,外人窥伺,倾朝廷而累自身!”
把对皇位有威胁的文臣武将,统统驱除干净了,又对儿子们的不安分,忧心忡忡。所以,不厌其烦地以“妄窥大位者,无不自取灭亡”相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