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远见的朱元璋,并非是杞人忧天。如今,分封各地的藩王,大部分已经是渐露头角的成年人,镇守元朝旧都北平的燕王朱棣,更是野心昭然。太子刚刚去世,他就四处活动,企图立自己为储君,人主东宫!如今,不争气的二子秦王朱棟,与山陕镇守、三儿子晋王朱榈相继病亡,这样,老四朱棣,不仅成了年龄最长的王,而且是北方万里封疆的首席统兵大元帅。这使他澳然而惧!
一个不到二十岁、毫无阅历的文弱皇孙,面对深谋雄武、虎视眈眈的皇四叔,怎能不使朱元璋忧心忡忡,如坐针毡?
早在封王之初,就收到过鞭辟入里的谏劝。担任山西平遥训导的浙江宁海儒生叶伯巨,曾上书指陈朝廷三大弊病:“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大封王子,滥用典刑,急功近利,正说到朱元璋的病根上,但他却认为这是用心恶毒,中伤朝廷。尤其是“分封太侈”的指责,更违背他依靠亲生儿子保障朱家江山的初衷。当即拍案怒喝:“这小子!离间朕的骨肉,快快把他逮来,我要亲手射死他!”当时,在一旁随侍的亲信胡惟庸,急忙谏阻道,杀了叶伯巨,不惟有损陛下广开言路的圣德,抑且会使“竖子成名”。叶伯巨虽然免了颈上一刀,却很快“病”死在牢狱中。
想到这里,朱元璋暗暗赞赏叶伯巨的先见之明,后悔不该对逆耳之言如此反感,并使耿忠的进言人冤死狱中。对杀掉那么多功臣宿将,朱元璋也产生了几分悔意。如果他们活着,也未必敢于觊觎皇位。其实,最为可怕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他们大部羽翼丰满,不是伸手可捉的雏鸟——尾大不掉了……
“怎么办呀?怎么办!”朱元璋一遍又一遍地心口相问,“像解决勋臣武将那样,将他们统统除掉?可,怎么能向亲生骨肉下手哇!”
挥拳击胸,抓疼头皮,仍然找不到答案。忧烦困心,茶饭难进。年已古稀的朱元璋又一次病倒。
大臣们纷纷进宫问安。朱元璋伏在龙床上,气喘吁吁地嘱咐道:
“近者失调受疾,卿等频来问安,礼也。尧、舜、禹、汤、文、武之世,皋、夔、稷、契、伊尹、周、召为之臣,其有志匡王也。朕以此示卿,卿等宜竭忠修职,副朕至怀!”
朱元璋的谆淳勉励,与其说是要臣僚对自己竭忠修职,毋宁说是要他们对皇太孙忠诚。希望他们能像周公、召公辅佐周成王一样,对年幼的继承人忠贞不二。
册封皇太孙的同时,朱元璋已经开始物色可以托孤寄命的大臣。一天,他向兵部右侍郎齐泰询问边防诸将的情况。齐泰要言不繁,不仅将他们的姓名、履历、个性、功过等,说得清淸楚楚,还将各地的山川要塞及布防情况,——作了陈说。齐泰一边介绍,一边从袖中取出自己绘制的山川关津、以及兵力部署图,让朱元璋过目,使他眼界大开,对献图人刮目相看。不由感叹道:
“看来,齐泰不是等闲之辈,是个可以委以重任的良才噢。”
按照规定,每年的四孟(孟春、孟夏、孟秋、孟冬)以及除夕,皇帝都要亲去太庙上香。眼下,朱元璋已经脚步蹒跚,行动十分困难。大臣及嫔妃们都劝皇上爱护龙体,可以遣皇太孙代行祭礼,但朱元璋执意不肯。他虔诚地相信,从一个放牛娃,乞钵僧,到大明天子,并且安享皇位三十年,都是祖宗在天之灵,降福荫佑的结果。他要亲自乞求祖宗神灵,护佑自己祛病延年,保佑皇太孙福绥双至,皇运绵长。
四月十三这一天,春风骀荡,朝阳和煦。路旁枝头的鸟儿,一声接一声地鸣唱。铺满金色阳光的街巷打扫得干干净净,宽阔的街道上阒无一人。行人和小贩不知被驱赶到什么地方“回避”去了。在浩浩荡荡的仪仗卤簿导引下,皇帝的龙辇缓缓驶出皇宮,向着东南方的太庙走去。
天气已经相当燥热,衮冕袍服的朱元璋在侍从的搀扶下,步下龙辇,已是热汗涔涔。在侍从的搀扶下,虔敬地行三跪三献之礼,默默祈祷祖宗神灵,保佑小孙子皇位久安,朱家江山千秋永固。
休息的时候,朱元璋对随侍的太常寺卿等说道:“当年太庙建成,祖宗神主迁入供奉。朕行罢祭礼,稍事休息,不觉睡了过去。梦见皇考喊着朕的名字,急急地说道:西南有警。朕随即回宫,果然有西南紧急边报。足见,祖宗神明,无时不照临朕的头上。尔等掌管祭祀,定要加意敬慎。早晚洒扫,务必心诚事恭,以安神灵。”
臣下们诺诺连声,然后劝朱元璋早些回宫休息。但他仍然流连徘徊,不忍离去。见环立太庙庭院中的桧、柏、桐、梓等名木古树,已是盈抱合围,亭亭如盖,无限感慨地指着说道:
“当年太庙初建,它们不过是幼枝嫩条。经过多年的养护,不觉林阴满地。凤阳皇陵一定也是如此。朕的皇考、皇妣离我而去已是五十余载。可惜呀,朕却不能亲自到皇陵上,为他们烧上一陌纸钱!”
说到这里,朱元璋竟然泪流满面,久久呜咽不语。臣子们齐声劝解,方才揩泪登辇。
自太庙归来后,朱元璋更是浑身无力,精神怠倦。一闭上眼睛,纷乱的往事,便交替在眼前闪现。
低矮黢黑的茅草屋,杂草丛生的牧牛场,母亲慈祥的面容,父亲弯曲的脊背,在郭子兴手下的委曲求全,与孙德崖周旋的几度历险,和州城里的双娇美缘,鄱阳湖中的生死决战……
古语说的好:“天不与首乱。”韩林儿、刘福通等草芥亡命,而奄有黄淮之地,无非为英雄清除路障而已。陈友谅、张士诚,鲁莽之徒,而盘踞吴楚,称王称帝,至死不知天命有归!
开国前夕,朱元璋对群臣说过的一段话,蓦地浮上心头:
“朕每每想到百姓遭受离乱之苦,心中翻腾恻然。决心十年平之,十年富之,十年和之。眼下虽不敢说国阜民丰,但仓有粟米,巷有肥狗,百姓们大多得以温饱。同蒙元当政时的路有饿殍,民有菜色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难怪,民谣说:‘洪武爷坐南京,风调雨顺。’这就是百姓的心声,大明天子的政绩呦!”
多日未见的幸福微笑,掠过朱元璋枯黄的长脸。父母泉下有知,理应为自己儿子所取得的非凡治绩而哈哈大笑。
身上的倦怠忽然消失了。朱元璋从卧榻上坐起来,侍从给他穿上靴子,他扶杖向庭院走去。
夕阳已经衔山,落日的余晖,铺洒在殿阁飞檐和高高的宫墙上,宛如镀上了一层金色。巍蛾的皇家宫苑,今天更加灿烂悦目。朱元璋真想让这夺目的联色,多停留一阵子。但是,满眼金碧辉煌,很快淡了下去……
侍从们幽灵似的,远远地跟在后面,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倘若是骑在牛背上吹笛,或者像父亲一样,是个勤劳的庄稼汉,在这样的黄昏时刻,仍然忙碌不息。光着屁股的孩子,正在茅厘前打闹婧戏。然而,自己住了整整三十年的紫禁城,却是如此的空旷寂静,简直像黑夜里阴森恐怖的荒野……
唉!如今活在世上的,还有三十多个儿女,五十多个孙子。但是,一个都不在眼前。那几十个声声甘做忠顺奴才的妃子,却一个也帮不了自己。朱元璋感到无比的寂寞和冷淸。连乾清门宮外的汉白玉台阶,也比往日寒冷,扶一下,就像摸着一块冷冰……
那些少年时代一同玩耍的伙伴,那些并肩浴血征战的弟兄,如能聚到一起,说一说当年戏耍时的恶作剧,攻城略地历经的艰辛,挫折失败时的安慰鼓励,梦想成真时的举杯狂歌,该是多么贫心快意的事啊!但,现在他们在哪里呢?这紫禁城头的落日熔金、红墙血色,莫不是他们的鲜血染成?
夕阳已经被远山吞噬,晚餿从西方悄然幻出,红霞越铺越大,弥漫了整个西半天。偌大紫禁城像被一团火焰笼罩着。就像当年鄱阳湖上那殷红的血水,无边火海。朱元璋忽然想到北部边塞的烽燧狼烟。恨不得,骑快马,挽长弓,与蒙雳再拼搏一番……
皇太孙带领几名大臣走来了。—则是问候平安,二则是请示如何处理几件紧急朝政。皇太孙把皇上搀进屋内躺好,开始娓娓讲述所请示的事情。’
朱元璋闭着双眼,静静地听着,仿佛睡了过去。当谈到四叔朱棣上本,要求来京城探病时,朱元璋怵然一惊,挣扎着坐起来,问道:“有没有边情报告?”
朱允坟答道:“没有提到有边警。”
“他为什么,不照着刚颁布的《祖训条章》办事。不到朝见的日期,便自行来京?”
“孙儿不知道。”
“孙儿呀!”朱元璋呻吟似的说道,“你这个四叔哇——可是挺厉害噢!”
说罢,他瘫倒在卧榻上,久久无语。
11
朱元璋所说的李贤妃,不是早已被处死的那个李贤妃。这一位,是杨州卫指挥的女儿。据说她出生时,白光横天,颇有灵异。洪武二十年选进宮来,很快便封为贤妃。她美丽聪明,知书达礼,侍奉皇上和代管六宮,恭谨有礼,妥帖周到,很讨众人喜爱。办起事情来,更是沉稳果断,颇有干练重臣的风范。朱元璋十分宠爱,把她与汉成帝的贤妃班婕妤相比。郭宁妃被处死后,便委托她管理六宮,同时提升她的二哥作了亲军金吾卫指挥,同锦衣卫指挥一起,共同掌管锦衣卫诏狱——皇家监狱,可谓是恩宠有加。
眼下朱棣行为异常,朱元璋不由想到,当初曾为朱棣游说的那个李贤妃。由彼及此,继而又想到眼前这位李贤妃。她比之那一位,智慧才能不知高出多少倍。在自己百年之后,万一这位女才子紧步吕皇后、武则天的后尘,轻而易举就能将朱氏江山搞成李家天下!
“咳!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层呢?”
朱元璋立刻吩咐,传李贤妃前来。李贤妃听到召唤,马上来到了乾清宫。她快步来到床前,俯身柔声问道:
“皇上好些了吗?不知唤臣妾来,有何吩咐?”
“爱妃!”朱元璋直瞪瞪地望着她,凄切地说道,“你在忙些什么?”“没,没忙什么。”李妃的眼角挂上了泪珠,“圣上欠安,臣妾做什么事,也安不下神。”
“你听说过没有,老四要来京城?”朱元璋担心她也与老四有勾结。“没有呀。燕王来干啥?”
“声称是来探病。”
“可,按照《祖训条章》,还不到朝见的日期呀。”
“还是爱妃懂得礼节。”朱元璋拉过她的一只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掉转话头,突兀地说道,“爱妃,难为你十多年来与朕朝夕相伴,任劳任怨……”
“皇上!”李妃泪流满面,认为皇上是在作最后的嘱咐。急忙拦在前面:“放心吧,皇上的龙体一定能康复的。
“不。朕自己有数——朕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爱妃,我真舍不得你呀!”
李妃泣不成声:“妾妃,更舍不得,离开皇上呀!”
“咳,舍不得也得舍呀!”朱元璋闭上了双眼,“今天,你把你的两个哥哥唤进宮来,与他们见见面,叙叙兄妹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