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怀着满腹狐疑和愤怒而来的。但来到父皇面前,不仅不敢发泄,就连一句质问的话也不敢说。只是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喊母亲。
朱元璋拍拍儿子的肩头,凄然地说道:“桢儿,为父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皇家的脸面不能不顾忌呀。”
“父皇……父皇。我母亲,怎么能够……”
“桢儿!”朱元璋粗暴地打断儿子的话,“事情已经过去,你就不要多问了。反正,我不会无故冤枉哪一个。看在她养育了你的份上,就给她一些安抚:诏封她为昭敬皇妃。你看好吗?”
“多谢父皇的恩德。呜呜呜——”
“好啦,好啦,不要伤心啦。起来吧。你自己的身子要紧呀。哭坏了身子,怎么为咱们朱家天下效力!”朱元璋一本正经地安抚满腹狐疑的儿子。
“父皇说得是——孩儿一定节哀。”朱桢揩着泪,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便才是。你在京城歇几天,赶快回武昌去。重任在肩,可不能耽误了军国大事呀!”
顺利地打发走了儿子朱桢,胡氏溺婴这件疑案,方才告一段落。
前面曾经提到,正在紧锣密鼓肃清“胡党”的时候,朱元璋忽然接到密奏:他的老丈人、胡顺妃的父亲胡美,带着他的女婿多次溜进后宫,不知作何勾当!
胡顺妃年轻美貌,身材苗条,行动起来如风摆杨柳,说起话来宛如燕啭莺啼,一度深得自己的喜爱。进宫不久,便生下了湘王朱柏,算得是有功之臣。胡氏木讷寡言,性情温顺,丝亳没有浮浪轻佻的迹象。想不到竟然生着两副面孔:外表庄重和善,内心淫亵奸诈。怨不得人们常说,庄重是女人的矫饰,淫荡才是女子的天性。看来,胡顺妃正是这样一个淫货!
想到这里,朱元璋疑心大起,坚信弃婴于御河掩藏罪证的,一定不是那个胡充妃,而是这个胡顺妃!立即命令宫正司,将胡顺妃暗暗处死。可怜这位庄重的女子,不仅成了堕胎案的又一个无辜牺牲品,她的父亲胡美紧接着被赐自尽,胡美的女婿也被秘密处死。
为了皇家的脸面,朱元璋并没有张扬这件事。直到洪武二十三年处置了李善长,公布“奸党罪状”时,才把胡美拉进“胡党”,同时公布了他们翁婿“淫乱后宫”的罪行。
元璋生来心肠极狠。不要说对待勋戚密友,连有着肌肤之亲、床笫之欢的嫔妃媵嫱,也视如草芥敝屣,稍有不随心,或者产生一点怀疑,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甚至随便挥剑杀戮。除了马皇后,他始终礼敬三分。后宫嫔妃,没有受到他辱骂殴打甚而杀戮的,寥寥可数。惟一的例外,是机智聪敏的孙贵妃。
朱元璋占据太平府后,老友汤和曾经送给他一个名叫孙绮云的年轻女子。说一口吴侬软语,洁白玉润,娇丽清醇,朱元璋十分喜欢。尽管征战繁忙,却一直带在身边,爱不释手,朝夕温存。进了应天后,在马夫人的首肯下,纳为第三房小妾。
,这位孙夫人不仅光彩照人,美貌无比,而且识字解文,颇有智谋。当刚刚到手的太平府,在元朝大军团团包围下岌岌可危时,朱元璋破敌无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是这位孙美人的临危献计,给朱元璋解除了危难。她让朱元璋拿出缴获的金银缎匹犒赏将士,解了太平之围。紧接着,又接受她的建议,活捉了民军元帅陈野先,在江南立住了脚跟。一个弱女子,刚刚来到身边,便建立奇功异勋,朱元璋大为惊讶,视为女中豪杰,闺阁诸葛。
岌岌可危的太平城,若不是孙美人献出的妙计,朝暮之间就要被元军攻破。那样一来,不但后来的荣耀富贵,化作西风流水,自己颈上的头颅也保不住!这孙绮云简直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当然,这话只是朱元璋心里想的,不论对爱妾,还是对别人,他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不承认归不承认,感恩之心却没有忘记。难怪,这位玉肌晶莹、燕啭莺啼的女诸葛,始终得到他的宠爱。登基后,立刻册封为贵妃,地位仅在马皇后之下。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孙贵妃的哥哥孙瑛立即被召进京城,赐给金银缎匹,派去镇守军事要地龙湾。不久,又升任河南行省参政,后来又任太仆寺卿。
无奈,好运不长。美丽聪慧的孙贵妃,正当恩风烈烈,突然暴病而亡,年仅三十二岁!
从不轻易落泪的朱元璋,竟然连连挥洒痛泪。茶不思,饭不想,一连好几天,拒绝嫔妃侍寝。并且,要用最隆重的葬仪,安扰有功的爱妃。
可是,皇家法度森严,葬仪的规格不能随心所欲。加之,孙贵妃没有儿子,只生下一个女儿—坏庆公主。按照规定,连给她穿孝的儿子都没1有!这如何让朱元璋甘心?既然法度是由自己一手制定的,当然也可以亲手来改变它。朱元璋要让儿子们统统为孙贵妃穿孝。所谓穿孝,就是拄上木棍,穿上粗麻布不缝边的白孝服,为死者发丧,而这身粗孝服必须穿满;一年才能脱掉,谓之“齐缞杖期”。
为了做到名正言顺,朱元璋决定让礼部重议丧葬仪式。他喊来礼部尚书牛谅问道:
“牛谅,朕想让王子们都给孙贵妃穿孝,你看如何?”
“陛下,按照规矩,不可以。”牛谅小心翼翼地回答,“根据《仪礼》的规定,父亲在世,母亲去世,为母亲带孝一年。如果是庶母,则没有孝服之礼。”
“礼仪是人定的嘛。你回去马上查一查,看看过去有没有这样的先例。”
“微臣遵旨。”
牛谅回去后,考察了历代丧礼记录,开列出一篇流水账,奏了上去。朱元璋一看,古人谈到母亲丧服的,共有四十二人。主张服三年丧的二十八人,主张服一年丧的十四人。既然古人也有主张为母亲服丧三年的,这便是最好的历史根据。立时命令礼部制订出一个新规制:嫡子对生母,庶出的儿子对父亲的正妻,以及庶子对生母,一律戴孝三年。嫡子及众子对庶母,也要服孝一年。
按照这个规定,曾经受过孙贵妃抚育的周王朱櫥,算作亲生儿子,应为孙贵妃行慈母礼,戴孝三年。皇太子及诸王,则必须拄上木杖,穿一年孝。本来是对亲生父母的礼节,现在移到了庶母身上,众王子愤愤不平。当时,自幼深受儒家礼仪熏陶的太子朱标还活着,朱元璋刚刚宣布完新规制,他竟然当面顶撞起来:
“父皇!《仪礼》上说,对庶母,只有‘士’才穿三个月的粗麻丧服,大夫以上便没有这规矩。”他声音激越地说道,“陛下贵为天子,而让嫡长子为庶母齐缞杖期,有悖于敬祖宗、重皇统的道理——儿臣不敢遵从父皇的命令!”
自从登基以来,破天荒第一次,碰到谦让懦弱的太子公开顶撞自己。朱元璋本来就担心大臣们反驳,现在竟连最听话的嫡长子,都公开声明不遵旨,岂能容得!
朱标的话刚说完,他三角眉高扬,厉声喝道:“胆大包天,竟敢抗旨!不孝的孽子,看我不亲手打死你!”
—边骂着,一边拔出宝剑,奔下宝座,追了过去。
朱标一看,夺路就跑。一面高声念道:“圣人云:小杖受,大杖走。”
年轻人毕竟脚步快,暴怒的剑锋没能刺向朱标的脊梁。他逃回东宫,哭着向“太子正字”桂彦良,诉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哭着问道:
“师傅,你快说,我该咋办呀?”
桂彦良不慌不忙地劝道:“殿下的主张,虽然不无是处。但凡事要揆情度礼,见机而行。贵妃初逝,皇上痛彻于心。你应该体谅君父的心情,灵活用事。百孝不如一顺,死死拘守古礼,有违儿臣当尽的孝道呀!”
朱标绝然想不到,几句据理争辩会惹得父皇发那么大的脾气。盛怒之下,父皇多次当众亲手杀人。今天不是跑得急,只怕早已死在利剑之下。听了师傅的劝说,才感到忤逆父意,有失孝道。虽然后怕不已,也只得脱下官服,换上丧服去向父皇赔罪。
朱标刚迈进谨身殿,便跪到地上,膝行向前,来到朱元璋面前,以头撞地哭道:“父皇,刚才儿臣鬼迷心窍,竟敢当廷顶撞父皇,实在是罪该万死。”他的头在方砖地上撞得“咚咚”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儿臣深知罪过深重,特来请父皇惩处。”
看到太子满身孝服,一副痛不欲生的后悔相,朱元璋一肚子恶气去了大半。厉声喝道:
“朱标,你身为太子,不但不为众臣和诸王做出表率,竞然带头抗旨,实在是大逆不道!可恨可杀!你说是不是?”
“是,是。儿臣死有余辜!”
朱元璋渐渐放缓了语气:“看在你知过能改的份上,饶了你这一次。快去吩咐众大臣和诸王子,照朕的话办:赶快穿起孝来,为孙贵妃治丧、送葬!”
孙贵妃隆重殡葬后,朱元璋又命礼部官员编纂了一部名叫《孝慈录》的礼书,将他所制定的新丧仪,用文字固定了下来。
元球不愧是个女人迷。不管是已婚的他人妻妾,还是蒙古朝鲜异族女子。只要是艳若桃李、美仑美奂,他统统“勉为其难”,来者不拒。他接受了蒙元王朝宫妃三十余人,还亲自收纳过陈友谅的爱妃。洪武十八年,朱元璋在自撰的《大诰》中,对于纳陈友谅的妃子,理直气壮地说道:
“当初,天下未定之时,朕攻城略地,与群雄并驱十有四年余,未尝妄将一妇人女子收人帐中。惟愤恨陈友谅擅自以兵入侵。既破武昌,故携伊妾而归。朕后来自疑,于斯之为,果色乎?乃豪乎?知者鉴之。”
金口玉言的皇帝,说什么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抢了战败者的爱妾,并不是贪图美色,而是一种豪举——出于对敌人的愤恨!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陈友谅姬妾成群,他单单将达氏据为己有,除了因为她美貌绝伦,再也没有别的解释。
据说,喜新厌旧是人的通病。喜欢女人的朱元璋,更不例外。每当有漂亮的女人到手,一开始,总是分外迷恋,甚而连嫔妃们轮番侍寝的规矩,都可以弃迓不顾。后宫娇妹如云,宠爱集于一身。云往雨复,曲尽缠绵。不到一年,达氏便为他生下儿子朱梓。朱元璋一高兴,达美人摇身一变成了达定妃。朱元璋之所以避开贤、淑、惠、静等充满赞美的字眼,而选用—个“定”字,无非希望达氏赶快忘却旧人陈友谅,定下心来永远侍奉自己。
谁知,人各有志,小小年纪便把女儿身献给了陈友谅的达氏,始终忘不了大汉皇帝的温柔眷恋。对朱元璋那张麻面黄髭、赛过驴子的长脸,每每定睛注视,都感到心里不舒服,仿佛吃了苍蝇,嚼了蛆。每当朱元璋那粗糙的大手,在达氏身上到处抚摩时,她都阵阵痉挛战栗。而陈友谅兵败时,朱元璋血流成河的无情杀戮,更是一直紫绕心头,驱之不去。达氏念念不忘做陈汉爱妃的甜蜜日子,陈友谅的淸眉秀目、白净面皮,反倒长久地在她面前映现。自从怀上孩子,为了保护龙种,达氏遵命暂停侍寝。终于逃脱了无尽无休的折磨,她高兴得暗暗流泪。
殊不知,这也正合了朱元璋的心意。往日的新鲜感、饥渴劲,早已远远淡去。掂着个大肚皮的孕妇,怎能让他提起兴致?何况,数不尽的新人相继而来,正等着他去分泽享用。从此,达氏很难见到皇上的影子。夜长昼永,深宫似海。日影儿在窗棂上缓缓地移动,宫娥们个个脸上1挂着慵懒与无奈。阒无人迹的深宮内院,连一声鸡鸣鸟啼也难得听到。她。不知该怎样打发漫长的后半生……
一只小蜘蛛在窗户纸上悠然爬行,她静静地注视大半天,不知这小精灵在寻觅什么?偶或有几只鸿雁飞过上空,发出一声声悠长的啼鸣,更增加了她对寂寞的恐惧,对往事的回忆与思念。初嫁时的畅快甜蜜,像天空的鸿雁一般,如今飞向了何处?此生只能在三个饱、一个倒的无聊轮回中,将骄人的红颜春花,消磨成黄脸秋叶……
儿子渐渐懂事了。有一天突然摇着她问:“娘,你怎么不爱说话呢?你天天瞅着房顶上的花格子干吗呀?你一定是有什么心事吧?”
“咳!”达妃急忙露出笑容,“娘都封了妃子,不愁吃,不愁喝,哪来的心事呀?别瞎猜!”
“娘骗人。俺早就觉得,你有很多心事。”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孩子家,不要问得那么多,娘就是有心事,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娘会告诉你的。”
“不,俺把《孟子》都背的滚瓜烂熟,连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都懂。娘,你就告诉孩儿嘛。”
第,1二幸全敁少。
达妃看看宫娥不在跟前,两眼一阵红,俯在儿子的耳朵上说道:“儿呀,你娘当初不是大明宫里的人。”
“那,你是哪里的人?告诉我嘛!”朱梓摇着娘的胳膊恳求,“难道要儿子跪下,你才肯说?”
“好吧。娘就把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告诉你。可,你要是说出去,咱娘们就没命啦!”
“什么事这么厉害?娘,尽管说出来,我去告诉父皇,他会给你做主的。”
“孩子,娘的心事,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了,咱娘们死得更快!”
“啊!那是为什么?”
“孩子,你能保证不说出去吗?”
“娘,你尽管放心地说,孩儿保证不说出去。”
于是,达定妃流着泪,把自己的身世,家人,以及因为生得美貌,被选进宫去,汉皇帝陈友谅对自己如何体贴宠爱,兵败时,朱元璋如何无悄的杀戮等,统统告诉了儿子。
“那,父皇,为什么没有杀你呀?”
达妃哽咽了许久,终于对不谙世情的儿子说道:“朱元璋,不,你父皇,把娘和一大群妃子抓住的时候,他下了一道命令,别的人都被推进湖里淹死了。只把娘留了下来。娘知道他不怀好意,趁着他们不在意,一头扎进湖里觅死。谁知,他却叫人把娘救上来,掳回应天,强迫为娘做了他的妃子。”
“原来是这样!”朱梓仿佛在自语,“来到应天后,父皇对你好吗?”“一开始,算是对娘挺好。可,再好,娘也不是他的人。”
“那是为什么?”
“烈女不嫁二夫,娘早就是大汉皇帝陈友谅的人啦。”
“孩儿听说,那胡充妃,也是个嫁过人的寡妇。”
“所以她的下场那么惨!”
“这么说,娘是害怕父皇翻了脸,也对你下毒手?”
“不光是对娘下毒手,要是叫他知道了真相,连你也逃不脱一死”朱梓瞪大了惊愕的双眼:“娘的话,孩儿不懂。”
“我可怜的儿啊!娘索性把一切真情都告诉你。”达定妃附在朱梓的耳朵上,吃力地道出了一个秘密,“孩子,你不是朱元璋的儿子,你娘被掳时,肚子里已经怀着你啦。”
“啊!”朱梓惊得半晌无语,热泪滚滚而下,“怎么会是这样?”
“孩子,这是命。咱娘们的命,就是这么苦哇!”
“这么说,是他杀死了我的父亲?”朱梓突地站起来,右手握拳,眼露凶光。高声嚷道:“原来,他不是我的父皇,而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达定妃急忙捂上儿子的嘴:“孩子,娘的命不要紧,你连自己的一条命,也不想要啦?”
“那……我该怎么办?”
“忍着,藏着。不能叫旁人看出半点破绽!”
“哼,杀父夺娘之仇,怎么忍得下呢?”
“孩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娘们把仇恨牢牢记在心里就是。”
从此之后,朱梓对“父皇”朱元璋表面上尊敬如初,内心里却是无比愤恨。几年后,他便出脱得越来越像陈友谅,方面大眼,高挑身材,堂堂一表人才,深得后宫嫔妃的喜爱。为了报复朱元璋,他借生活在后宫的方便,十四五岁上就跟比自己大好几岁的李贤妃和葛丽妃等,发生了肉体关系。十六岁晋封潭王,去长沙就国后,经常借着朝见的名义,回京城逗留,与旧情人秘密来往。朱元璋以为他是眷恋自己和母亲达妃,不但没有怀疑,反而认为这个儿子,比之别的王子,对父母更多着几分孝心,愈发喜爱他。
7
梓却将杀父之仇,深深藏进心底。
洪武二十三年三月,朱梓得知老丈人於显和妻兄於琥,牵连进胡党,被一起处死,触动了心中的隐痛。更坚定地相信自己不是朱元璋的亲生儿子。不然,不会对自己的亲属毫不留情。
朱梓年轻气盛,缺乏城府,心中的愤懑,常常溢于言表。误认为山高皇帝远,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无人会背叛自己去告密。不仅有时在亲信面前,流露出对皇帝杀戮自己至亲的不满,公然将自己是大汉皇帝的儿子,这样犯忌的话,告诉了亲信。为了排解心中的不平,同时也为了报复,甚而将自己与皇妃们暗通款曲等风流韵事,也说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