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采访人:张书,男、41岁、初中文化,北京大兴县某村农民,现在北京化文出租汽车公司开出租车。
采访地点:北京市太平路22号院内值班室。
认识张书是前一段有一天晚上从朋友处喝酒回来打他车的时候,坐上车后和他聊天,知道他是大兴人,生活经历很坎坷,下车时由于没有零钱找,他又少收了我二块钱。下车时我说:这样吧,我现在正在写一本书,内容是关于司机生活方面的,你如有兴趣,哪天咱们约个时间找个地方聊聊。他说行,我也愿找个人说说我自己。说完他写了电话号码和呼机号给我,我也给他留了呼号。这几天想来想去,不知什么时间和他联系好,怕耽误他挣钱,今天上午呼了他一下,他回话后我说,大哥,你什么时间拉客人过这边来时,呼我一下,咱俩找个地方聊聊。他说行,过去时我呼你。快十二点了他呼我,说他在门口,我忙出去接他。
我是八九年学的车,在团河警官大学那儿,那时交1650元钱,觉得就挺高的了,钱几乎都是借的。学了半年,拿到新本不太敢开,再说人家谁家也不愿雇一个新司机。学完车到黄村干过一段时间的瓦匠,九0年别人给介绍去彩玉镇给一个个体户开车,当时他们家有两台车,一辆121,还有一辆130,两辆车都是我开。每月给260块钱的工资,只管饭,不管住。在他家人家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和老板一起出门有时就跟他在外边吃。干了不到一年,我到京石高速沙河料场开大车,十五吨的斯格达。后来听说我们邻村有一户人家有一辆130,向外包租,一年交他1500元钱。我包了过来,就在木樨园拉活,那是辆旧车,老得修车,干了两年多,也没挣下多少钱。九四年底去大兴京南驾校当教练,每月基本工资460,带的学员多,每能毕业一个学员,再给一百元,一个月差不多能拿到一千块钱。那时不让吃学员的饭,但有给买烟吸的。
九五年底,大兴县外经委招劳务输出人员,去日本干活。我们大兴的参加培训的三十多个,最后被挑中了十六个。我们先是集中到朝阳一个地方补习日语,学了大概一个月,主要是简单口语、对话。也没学会多少什么。是日本人自己来挑的人,看看你的手粗不粗,糙不糙。脸白不白,黑不黑,人家是找能干苦力活的,握一下你的手,看有没有劲,长的象豆芽菜的不要,长的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不要。要壮实的,要有劲的。要能吃苦力的。坐飞机去的,机票是日本人出的,我们这伙一共去了五十六个,除我们那儿的外,还有河北唐山的,河南平顶山的。我们去的是日本一个叫茨城县的地方,我们走到后在北京学的日语几乎用不上,没办法,在那儿又学了一个月,才开始工作。我和一个大兴红星农场的,一个北京的分到一个叫河井公务站的地方干活,我具体干过许多种活,开过汽车,工程车,铺过油漆路,在路边种过花种过草,用水泥板修过马路牙子。每天只干八个小时,也不太累,才开始我们一起干活的三个人一块儿作饭吃,后来就分开了,各人作各人的。北京去的那个英语会的多点,他看不起人。后来大家之间就有些小矛盾,但平时话还是说的,有时还在一起打朴克。我们住的是楼房,每个屋子里都有空调,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晚上房间里有电视,看画面可以,语言十句能听懂一句。我们每个月挣八万日元,合人民币六千多,每月交大兴县外经委一万六千多日元。吃花费一万日元。我们是春节前去的,自己买菜作饭吃,咱们菜市场有什么,那儿就有什么。也吃猪肉,牛肉,吃羊肉的很少。买什么东西都是去超市,没有咱们这样的自由市场。就是再小的商店,也是超市模式经营。人家对卫生要求特别严,比如蔬菜,比如猪肉,超市里的这些过了保鲜期就倒掉了,一点都还看不出来坏。有的咱们去的人就去捡回来吃。一起干活的日本人就劝不要吃,吃了怕对人身体不好。
日本是个岛国,四周环水,我们住的地方坐车半个小时就到海边,太平洋浩瀚无边,日本人吃的海产品全是从太平洋中来的。
我们这些人几乎都是从农村去的,所以都不太乱花钱。人家把每个月的工资都给你打进工资卡里,你自己任何时候去自动取款机里都可以提出来。管我们干活的商工会的人组织我们出去玩过几次,有两次去了海边,一次去了公园,还有别的游览的地方。日本的环境比我们北京好多了,在街上你根本看不到垃圾,也看不到尘土飞扬的景观。街两旁特别干净整洁,看了就能使人有个好心情。日本四季的温度都比北京高一些,冬天最冷时也就零下三、四度的样子,晚上结一点簿冰,太阳一出来也就化了。冬天感觉不到太冷。夏天有时温度能达到四十三、四十四度这个样子。我们只是休星期天这一天,星期六不休。
在待遇方面,我们的收入和日本人就根本没法可比。和我们差不多的日本壮劳力,一个月能拿到四、五十万日元,比我们高六、七倍。就连高校生(就是咱们国内所说的职高生)也能拿到二十万左右。住我们那楼的,还有很多中国人,干什么工作的都有,弄盆景的,干饭店的,瓦匠,木匠,修路的干什么的都有。
张书的叙述跳跃性很大,他想到哪儿说哪儿。他叙述之中,脸上的表情很丰富,或真笑,或苦笑,时儿陷入回忆中,时儿回到现实中。他告诉我他二哥今年六月份喝农药自杀了,他是个智残人,从小没上过一天学,今年才49岁。为生活的琐事想不开走了这么一条路。他说他的二嫂是个盲人,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男孩在城里上师范大学,女孩今年考上一个大学没有去上,现在去通洲一个好中学复习了。他哥的后事几乎都是他花的钱,他说这两个孩子我还得管几年,家里就一个瞎嫂子了,你说怎么办?幸亏媳妇能理解我。
我是去年买断的公司的车,现在想买都不让买了。已开过三年的夏利还要了八万,每月现向公司交1800块钱的管理费钱。这车明年就该停运了,出租车只让运营六年。最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块,一年也就一、二个月。也许岁数大了,我老觉得累。所以有时八、九点钟才起来进城。三餐都是在外边吃。这车虽然是二手车,但我保养的好,人家都用一般的机油,我用一百多块一桶的。还挺对的起我,很少有趴窝的时候。去年我开着车在洋桥碰到在日本时认识的一个哥们,他比我小几岁,唐山人,一个台湾人给他找了一个肥活,在一个地方帮助管理中国工人,一年月给他五、六十万日元。后来他买了一辆二手车,乐极生悲,喝酒后撞死了一个日本妇女,赔偿不起人家,被变卖了所有财产作为赔偿后,被驱逐出境回国来了。由于他私自滞留国外,回国后还被有关部门要求,交一万多块人民币的罚款。他说我要不出那事,娘的,现在我能趁一百万人民币没问题。我说我请你吃顿饭吧,他说我给人家打工卖拉面哪能离的开,没办法,我给他买了两条烟。
在日本时,我都是叫我媳妇从国内给我寄烟过去,一次寄两条,一个月得寄两次。我不太爱喝酒,烟可吸的厉害。还有老乡一起打朴克,一起玩,你不能一个人吸谁也不让吧。日本人也爱吸中国的威龙什么的,邮去的有威龙,有希尔顿。有时断顿了,也在当地买合烟抽,一合七星,要240日元,老买可抽不起。想家了就给家打电话,那时家里还没安电话,先打到村里,等广播喊一会后再打过去。一千日元的电话卡只能向国内打七分钟的电话。有个河南小伙子,到街上去玩三个七游戏机,把一年挣的钱几乎全输进去了。在日本喝白酒,主要是清酒和鹿酒,最高的三十五度,低的在二十五到三十度之间。没有太高度数的。
我们待的那个地方是农村,但环境特别好,空气也好。土地都是庄园性质的来管理,一家雇几个工人,都种好几百亩土地,全是机械化。几乎人人有车,老头老太太出门也开车,人家拥有一辆车就象咱们拥有一辆自行车这样这么简单。路边、宽阔的地带有好多钓鱼的地方,但人家日本人钓鱼图的是乐趣,钓了再放回水里,没有人拿回家去吃。有咱们的工人钓了拿回来吃,日本人说,这鱼不卫生,养鱼的水里边有雨水,还有别的污染物,肯定不能吃。人家日本人不吃淡水中的水产品,只吃海里产的东西。
据保留数字说,日本国内有中国人25万到三十万,伊朗人在日本的数字比中国还要多。人家伊朗人比咱们聪明,他们制售假电话卡,把用过的电话卡,作假以后还能象新的一样使用,低价卖给外国打工阶层。
过去去日本早的人,特别是留学去了没回来的或大学毕业后出去的,日语好,再比较了解日本国情,光给企业或用人单位介绍中国打工者,就能发财。这些人包括偷渡过来的,签证到期滞留不走的。西安的一个留学生,在一个雇有很多中国工人的公司当翻译,每月收入高达80万日元。我小时学习挺好的,上初中时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那时没有高考这一说,所以连高中都没上。还是有文化的人好,可以凭脑子吃饭,象我们只能凭干苦活、累活,才能勉强喝上碗粥。我现在真感觉到文化的重要性了。
我儿子今年十七岁了,在大兴技术开发区上职高,学的机电,说是包分配。要是他能考上大学,我就是砸锅买铁也会攻他上学。
跑在路上,有时拉个日本人,我用会说的简单日语和他交流,他听了会惊讶的伸出大拇指说,好、好,棒、棒。
你问从日本不回来不行吗,实际上我们的签证是五年期的,但和人家那公司定的合同只有一年,我们刚走到,日本公司的人就把我们的护照给收走了,每一个人发一个登路卡,可能就象咱们北京给外地人办的暂住证。最后合同到期把护照发给个人,组织一起回国。拿到个人的护照也有个别胆大的,晚上偷偷跑掉了。不知跑掉的人的命运如何,也可能能发一笔财,也可能怨死国外,变成孤魂野鬼了。在国外,你没有身份、地位,谁会看的起你,受人欺负,你也没地方说理去,不象在自己国内,受到不公,老百姓都可以告政府,告当官的。
开这出租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收入还可以,但就是辛苦些,可干什么你也得有付出,才能有回报。天上不会向下掉馅饼。知足者常乐吧。今后用车呼我一声,到春天跟我去我们那农村待两天,你们城里人不是爱踏青吗。
张书个子不高,人很城实。不修边幅,但心眼挺活。家庭的担子很重很重,但他能笑对人生,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一点却是难能可贵。
张书向我挥了挥手,又开车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