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虫儿刚回来的时候,李荣光就有预感,觉得姐弟两人会分开,后来虫儿趁着夜色忙碌不停看似是在一如既往地操劳,实际上却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和难过。
李荣光目光如炬,黑夜中视物毫无障碍,清楚地看见了她流泪、发呆、失神的每一个瞬间。
听到这样的条件,原本也在意料之中,从昨天天长公主提起自己语言腔调的问题时他就猛地意识到了“大人”这个词在唐朝时期的独特含义。
所谓大人指的就是父亲。
虫儿提到了王妃的条件而不是大人的条件,说明了虫儿的父亲是一个王爷,并且处在一种无法驾驭王妃的困境,联系到自己长年生病的现状和姐弟两人孤苦无依的生活,他知道这所谓的大人必定也是病得厉害,但还活着。
因为虫儿也关心身为王爷的父亲的境况,并以此作为契机促使王妃答应照顾自己。
李荣光只简单想想便明白了这中间的因果,这对一个几岁的孩子来说确实不可能,但对于身体中装着一个心思缜密、博闻强记的“李荣光”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能写成《昆虫与人》,能构筑双平行大世界,能让全世界的科学家集体失语,自然有他人所不及的地方。
李荣光尽管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为什么不同,他又哪里知道自己被成年的千年虫改造过身体,甚至是做了一千多年的虫。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这身体的名字也许叫“李荣光”,但主宰这身体的灵魂是从未来回归的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却还没有想起。
事实上,被千年虫吞噬了的他曾经存在的一切之后,他带着那些如梦一般的记忆回到了起点。
“你呢?”李荣光笨拙地抓住虫儿的手臂,不无紧张地问道。
“我就不去添乱了,我……王府那种地方哪有外面自由。”虫儿被李荣光一连串的举动冲击地自乱阵脚,直到此刻才渐渐找回了原本那个坚强独立,一心为了弟弟的虫儿。
“自由!”李荣光低声应了一句,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抱怨,他知道虫儿决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而且,强自改变对谁都不是好事。
“什么时候走?”
“后天。”
“那明天我们干什么?”
“明天是上元佳节,王妃恩准我们出宫看花灯。”
“看花灯啊!”李荣光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随即低身将虫儿放在了木床上,脱掉她那双似乎出自僧人之手的样式怪异的布鞋,随即拉过被子轻轻说道:“姐,睡个好觉,今晚我守着你。”
“幺郎,你的病?”虫儿木然地被李荣光摆布着,似乎每一个出自他手里的动作都那么奢侈,那么优美。
“我没事,以前你照顾我,以后我照顾你。”李荣光仿佛无所谓地说了一句。
虫儿眼睛里蓦地涌出泪花,这看似简单的话语却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她使劲地点了点头,嘴里说着“嗯嗯”,高兴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太累,也许是太高兴,少倾,虫儿便真得沉沉睡了过去。
李荣光毫无困意,看到虫儿睡熟之后,便出了屋外四处打量,他黑夜中视物无碍,倒将这房前屋后看得清楚仔细,旁的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唯有一处穿墙而过的水渠让他有些在意。
李荣光正打算细细查看一下,这水渠的流向和墙外的情况,却听到虫儿在房内喊他,于是又急忙折返回去。
虫儿只是在说梦话,但两只手却兀自往前伸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李荣光心想恐怕是做恶梦了,便上前抓着她略显粗糙的双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口中哼着之前她唱给他听的歌。
“精诚为人上天闻,田中致雨山出云,仓廪既实礼义申,但愿常在不患贫……”
当李荣光醒来的时候,他正伏在虫儿的胳膊上,虫儿侧着身子,给他搭了一半的被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姐!”李荣光有些脸红,这个处了一千多年的纯男总不擅长处理这种微妙的画面,虽然虫儿眼神怜爱,但李荣光却心里有些怪异。
他昨晚精神很好,按理说绝不会睡着,可是握着虫儿的双手之后,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醒来了,要是困的话可以再睡会,晨鼓还没响呢。”虫儿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道。
“不……不了,咱们收拾下准备去玩一天吧,我听宫里人喊马嘶,热闹得很。”
“是吗?”虫儿一愣,她不怀疑李荣光是否只是胡口一说,却沉吟着说道:“莫非圣人上元之夜也要去巡游?”
李荣光这才意识到花灯是晚上才有的节目,那白天出去玩什么,看什么?李荣光虽然不想与虫儿分开,可以他目前的身份来说的确尴尬得很。
虫儿看到李荣光略微沮丧的表情,笑着说道:“没事,阿姐约好了天长公主和寿安公主,咱们等到坊市一开就出去玩,天色还早,你再睡会,阿姐去煮些吃的。”
李荣光点了点头,爬上木床,虫儿准备离开的时候,却被他强自拉住。
看着他红得都快挤出水来的脸庞,虫儿笑得前俯后仰,戳了戳李荣光的脸蛋说道:“羞羞羞,还怕黑啊。”
李荣光一滞,却暗自长吁了一口气,他不想让虫儿操劳,但脑子里却总有种怪异的羞愧感,于是便拉着她不让她离开却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虫儿笑了笑又合衣躺在他身边,却不自禁往被子里缩了缩,眼角飞起一丝娇羞,看来她也有些不习惯。
两人心中都有些奇怪的感觉,谁也不说话,但总感觉有种独特的香味充斥在四周,不知不觉便都沉沉睡了过去。
黑暗的世界里有很多奇怪的光亮,缓缓地往李荣光的柴房飘来,猛一看去觉得是万家灯火,即便看见一大片,也会被人以为是月光。
“咚咚,咚咚!”
晨鼓响了两遍之后,里荣光才睁开眼睛,心中估摸着应该天快亮了,也许五六点了,他无奈地想着,因为他不明白这五六点在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虫儿又睡了个回笼觉,整个身子蜷缩在李荣光的怀抱中,年关刚过,更深露寒,真不知道往常她是怎么过来的。
李荣光想到这些便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里,那一刻,他觉得很平和,很充实,仿佛抓住了一生的幸福。
又是一通鼓响过之后,李荣光听到了近处宫门、城门、院门、坊门、墙门等等各种大门开启的声音,他心里想到,既然要跟虫儿度过一个值得纪念的一天,就一点也不能浪费。
说走就走,李荣光随即叫醒了虫儿,虫儿也明白他的心思,两个人早饭也不吃,便兴冲冲地往外走去。
十六王宅在长安城永福坊中,而百孙院则在南北紧邻永福坊的兴宁坊中,出了兴宁坊的南坊门便是长安城的承天门横街,之所以叫承天门横街,是因为承天门是三大内宫之一的西内太极宫的正大门。
也许时间尚早,守卫坊门的内侍宦官们忙碌不已,似在准备什么,看到两个孩子从夹道出来,反而还吃了一惊。
李荣光行动不便,虫儿声音沙哑,两人衣着普通,怎么看也不似百孙院的王子王孙,出行无仆从,无车骑,有脸色不善的宦官不等两人说话就要呼人来捉,还捏着嗓子喊道:“哪里来的野娃娃,敢在内院行走?”
虫儿正欲说话却见李荣光抢在前头咳嗽着说道:“我们是住在水渠边上那处柴房里的野娃娃,不知几位公公可曾听闻。”
这话说的看似普通,实则有些深意。
李荣光虽然身形较高,看起来十来岁的样子,但真实年龄才五岁,虫儿倒是比他大一岁,但两人站在一起却显得年幼一些。
“本公公何曾听闻……”那位阻住李荣光两人的宦官大手一挥正欲让左右先将这两个娃娃绑了再说,却突然被人打断。
“住口,不长眼的蠢货,这两位是光王府上的。”身后有一位穿着大红色宽袍长袖,头戴幞头,高履大马的官员模样的青年男子喝道。
李荣光与虫儿不自禁望了望这人,这人白面无须,看起来倒也年轻,却不知是何许人也。
周围的一众宦官俱是跪地参拜道:“见过枢密使!”
“枢密使?”李荣光一愣,这次他没有回想起任何东西来,尽管他听着这职衔的名号极为耳熟。
“见过两位……呃那个小贵人。”那位枢密使只在马上略微做了做动作,话也说得极是圆滑,谁也不得罪。
“枢密使客气了,我们姐弟想趁上元佳节出去逛逛,不知这坊门可出得?”李荣光倒是不经意间也拽起文来,那枢密使看得一愣一愣的,眼中透出难以理解的光芒。
“哈哈哈哈,出得,当然出得。下人不识礼数,唐突了贵人,某在此赔不是了。”枢密使虽然口中说着赔罪的话,但心里却暗自奇怪,自己今儿个怎么就在一个娃娃面前落了下风呢?
“多谢枢密使。”
李荣光与虫儿异口同声说了句,相互搀扶着出了南坊门。
坊门之内,那位枢密使望着两个孩子虽蹒跚却格外自信的背影,心里有些感慨。昨天圣人午睡之际做了一个怪梦,梦见群虫围攻金龙,惊醒之后以为凶兆,急忙传令在紫宸殿召见几位宰相。
枢密使兀自想着,他不知道圣人与宰相们说了什么,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凿的,那便是圣人被那怪梦一吓,出了一身汗,病情竟然大幅好转,如今传令各司,要于今夜前往紫云楼赏灯。
枢密使想到此处,对着周边的内侍们喊道:“快些准备迎驾事宜,没准圣人就要从这门出来,你们居然还有心思为难百孙院中的皇亲国戚?”
一众内侍们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心里却想着谁能知道那种模样的会是皇亲国戚?
当今圣人与“四千岁”关系不错,真要为难他们这些无品无衔的仆役,千岁们自也不会怜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