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号是帝王驾崩之后于庙中被供奉时的称号,《史通》有言:古者天子庙号,祖有功而宗有德,始自三代,迄於两汉。名实相允,今古共传。庙号的发展姑且不论,单说唐时的庙号。因与选谥不同,却有独特的映射涵义。
大唐李氏王朝除过女主武氏、殇帝李重茂外,前后经历了高祖渊、太宗世民、高宗治、中宗显、睿宗旦、玄宗隆基、肃宗亨、代宗豫、德宗适、顺宗诵、宪宗纯、穆宗恒、敬宗湛十三代皇帝,到当今圣人李昂继位之时,可谓内忧外患,已然进入了由盛转衰之时。
可又是谁给当今圣人一个“文”的谥号呢?“文”意味着当今圣人文弱不堪,但高坐庙堂八年的他怎么看都似乎是一个胸有沟壑的人啊。
天长公主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甚至震撼地难以言语,她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了一眼躺在木床上平静而深沉的李荣光,实在不明白一个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可是要杀头的话啊。
天长公主没了探究的兴致,甚至当真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她虽然比虫儿年长,可终究也才是是个十岁的孩子罢了,所以她一吓之下跑了。
天长公主夺门而出的情景让李荣光有些担忧,他担心这女娃找人来抓他,因为微一思量他便知道自己方才言语有失。
李荣光沉思片刻,默默下定“不轻言”的决心,随即又极力活动自己的手脚,希望能下床躲躲。
然而当李荣光真正意识到自己那与天长差不多高低的瘦削身子时,顿时心灰意冷起来,凭这样的小胳膊小腿,他能跑到哪里去?
李荣光轻轻叹息一声,又勉力拉过被子盖好,那被子一看就用了很多年,但却干净舒适温暖,渐渐倒也驱散了李荣光的担忧。
谁会跟一个也许不到十岁的病痨小鬼较真呢?
天长公主一路逃也似的离开,好在柴房坐落在百孙院皇城根一角,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也自然没有人上前询问。她边跑边捂着胸口,脑中不由想起当年自己的父皇驾崩之后当今圣人与群臣追封庙号的情景。
敬者,警也,当今圣人与王公大臣都要以先皇帝为警,可先皇帝做错了什么?
天长公主默默想着,她认为自己的父亲那时还年轻,贪玩一点也是人之本性,做不了一个好皇帝不让他做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死他?
他是一个皇帝,却被自己的家奴所杀,古往今来能有几回?天长公主一口银牙咬得铮铮作响,生在帝王家,经历了如此多的往事,她已然不再少不更事了。
天长公主站在墙角处,目光冷狠地盯着远处百孙院门口的内侍宦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仇视之心,她讨厌所有的宦官,她希望有人能将他们杀光杀净,一个不留。
“两位公公留步!”突然一声沙哑低沉的客套话传入她耳中,天长探头一看,但见虫儿表情木讷,不紧不慢地从门口转了过来。
真佩服虫儿的生命力,如此境遇下竟还能坚持着,天长不由想着,可是转念一想,这样逆来顺受,悲戚困苦地活着有什么意思。
虫儿木讷地转过墙角,眼看就要撞到天长身上,她竟也没有反应过来。天长公主又气又笑,跳脚喊道:“虫儿,你干什么,丢了魂似的。”
虫儿被这一声唤醒,赶紧赔不是说道:“原来是公主,虫儿有礼了。”说着就要行礼,天长气呼呼地拉起她的手说道:“算了,跟我客气什么,这又没啥人。”
“多谢姐姐!”虫儿依旧彬彬有礼地说道,就是那声音听到天长的耳朵里的确有些刺耳。
天长今天被这一对姐弟折磨得心烦意乱,也不想过问虫儿的事情,估计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无趣道:“幺郎没事,我刚跟他还说话来着,天色已晚,我这才赶着回宫呢。”
“啊!幺郎能好好说话了?”虫儿大喜过望,脸上的木讷瞬间烟消云散,急急忙忙脱下向天长借的大袖襦衫,顺势便跑了起来。
虫儿一边跑一边也没忘记跟天长告别道:“姐姐,我就不送您了,这衣服我回去洗过之后给您送到府上去。”
“虫儿!”天长公主在背后跺着脚喊了一声,但虫儿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天长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自己虽然是百孙院中名义上地位最高的,可是总觉得生活毫无意义,可反观虫儿,她为何活得那么简单,那么潇洒?
天长想起自己三个弟弟,一时倒想效仿一下虫儿,好好关怀一下他们,于是也便加快了步伐,趁着还没宫禁之前回去体味一番。
李荣光躺在木床上呆呆望着柴房的顶子,心中有些无奈,以自己脑中庞大的知识来说,自己怎么都不会是一个孩童,可如今却又偏偏是个屁大的孩子。
这种矛盾的感觉令他极度不适,所幸又觉得身体格外健康强壮,想来长大了也能自力更生。
想到这里,李荣光侧了侧身子,望着门外,阿姐走了一下午,门外的药锅都熬干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大人究竟是谁呢?”李荣光忍不住想道。
“噔噔!”
门外传来了跑步的声音,李荣光眼睛登时有了精光,没来由地就确定是阿姐回来了。
“虫儿?”他嘴角露出一个与他身形年龄极不相称的微笑,怎么会有女孩叫这样名字的。
“幺郎,幺郎,你能说话了?”
阿姐人还没进门,欣喜的声音却远远传了过来。
“对哦,阿姐。”李荣光轻轻应了句,一点也没觉得别扭,那声“阿姐”叫出口之后他才发现竟是那么自然,那么富有感情。
我们真的是相依为命的姐弟,李荣光给了自己一个暗示,将唯一的一丝疑窦深埋在了心底。
虫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脸上挂满了笑意,她一边将喉头的喉核取出,一边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馒头”递到李荣光嘴边。
“给,饿了一天了,这是我从好直长老那里要来的蒸饼。”虫儿的声音动听之极,仿佛是草原上的百灵,带着阵阵春风。
李荣光心里有很多疑问,诸如这馒头与蒸饼的关系,诸如好直长老是谁,诸如今天去大人府上了没有,诸如又为何叫虫儿这名等等,可到头来他一个问题也不想问,面前这个可怜的女孩倾尽所有照顾着他,他也要倾尽所有信任她,珍视她。
也许轻诺太过草率,也许人终究会变,但李荣光知道,自己哪怕有朝一日因为面前这女娃失去生命,他也必定死而无怨。
李荣光似乎有种独特的能够洞悉人心的天赋,而这也让他们两人没有因为这意外的苏醒和即将到来的变故失去彼此的情意。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李荣光因为千年虫的干系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幺郎,吃啊。”阿姐知道李荣光还不能动手,索性将馒头放到他嘴里。
李荣光径自咬了一口,酥脆香甜,到似乎是真的用做饼的法子做了个馒头。
“姐,你也吃一口。”他轻轻说了句。
“嗯!”虫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眼角深处的一丝不舍藏了起来,照着李荣光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好香啊!”她忍不住出口赞美,她尝到了一种似酒非酒,似花非花的特殊香味,她不敢相信好直长老做的蒸饼怎么会这么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李荣光脱口说了一句,直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阿姐吃过了。”虫儿又将饼递了过来。
“那咱们一人一口,你不吃,我也不吃。”李荣光笑着说道。
虫儿迟疑了一下,又笑开了花,使劲点了点头。
姐弟俩言笑晏晏,吃个饼居然吃了大半个钟头,相处的时间总是过得极快,一转眼日落西山,到了宫禁时间,宫内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暮鼓之声,咚咚咚咚,仿佛直击在李荣光的耳窝里。
“宫禁了,我收拾下,幺郎,你先休息吧!”咚咚的街鼓之声仿佛提醒着什么,虫儿在李荣光的注视之下开始在柴房内外忙碌着。
虫儿给李荣光抱来换洗的床单,却发现李荣光今天没尿床,意外而惊喜地摇了摇他的脑袋,说了句真乖,李荣光报以甜甜的微笑。
虫儿随后又拉过一张木凳置在床前,李荣光一看那光滑的凳面便知道她此前便一直坐在这凳子上睡觉,想到这点,他的心里难过极了。
正如虫儿所想的那样,他的手脚还是行动不便,但已经恢复了知觉,可是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虫儿此次去大人府上必定得到了什么,而有得就有失,她那突然间有些含蓄的依恋不就证明她将要失去什么吗?
虫儿忧心惴惴地做了很多家务,她天真地以为呼吸匀称的李荣光已经睡熟,不自觉摸着眼泪。她洗了中午剩下的衣服,晾在屋外,又换了水郑重地清洗了天长公主的大袖襦袍,
约莫戍时四五刻时分,虫儿借着朦朦月光煮了一晚汤水端给李荣光,正打算唤他的时候,却猛地发现李荣光静静地凝注着她,那眸子中仿佛藏着一个月亮,越看越发明亮,越看越发深邃。
虫儿一惊扔掉了手里的汤碗,滚烫的面汤洒了一地,她有种心虚的慌乱感。
李荣光掀开被子,缓慢从床上下来,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绸衣绸裤,他弯腰捡起那只陶碗,陶碗磕掉了一角,他拂了拂随即站了起来,竟比虫儿还高半个头。
“大人府上给出的条件是什么?”李荣光默默问道,眼神深沉得可怕。
虫儿哑口无言,呆立着望着他,良久才说道:“王妃答应照顾你,条件是让你住进王府。”
“咣当!”
李荣光手里的陶碗再次掉在了地上,又磕出了一个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