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孩子,很多事情不方便做,但很多事情也方便做。最起码不会有人担心他们会出外郭城门逃走,所以李荣光大大方方地往通化门走来。
“我们为什么不去东市、兴庆宫或者曲江公园呢?”一路上,虫儿实在忍不住问起这个问题,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李荣光要带她到哪里去。
出城,她从未想过,城门守卫必然十分森严,如何能轻易让他们出去?再说,出去了又能怎样?
不得不说这也许是被拘禁惯了的人的通病。
李荣光走在路边,幸好这街道足够宽阔,不然让他总是碰见那些个又白又胖的所谓贵女们,他肯定要吐,所以他颇有些郁闷地回答道:“今天是上元佳节,连宫里那位都要出来,可见城里繁华的地方必定拥挤不堪,加之这些恐龙,啊不,胖女人充斥眼球,混在这样的地方,我一定会再病倒的。”
虫儿一时没明白李荣光的意思,一刹那间连脚步也慢了半拍,沙哑说道:“幺郎,阿姐这么丑,你不会嫌弃阿姐吧。”
虫儿这话问得有些意外,也有些见外,更有些奇怪,按理说姐弟俩相依为命,怎么会互相嫌弃,可是虫儿感觉到李荣光言行举止透着神秘和怪异,没来由得竟有此担忧。
“姐!”李荣光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大声唤了一声说道,“我怎么会嫌弃呢,再说你比她们、她们、她们好看多了,她们都是大胖子,我不喜欢胖子。”
李荣光一边说一边指着前后左右几处坐轿而行的大家闺秀们。这话说得虫儿满脸红透,头都抬不起来。
大清早行人虽少,但这个时候出来的却都是有头有脸的主,长安城广袤宽大,从皇宫附近坐轿而行,大半天时间也不见得走到兴庆宫,倘若还想到曲江公园转转,没个一天怕是难说。
虽然有人听见李荣光的“污蔑”,但她们发现是两个孩子时也没了探讨的意味,纷纷快速行走,上元的花灯才是要紧事,谁管两个小孩子过家家?
这是个以胖为美的时代,可李荣光却从心底喜欢身材纤瘦的女子,饶是如此,虫儿却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待附近的某些官宦人家的娘子们乘轿远去之时才嗫嚅问道:“幺郎,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李荣光郑重其事地说道,那模样怎么看也不该是一个五岁孩子该有的,更不该是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该有的。
虫儿低头不语,脸上的一抹羞涩尚未褪去,这些年与其说她为幺郎而活,还不如说幺郎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如果幺郎讨厌她,她的人生恐怕立时就失去了意义。
今后要与幺郎分开,她当然希望两人不会因此产生隔阂,可她自己知道,衣食无保,忧思过多的她想要养成官家女子那般丰满美丽的身材,怕是此生无望了。
李荣光的话让她很感动,她觉得这是幺郎对她的承诺和情意,她要珍惜。
“走吧。”李荣光在心底默默一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他们都还是个孩子,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
李荣光主动伸手牵着虫儿,虫儿的手掌有些粗糙,她本来想抽回,却发现李荣光的力气出奇的大,拖着她往通天门直直行去。
虫儿的忧愁之心稍减,脸上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姐弟俩关于身材的讨论只是短途漫步的一个小小插曲,随着街道中央不时走过或挂刀骑马、或执戟队行的巡逻部卫士时,李荣光才意识到通天门也许当真是出不去了。
虫儿告诉他这些巡街的部队隶属于朝廷金吾卫,至于其他的事情,她也不知道。对于金吾卫这名字,李荣光有一刹那的失神,但最后也只是想起唐朝府兵制下的南衙十六卫中的左右金吾卫。
写出来的历史是不可信的,李荣光对二十一世纪的所有书籍著作抱有怀疑的态度,他只相信自己挖掘出来的,研究出来,以及能够因此推断和论证的那些东西。
不过此时此刻,因为他失去了自己曾作为一个虫或者虫体度过的千年岁月的缘故,即便某些东西他曾经熟记于心,可能此刻也不能一下回想起来。
毕竟他还是个孩子!而且是一个连自己的来龙去脉都没有弄清楚的孩子!
通天门共有三个门洞,此门既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圣人常来之处。中央门洞只供圣人行走,依制并不开放。左右两门的守卫格外森严,数十个执戟军士列队立于左右两处门洞,更有几队卫卒来回巡走。
而李荣光目光所及的却是街角一边那所低矮瓦房里不时出入的“贫民百姓”,他视力极好,清楚地看见那房子顶上绘刻的盾牌长枪图案和站立四周警戒的卫士们。
那是负责和参与长安城各坊各街巡检戒察工作的武侯铺,可武侯铺里的人不光有着军装,善骑射的卫士,还有微服出巡的武官。
也许李荣光目光所视的方向引起了守门卫卒的注意,一个尖嘴猴腮的卫卒当先指着他们两人喝道:“站住,什么人?”
李荣光收回了投向武侯铺的目光,脑子中倒是一瞬间想起大唐年代,关验门禁极其严格的事情,随即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姑且算是光王府上的吧!”
“光王府?”那卫卒衣着绯色,与那普通门卒卫士的皂衣不同,应是有些地位,听了李荣光模棱两可的话倒先笑了起来说道,“光王府上的仆从侍儿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啊。”
“将军说的是,我们姐弟给王府丢脸了。”虫儿沙哑着声音回了一句,末了还微微福了福。
虫儿不明白李荣光有什么想法,怎敢每次说话都夹枪带棒似的。但她也确实从来不曾与金吾卫的将士打过交道,为避免出现意外,还是态度谦卑些好。
“将军,啊哈哈!”那绯衣卫卒自顾自笑了笑说道:“恕在下耳拙,倒不曾听闻光王府有什么机灵的孩子。”
绯衣卫卒明显怀疑两人的身份,在京师重地,冒认皇亲国戚也是大罪,今晨在那个趾高气扬的枢密使杨承和那里受了气,正好在俩孩子面前耍耍威风。
李荣光静静留意着四周的情形,虽然留给众人的影响是他因害怕而眼神闪烁,但他却迅速分析清了通化门此时此刻的状态。
通化门今天应该接到上元佳节宫门整日整夜开放的命令,但同时,为了防止意外,各种巡逻戒备的人员却大量增加,因为圣人要出城与民同乐。
在场的卫卒当中只有一个地位略高的翊卫模样的武官明显不符通化门应有的地位,如今时间尚早,那么合理的推测应是金吾卫将军甚至大将军或者尚未到场,或者正在暗处某个角落里观望。
这小小翊卫不知道被光王府逐出府外的一对子女,总该有人知道吧,即便没有光王府的名头,这尖嘴猴腮的卫卒当真敢当众为难他们两个孩子?
即便这傻子翊卫不明事理,金吾卫可丢不起这个人。
“我要提醒将军的是,圣人龙体转安,可听不得晦气的事。”李荣光微微侧身对着远处那座武侯铺拱了拱手。
“你……你也威胁我,好小儿,当真不识军爷的厉害。”绯衣士卒提起腰边的长鞭,当即便挥了下来。
虫儿急忙想替李荣光挡,却被李荣光反手拉到了身后,他的眼神很平静,既不愤怒,也不畏惧。
“嗖!”破空之身大作,一枚羽箭击断下落的鞭梢,带起的劲风让那绯衣士卒也愕然侧首。
街北的武侯铺里,一个戴着斗笠的粗布男子拍着手向门口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穿红黄相间明光铠的冷面男子,那男子手里提着一张弓,弓弦犹自发着嗡嗡声响,明晃晃的护胸圆铠在朝阳下直刺得绯衣卫卒睁不开眼睛。
也许他一时没有认出头戴斗笠的粗布男子,但当他看到那冷面弓箭手的时候,表情显得极为怪异,似羡慕,似妒忌,似害怕,似奇怪,不过紧接着,他便急忙单膝跪倒在地,低首呼道:“左金吾卫巡街副使张元昌参见大将军!”
“元昌啊!你这脾气可得收敛收敛了。”大将军虽是说给张元昌听,眼神却借着斗笠的掩饰审视着李荣光姐弟。
他身后的冷面弓箭手双眼如箭,盯得张元昌不寒而栗。
“元昌见过李将军。”左巡街副使张元昌神情复杂地给这所谓的李将军行了一个军礼。
“尝闻十六卫军中多出骄兵……”李荣光说到此处故意一停,张元昌身子下意识一抖,却又听李荣光说道,“骄兵那个悍将,今日一见,诚不虚也,小子见过崔大将军!”
李荣光知道今日能否出城全在这大将军身上,于是拼命回想有关金吾卫的点点滴滴,他记起左金吾卫大将军崔鄯的名号,也记起这人不太美好的晚景,只不过他身后跟着的这位箭术高超的神秘翊卫却不知是谁。
“这……娃娃居然认得老夫?”崔鄯往上托了托斗笠,哈哈笑着说道,“不知府上是哪家?”
“水渠……”李荣光正欲说话,却被虫儿强行打断说道:“回大将军,我们是光王府上的。”
光王府?崔缮一听立时便想起宫里关于光王极其子嗣的一些传闻。
李荣光轻轻笑了笑对着崔鄯和那翊卫拱手说道:“适逢上元,愚兄妹想去长乐坡转转,不知将军可否放行?”
“这……”
崔鄯一愣,竟然迟疑了起来,他心道:出门自然没问题,可百孙院出来的人到底敢不敢放行,他有些没谱。崔鄯侧目望了望身边的李将军,示意他拿个主意。
“当然可行,两位请!”李将军收了弓箭躬身指路,镇定说道。
“多谢!”
李荣光对着李将军拱了拱手带着虫儿一步步离开了通化门。
临出门之际,李荣光猛地回头说道:“崔大将军真是好眼力,麾下有李将军这样的豪杰,识人可谓一绝啊。”
李荣光说完之后缓缓离开,崔鄯与李将军面面相觑,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客套是为了那般。
但这话却像魔咒一般萦绕在崔鄯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