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宿剑怀行路近两千里,风雨兼程、日夜警惕地将货品送到这里,不过也就是定的二百两的酬金。
当然他没有吃亏。不仅没吃亏,他还赚大了,所得是路上各种开销的近十倍。
不过这是他该得的。在这纷乱的世道,他所从事的是类似于镖师的职业,这本来就是一种高风险高回报的行当。
但是现在,对方竟然要一口气白给他二百两。
于是他不得不问:“这又是为什么?”
老万并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了一句:“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宿剑怀摇头。
“这里是知府私宅,是常定忠常大人的地方。”老万说。
宿剑怀释然:难怪了,知府的确是很大很大的官,应该有很多很多的钱。
“常知府只有一个儿子,你送来的那颗人心,能救常公子的命。”
“你知道常公子的命值多少钱吗?”老万接着问道。
宿剑怀轻轻一声冷笑,“所以,跟常公子的命相比,二百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
“对,你根本不用觉得受之有愧。”
“但我不会要的。”
“为何?”老万很诧异。
宿剑怀脸色淡然,甚至有一丝疲倦,“我只拿我该得的那部分。我这一趟值多少,我就拿多少,货主人性命的贵贱,与我无关。”
老万沉默了,过了会儿才问:“你多大了?”
“二十四,或者二十五。懒得去记它,反正已经觉得自己挺老的了。”
“这就对了。现在只是觉得老,但以后会真的老,所以,应当趁着这时候,把底子打牢实。”
“也许吧,但这不表示可以拿不属于自己的钱,以后我多省着用,多保几趟货物,一样也能打底子。”
“什么叫做不属于?你不偷不抢,是我家老爷愿意给的。钱本来是属于他的,给了你,就是属于你的,这是多简单的道理?”
宿剑怀合眼静思片刻,缓缓开言,话语老成得完全不像一个年轻人,“也许这世上的钱财,以及其他很多东西,都谈不上一定是属于谁的。他纵然是偷的抢的********的,只要别人没法要回去,或者不敢要回去,那也不就是属于他的了吗?难道还能有什么人站出来主持公道、提振天理?所以,属不属于自己,还得凭着自己的良心去认定,跟别人没关系。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是听从自己的心意而活着,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都没法勉强,即便勉强来勉强去,最终出来的,也不过就是如今这一副纷纷乱世的样子。对不对?”
老万笑容凝固,有点发愣。
对面这小子是谁啊?
听这小子的语气,还挺把自己当回事啊。
芝麻大个人物,敢跑到本老爷面前显摆什么大道理了。
不过他说的也有几分在理。
常大人库房里面的银子,有多少是应该属于常大人的,还真是说不清楚。
不过,他老万活了这大半辈子,从来没去想过这些道理。
各种忙,没空想。
再说了,想这些,有用吗?
有个毛用。
一个人活的怎么样,不是看他思想的世界里有什么,而是看他在现实的世界中、实实在在地拥有什么。
就算一个脑中空空的白痴,只要他坐拥金山、卧揽银海,那也是能够赢得千万人羡慕和敬重的上等人。
唉~~老万缓缓叹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了些许沧桑,语气也有些凝重,“你很纯良,也很聪明,可到底还是年轻。”
“你说省着用,可是我瞧你已经够省的了。”老万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重启话题:
“我认识一个手艺高超的裁缝,也认识一位大名鼎鼎的铸剑师。如果你有意向,我可以联系他们,给你做几套相当体面的衣服,再加上一把堪当大用的宝剑。不过这笔开销肯定小不了,你不要舍不得,这么年轻,还拿命在拼,为什么不对自己好点,活得光鲜点?”
“不劳费心了。”宿剑怀摇头,“我很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做出改变我会很不适应,甚至会有一些痛苦。”
“好吧。”老万有些无奈,“那么,你说多保几趟镖——可是,这世道行走江湖,步步凶险,多跑一趟就意味多在阎王殿前走一遭,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白送你这二百两银子,或许就是在多给你一条命,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你要想清楚,不要事到临头才后悔。”
宿剑怀笑,淡淡地,也有点无奈地笑,“我这条命,本不是我的,阎王老爷什么时候想拿去,随他高兴,关银子多少什么事?难道家财万贯可以不死?”
老万瞪着双眼,有一点呆滞,又有一点火大。
他是这座大宅子里脾气最好的,可是今天对这个年轻人,他已经忍了很久了。
然而谁的忍耐都是有个限度的。
“你不能这样!”他拍了一下桌子。
然后就一发而不可收拾。
“你不能这样古里古怪的,你不能这样呆头呆脑的,不可以!”
“你还是个年轻人,应该有冲劲,有朝气,有活力!生龙活虎,斗志昂扬!”
“你应该有进取,有担当,让别人看到你的成功和荣耀,让自己活得风光和尽兴,如果能做到万众瞩目、独占鳌头的地步,那么就算马上死掉也是值得的。”
“你不能这样装傻充愣、一无所求的,这没道理,智障人和低能儿那是天生的,他们没办法,你这样聪明绝顶,为什么要甘于平庸?为什么要自我沉沦?”
“你还应该要有野心,有兽性,有邪念,有狠毒的心计,有强横的手段,所有属于你的不属于你的,你喜欢就要把它弄到手,即使不喜欢也可以拿来玩玩再扔掉,总之没必要留给那些没能耐的废物去享用。对你好对你不好的人,朋友也罢对手也罢,都别挡着你的道,否则就毫不留情地击倒他、干翻他,大踏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这才是纵横天下的好男儿所为,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懂了没有?!”
“你说的那些狗屁道理,你脑瓜里那些狗屁想法,都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就算是这个世界的,也是一堆堆一坨坨低贱且恶心的牛粪加狗/屎,你到底明不明白?!”
“狗/屎!狗/屎!路边的狗/屎你见过没有?如果没见过,要不要我马上拉一坨给你看?”
老万每说一段,就拍一下桌子,并且嗓门越来越大,手劲越来越重。
最后一句,他几近咆哮。
听说脾气越好的人,一旦爆发就越可怕。
看来的确如此。
“操!操!操!”
盛怒过后,余怒未息,老万胸膛起伏,脸膛通红,喷着唾沫星子,跺着脚,骂。
明显他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到位,不够过瘾,不够痛快。
所以非得骂几声才能解恨。
他想喝茶解渴,却发现茶杯早已经摔在地上了,于是一把抓过茶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