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冷淘是一种面。
面条自古就有,据说早在周朝之前,甚至是夏商时就有面条出现了。面条的出现比面粉更久远,各种面条都被和名人挂上了钩,比如臊子面,据说就是周武王发明的,而比如挂面,据说本名是卦面,是周文王发明的。
冷淘,据说是武则天发明的。做冷淘时,取嫩槐叶捣烂和面,和出来的面青艳艳的十分可人,然后煮完过水,拌上熟油放进冰窖里冷藏,到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拌上佐料,加点香油麻油,加点老陈醋,弄点辣蓼和葱花,拌上几拌,又消暑又解馋。
马家虽然是大户人家,却并没有冰窖,这冰窖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可以盖得起的,非得王公贵族才有资格挖一个冰窖,而且也得是北方才见得行,因为冰窖里的冰,皆是在河流封冻时从河中取的,而南方温暖,哪有这大块的冰可以取?
不过说来也奇怪,冷淘这种面,却偏偏流行于南方,只有浙江的金华,兰溪,武义,桐庐,还有龙游一带有,其他地方哪怕有,也不是那么正宗。
马松阳家的冷淘,与别家不同,别家用的面,皆是小麦面,而马松阳家的面,却是荞麦面。荞麦面口感虽然好,但却有失筋道,这就需要非常特别的工艺才能加工出又适口又筋道的冷淘来。同时冷淘过水的时候,水越凉越好,别家的冷淘过水的井水没有马松阳家用的井水凉,因而口感上也会有相当的差异。再者说,马松阳家用来拌冷淘的油,亦是“老婆扶麻老汉种”种出来的纯白芝麻在小石臼里一下一下捣出来,滴滴香浓。
对于一般人的舌头,顶多能分辨出,难吃,好吃,真好吃这样几种味道,但是类似于伍子安这种饕客的舌头,却能分辨出十倍于常人的味觉。而食物是否能够得上美食,不仅仅取决于食材,也取决于工序,更重要的,这是一种相当精密的搭配,任何一个环节上不符合要求,都会毁掉一道美食。
马松阳家的冷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马家院子里的这一眼井。这一眼井,却不是冬暖夏凉,而是永远冷得跟冰一样。马家定居马府墩,有很大原因就在这一眼寒泉上,因为马松阳爱吃冷淘。
马松阳爱吃冷淘,连带马家的人都爱吃冷淘了。马家又是书香门第,和“天下第一家”的郑家算是世交,把冷淘传到了郑家。据说洪武皇帝到了郑家,连吃了三碗冷淘,大赞,只不过得知做一碗冷淘要费的功夫太大,因此并没有让郑家做冷淘的厨子进宫。只不过皇帝盛赞冷淘的事情,也在饕客们中间传了开去。饕客当中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寻根溯源,非要找到最正宗的美食为止。
既然伍子安想要吃冷淘,马松阳当然要拿出最好吃的冷淘来招待,正要吩咐下去,让厨房给做冷淘,却不想又有一个下人急急忙忙跑进来。
“老爷,不好了。”这个下人倒不结巴。
马松阳的脸一下又沉了下来,这个东翁做得没意思了,人家上门拜访,结果自己的孙子出了事,刚把孙子的事解决,又跳出另外一件事情来了。
“说吧,什么事。”马松阳平了平心气,问道。
“二老爷他又开始发疯了。”
马松阳气恨恨地站起来,向伍子安一揖道:“伍公子少坐,我去去便来。”
伍子安却笑道:“马员外不必那么见外,我是鬼医门下,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我也跟着去瞧一瞧吧。”
马松阳也不再坚持,主客二人就向马松阳的二弟马松风所住的房子走去。
马家大院甚是宽敞,黑瓦白墙的房子错落,间以瓜棚或者花草,亦有莲花池,看似不经规划,随心而建,但伍子安跟着马松阳这一走,却发现这马家大院远非所见的那么简单,这散乱的格局,竟然隐隐是一个风水局。
8
马松风是马松阳的二弟,马松阳这一辈,亲兄弟就两人,族兄弟倒是挺多。
这个年代,只有两兄弟,可算不上人丁兴旺,幸好兄友弟恭,两兄弟从来没分过家。和气生财,这句话不仅仅是对做生意的人说的,对于持家,亦是如此。两兄弟一起读书种田,倒是把马家给经营得红红火火。
后来燕王靖难,马松阳便起了归隐的心思,和马松风一说,马松风也欣赏同意了,两兄弟要学向匡庐,寻个好地方住下。找来找去,就找到了马府墩,见这里山明水秀的,名字又有马府两个字,便商量定居下来。
哪知道定居下来不久,马松风就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天夜里,月明星稀,秋虫咬咬。马松风在书房里掌灯读书,有一只飞蛾扑入灯火,眼看就要被火烧着了,马松风把灯吹灭了,放它逃生。第二天,马松风就将灯用纱罩罩上了。
不久以后,这只飞蛾就日日前来,在灯前舞一阵,然后又飞走,竟然似有灵性一般。
便见那飞蛾绕着灯飞行,一圈一圈,不停在变着花样绕圈。飞得累了,竟然一头撞在马松风手中的书上。
说来也巧,那只飞蛾撞在马松风手中的那本书上的一个“逃”字上。
逃?马松风皱眉思索,他觉得这飞蛾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一般,可是虫豸真的会有灵性吗?马松风也是圣人门下,虽然对于“怪力乱神”并不像自己的哥哥那般厌恶排斥,但还是不怎么相信的。于是他笑笑,将那只飞蛾放在窗台上。
这时突然一阵阴风吹过,让马松风平白打了个哆嗦。再看那飞蛾,却被一条黑色的小蛇给叼了去,那蛇来去极快,竟然一下子窜走,虽然月光底下亮如白昼,但却再找不到那蛇的踪影。马松风心中生起一丝悲悯来,也有些悔恨,想来那飞蛾是向自己求救来的,可是自己却没能明白它的意思,以至于那小黑蛇将飞蛾给一口吞下了。这就是造化无常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又起了一阵阴风,阴风直吹得灯火摇晃,发出微微的绿光。
书房的门发出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到了门口,就变成了挠门的声响,极为刺耳。马松风平时素来胆大,便轻手轻脚往门口走去。
惨绿的灯光在屋里慢慢移动,宛若一点鬼火一般。马松风伸手去开书房的门,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马松风的妻子裴清莲,正一脸木然地站在书房门口,双眼闭着,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在空中抓挠。
“你怎么了?”马松风见妻子样子诡异,出声问道。
妻子却并没有理会,还是闭着眼睛抓挠着什么。马松风伸手扶住妻子,摇了两下,叫了两声“清莲”,这时候妻子突然抽搐起来,抓挠得更加剧烈。突然她大叫一声:我都知道了。然后身子一僵,倒在他的怀里。
他伸手探了探妻子的鼻息,手触之处却是一片冰凉,他这才大惊,拼命地晃了几下妻子的身体,突然他感觉双手一空,怀里的妻子失踪了。
下一刻,马松风醒来,原来自己坐在灯前睡着了,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可是这个梦似乎太真实了,有声音,有颜色,有温度。马松风这次体会到了庄生晓梦迷蝴蝶的似真似幻,却是那般惊心动魄。
这一夜马松风就在书房坐了一夜。平时他也经常这样,白天种地,晚上读书,有时候书读得晚了,就在书房睡了,家里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也没有问什么。
天亮的时候,马松风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进院子里。
晨露挂在院里的花草上,晶莹可爱,马松风寻了个地儿练了一套五禽戏。这套五禽戏据说是华佗传下来的,虽然叫五禽戏,却有六种动物。本来是仙家导引之术,但在马松风这里,却只是养生操。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他背着手往屋里走,打算刷牙洗脸之后去参加晨练。
马家人每天早上都要出来锻炼,特别是孙儿辈们,每天卯时必然要在院子里列队,家主训话之后,开始集体打一套童学拳。打完童学拳之后,才可以吃早饭。早饭由各个儿媳妇们轮着做,她们只负责做早饭,中饭和晚饭,俱是由住家的厨子做的。本来早饭也可以让厨子去做,但是家主马松阳却坚持“清晨即起,洒扫庭院”这类的女诫,不想让她们年轻轻的就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
这个家风,马家坚持了很多年,像马松风的三儿媳,嫁入马家之前,原也是知府家的千金。到了马家之后,原本还想摆摆官小姐架子,进门一个月,也不做饭,也不洗衣,什么事全都指使下人去做。结果马松阳知道了这事,干脆把官小姐从家带来的几个下人全都给辞了工,也不许其他儿媳妇帮她干活,甚至告诉她,不做饭就没饭吃。三侄媳妇哪受得了这个,哭啼啼回了娘家,让她那个当知府的爹替她作主。可是知府的爹却怂了,反而劝自己的女儿要相夫教子,要勤快。女儿委屈地回来,一直想不通,事后好久,心疼女儿的母亲才借窜门的时机偷偷告诉女儿,马家的后台很硬,硬得可以直接上达天听。让儿媳妇们早起扫地,早起做饭,这是皇后娘娘都十分赞许的作风,她爹一个小小的知府,哪敢不从?自此三儿媳就乖乖听话,任劳任怨了。
马松风往屋里走的时候,正看见一群孙儿辈往外跑,对他们来说,一天的晨练是最快乐的时光。习惯了早起的孩子们精力旺盛,正需要这种运动。若是马松风在房里睡,这些孩子都得先去请安,然后再出操。若是马松风在书房睡,请安便可以免了。待马松风出来时都能赶上孩子们出操,他最大的乐趣,也是像数小鸡儿一样把孩子们数个遍。看到自己子孙满堂,看到这些小皮猴子活蹦乱跳,自然感觉人生没有虚度。可是今天,马松风数了数,却是少了一个,好像是老幺家的孩子马永亭。
马松风挡住自己的三孙子马永安,问道:“怎么不见永亭?”
马永安先向爷爷行了礼,说道:“不知道啊,我现在就去问问婶娘。”
说着马永安就往老幺家的那屋跑,敲了两下门,叫了两声。门开了,只见老幺媳妇跟疯了似的,披头散发,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乱舞。把马永安吓得大叫,家人都赶了过来,老幺媳妇的眼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挖了去,手里挥舞着剪刀似乎对抗着什么,嘴里不住念叨着: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再进屋里一看,马松风最疼爱的小孙子马永亭,已经被剪刀割断了喉咙,躺在鲜血染红的被子上,一动也不动了。
老幺在县学读书,儿媳妇又突然发了疯,把小孙子也给杀了,马松风一见这情况,不由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