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此时马松阳的对面坐着一位年轻人,那个人坐在马家紫檀的椅子上,端起一盏香茶,慢慢喝起来。而马松阳面前的这盏茶却是不动的,主人家只有在要送客的时候才端起茶盏,这是规矩。
“马员外,这茶可是方山茶?”年轻人问道。
方山茶是龙游特产的茶叶,龙游多红土山,适合称茶,然而茶叶虽多,却都是绿茶,因为与龙井同处浙江,名声却是不显。方山茶却不同,方山茶虽然也是绿茶,却不似龙井茶一般是炒制,而是煎制。在炒制工艺发明传播之前,煎茶当中,方山茶是极负盛名的。然而洪武登基,朱洪武是个很讲究过日子的人,舍不得煎茶用的油,觉得煎茶太过浪费,因此颁下圣旨,全国推广炒茶。炒茶的确省钱,也省事儿,同时也将茶道文化由贵族化转为平民化。因而许多讲究的文人,还是喜欢煎茶。马松阳就是这样的人,他对饮食之道甚是讲究,是以年轻人的这句话,却似一个绝妙的马屁,一下子拍到了他心窝里去了,让他受用无穷。
“正是,伍公子果然是见多识广,居然能品出这方山茶的味道来。”马松阳虽然不明白这个年轻人的来意,但是就凭他自报家门的时候说的“鬼医门下”四个字,就足以赢得这份尊重了。再者人抬人高,年轻人显然也精通饮食之道,马松阳不由对他亲近了几分。
一般人并不知道这个什么“鬼医门”,但是马松阳却是知道,毕竟他年轻的时候,也是见过世面的人。鬼医门由来已久,在轩辕皇帝的年代就有,它脱胎于巫,随后又吸收了道家与佛家的理论与法术,最后自成一派。鬼医门人以阴阳两界的调停人自居,在红尘行走,解决各种凡人无法解决的疑事难事,医人也医鬼,因此才有“鬼医”这个名号。
鬼医门来江南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也就二三百年的时间,当时宋高宗泥马渡江,而保着宋朝正统的文人武人,巫医百工,都随着正统来到江南,鬼医门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迁移过来的。知名的门人有类似赵缘督,朱丹溪等等,其他不知名,却在当时红尘中颇有名望的,更是不胜枚举。鬼医门人个个身怀绝技,同时性格各异,甚至可以说爱好也迥异,有人爱权力,有人爱钱,有人爱美色,不一而足,只要行得正,不用非法的手段去谋取这些,鬼医门就一概不管。
这位到访的年轻人姓伍,叫伍子安,他自己说,这次来访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好吃的鸡头米而来。印月池出产的鸡头米,在这些食家们的小圈子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还被冠以“贵妃血”的美名。这个马松阳自然是知道,但是他却从来不吃印月池产的这种血红的鸡头米,也禁止家里存有这种鸡头米。他隐隐觉得,这血红色鸡头米和那条怪蛇有一定的关系。
关于鸡头米和贵妃有什么关系,有点文化的人都知道,唐玄宗称贵妃乳为新剥鸡头,这新剥鸡头可不是真的鸡头,而是指鸡头米。而食家之中,不少是好附庸风雅者,因此便将这鸡头米牢牢地和杨贵妃挂上了钩。当然也不止鸡头米,像荔枝当中就有一种叫妃子笑的,也是跟杨贵妃有关。名人和美食,从来都是不分家的,这点古今而同。
“不好意思。”马松阳抱歉地一笑道,“我这马家庄上下都没有这种鸡头米。你若是想要尝尝,可以找沼边的农户买一些。不过眼下成熟的鸡头米并不多,要想尝到新鲜的,还得等些时日。”
“正要如此。”伍子安笑道,又喝了一口茶。他的目光投向门外,仿佛在等着什么。
就在这时,屋外急急忙忙跑过来一人,那人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禀告:“老老爷,不不好了……”
马松阳把脸一沉:“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没见我这儿有客人吗?”
那人这才抬头看见伍子安,嗫嚅着想说又不敢说话了。
伍子安温和地一笑说:“不碍,我冒昧前来打扰,已是不对,更哪敢耽误您家的事啊。”
马松阳看着那着急得快要冒火的下人说道:“说吧。”
那下人没开口之前,狠狠地往里吸了一口气:“孙少爷他,他……”
“哪个少爷?”
“永升少爷他,他中邪了。”
下人终于说出了中邪两个字,再看马松阳,脸色已经是铁青了,他吼出两个字:“胡说,哪来的邪,我圣人门徒家里,怎么会有邪。”
这一吼把下人吓得一大跳,哆哆嗦嗦不敢再说别的。
“马员外且息雷霆,不妨让我去看看令孙再作定论。”伍子安说着就站起来。
“这是我的家事,你远来是客,在这吃茶少坐,我先去看看。”马松阳心中急孙儿,又不想失了礼数。
“不碍不碍。”伍子安说着已经往外走了,也不需要别人指引,径直向着一个方向奔去。
6
马家的院子很大,并不是传统的几进几进的四合院,而是盖得虽然古朴,却又十分豪放的宅子,毕竟这乡下地方天宽地阔的,何必要像城里人那样盖得憋屈呢。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也种着丝瓜,黄瓜之类的,也间种些葡萄,靠院墙用竹子搭成的架子十分牢固,丝瓜,黄瓜,葡萄和牵牛花的藤儿在上面纠缠不清,给底下带来了一大片阴凉地儿。下人们把院子里狗气杀放在了瓜架子底下,鸡鸭们也乐得清凉,在这里吃食,或者在地上刨个坑儿趴着纳凉。就算是院里的狗儿,虽然因为狗气杀而偷吃不了鸡食,却也在这大热的天里钻进这阴凉地儿不愿动弹。
本来这是平常农家院落里安静的场面,却因为多了一个孩子而闹得鸡飞狗跳,只见马家的孙儿马永升,正趴在狗气杀边上,似乎想要吃狗气杀里的糠饭,然而狗气杀不但能气杀狗,还能气杀人。本时无比机灵的马永升此时却像丢了魂一样,只凭着本能去拱那狗气杀,最后把狗气杀给拱倒了,糠饭洒了出来。有几只不知趣的鸡竟然还凑上前去啄,竟然被马永升一把揪住脖子,脑袋都给拧了下来,顺着没头的脖子吃鸡血。只要有人一近前,他就张牙舞爪,和那几个想要强行捉住自己的下人厮打,竟然不落下分。那几个下人也是轻不得重不得,倒是束手束脚,纵使这样,马永升自己倒是把自己给弄伤了。只是此时的马永升似乎并不知道疼,哪怕胳膊上腿上被瓜架子上划伤了,也浑然不觉。
马家的媳妇儿们都已经围在那里了,马家二儿媳妇已经哭得差点晕过去,想靠近,却看马永升呲牙咧嘴,露出白红相间的牙齿,竟然一时吓住了。倒不是她怕了自己的儿子不敢上前,而是她害怕马永升一受到惊吓,再伤害到他自己。
伍子安赶到的时候,就见到马永升正张着血盆小口,冲着人群含混地说着什么,这时候马松阳也赶到了,一见孙儿这般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他早就猜到了这显然是那妖蛇作祟,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圣人门徒的最基本标准。但是不语并不代表不信,至少孔子自己都是相信山精水怪的。
马松阳把目光投向伍子安,虽然没有开口,但是那恳求的意思已然明明白白。伍子安也不多话,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饼子,轻轻放到马永升面前。马永升吸了吸鼻子,警惕地向四处望了望,然后一把将这黑乎乎的饼子抓在了手上,用力将它整个塞进了嘴里。他的腮帮子一下鼓起来,鼓到眼睛都凸出来了,却还在使劲地往下咽这个饼子,等到咽下饼子,他突然安静了下来,整个人软绵绵的软倒在地上,就地睡着了。
伍子安抱起马永升,伸手在他脖子处探了探,转头对马松阳说:“马员外,把你家的踏床拿出来,拿到太阳地里来。”
下人立刻去办,一转眼功夫就拿出来三条踏床,伍子安让人把它们并排而放,把马永升放在踏床上,回头吩咐道:“你们家谁有带血的骑马布?”
这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儿的都忸怩起来,这时马家二儿媳说:“我有,不是那个血也行吗?”
“看吧。”伍子安知道自己刚才救人心切,犯了忌讳,毕竟谁愿意把自己的隐私拿出来,特别是骑马布这种东西,女人家自己都觉得晦气。在这些家教甚严的人看来,骑马布是最脏的,谁撞见了都得长偷针。
不一时,马家二儿媳红着脸拿出来一条骑马布,上面还染着鲜红的血,伍子安看到她的手指,显然是自己咬破了,拿血涂到布上了。伍子安接过骑马布,拿点水将它浸湿了,又把光着身子的马永升给翻过来,用这布条子轻轻抽打马永升的背。
只见布条子每次抽下去,马永升的背上就嘶嘶冒起一股白烟来,这白烟甚是寒冷,就在这太阳地里,竟然让周围的人感觉到一阵阵寒意。
抽了一阵子,马永升的身上已经不再冒白烟了。伍子安转头又吩咐道:“谁去从我的藤箱子里把我的药箱子端过来,要小心,不要碰了。”
下人连忙去端药箱子,不一时药箱子就端了上来,被小心翼翼地放平在伍子安的面前。伍子安打开箱子,那箱子里跳出一团青艳艳的东西,就像狗皮膏药一般直贴在马永升的背上。这时马永升痛苦地大叫,四脚乱刨。伍子安置若罔闻,将他死死按在踏床之上。
突然马永升尖叫一声,然后仿佛要呕吐似的张大了嘴,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从他的嘴里窜了出来,落到地上,便要往一个方向窜去。伍子安哪容得它逃走,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面青色的捞网,将这黑东西捞在网中。这东西在网里挣扎扭动,然后在阳光下越扭越小,最后化成了一股黑气消失。空气当中一时充满了一股腥臭的味道。伍子安这才拍了拍沉沉睡去的马永升的背,将那块青色的东西揭起,放回药箱,转头对马松阳说:“马员外,令孙的病已经十去八九,剩下的只需要静养即可。”
马松阳一听说孙子没事了,心中一颗石头这才落下,自是对伍子安千恩万谢,当即命下人准备好酒席,要好好款待伍子安。
伍子安却是摆了摆手,说道:“早听说龙游最出名的槐叶冷淘就出在你马家,倒不如给我做点冷淘呢,大鱼大肉并不是我所好,员外就不要破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