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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升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孩子在这个年纪最是淘气,明明大人说了不许做的事,他偏要去做,明明大人说了去不得的地方,他偏偏要去。这个阶段,在龙游人的土话里叫“七八精”,正是最难管教的时候。
马永升的小脑瓜里,爱想的东西很多,可是作为儒家正统的家庭里,孩子们所能接触到的,无非是《大学》《中庸》之类的书,这些书都由马松阳自己来教授,诚然马松阳是饱学之士,但是饱学之士并不一定是好老师,马松阳平时是一种慈爱祖父的形象,可一到了教学时,就成了严师,让孙儿们死记硬背。于是孩子们最头疼上课,私底下编了一首儿歌:《孟子》梦半年,屁股烂半边,中庸读得通,屁股像火囱。
这天夜里,马永升和几个堂兄弟在外面纳凉,一个堂姐手里戴着个翠绿的夜光镯子向这些小皮猴们炫耀,小皮猴们凑上前一瞧,原来是掐一根小葱管来,再捉几只火萤虫放进小葱管里,再首尾相环,便成了一只翡翠夜光的镯儿了。
小皮猴们都见猎心喜,也纷纷做起这种镯儿来,把囊萤映雪的劲头儿用在了玩的上面。这当中数永年永宁几个最积极,几要把这庭院的火萤虫都捉光了。可这么一来,永升他们这几个小一点的孩子就捉不到了,换成是别的孩子,捉不到就捉不到了。可是永升却不行,他的心气最高,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便出了庭院。
永升听过祖父讲过腐草化萤,因此便一意地认为那印月池里肯定有很多火萤虫。也怪马松阳对印月池里有妖蛇的事情一直秘而不宣,单单是给家里人下了一条不许靠近印月池的禁令。这种禁令就仿佛口号一般空妄,而这种空空的口号在孩子看来,无非像哄孩子不听话就把他们扔给狼吃一般,孩子听得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印月池离马家大院并不算太远,早年间为了开垦方便,马松阳还特意修了一条去印月池的道,俱是用小石子铺上的。而且这些年有人发现在印月池种鸡头米,似乎收成还可以,而且这里出的鸡头米比一般的鸡头米要更大一些,整颗都是红的,倒不似鸡头米,反而像樱桃。这些种鸡头米的人也不用给马松阳交租,日子倒过得逍遥,只不过他们发现了一点,能种鸡头米的地方,俱是马松阳开过荒的地方。再过去,便种不了了。便仿佛是整个印月池都在和马家置气一般。而马松阳也在和印月池置气,他每年都把这通往印月池的道路整饬一遍,而且还年年都去给那块刻着《正气歌》的石碑上供。
现在马永升就走在通往印月池的道路上,满心都是如何捉到更多的火萤虫。脚下轻快,路程也短了,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块石碑前,他借着星光,念了一遍这印在青田石上的《正气歌》,虽然不知所云,但是一读起来,字里行间的那种浩然正气还是感染了他小小的心灵。他抬眼望向另一边,那是还处在荒芜状态的印月池,星光底下的印月池十分静谧,一点点荧光在草间飞舞着,马永升站在那块刻有《正气歌》的石碑前,望向那梦幻一般的印月池,不由有些痴了。
突然一个大大的亮点把他吸引住了,那个闪点时明时暗,仿佛在草间舞蹈一般。马永升并不认识鬼火,如果他能认识,便不会那么欣喜,而是害怕了。
腐草化萤,大抵是古人对物种演变的认识不足,见到夏日里腐烂的草堆里升起的鬼火,便当是化成了火萤虫。当然腐草化萤倒是情有可愿,至于庄子说的一种叫几的东西,化成青苔,化成车前草,化成马,化成人,然后又化成几。这循环倒是能理解,但是当中的过程就实在是玄之又玄了。
这飘飘乎乎的鬼火,此时在马永升的眼里,便是几只大大的火萤虫,是一只大大的夜光镯子,是让兄弟姐妹们都艳羡不已的那份自豪感。孩子之间追求的并不是多少金钱,多少名誉,而是他们小小的胜负心。
说也奇怪,那几朵鬼火仿佛有灵性一般,竟然慢慢悠悠地向着马永升飘了过来,飘到了他伸手能够得到的地方。马永升伸手去够,那几朵鬼火稍稍飘远了一点点,仿佛一朵害羞的绒毛一样。马永升越是想够着,偏偏就够不着,就这样被这几朵鬼火一点点往沼泽深处引去。
要说沼泽多年沉积,淤泥十分厚,别说马永升是一个小孩子,就是一个成年人来了,也得没了顶。但是今天却是十分蹊跷,马永升走在沼泽的淤泥上面,却似如履平地一般,就这样一直追到沼泽的中心去。沼泽的中心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洼水面映着星空。几朵鬼火就静静停了下来,马永升伸手去够,竟然将它够在手心,又害怕它飞走,小心地捂住,又不敢捂得太过严实,害怕它被捂死了。
然而当他的手缩回到胸前的时候,发现这大火萤虫还是死了,或者飞走了,因为没有亮光了。他突然有些悲伤起来。就在这时,那亮光突然出现,还没等他高兴起来,只感觉脚底一空,整个人就向无边无际的深渊里沉了下去。
马永升在黑暗与冰冷之间不停地往下沉,与此同时,感觉到头无比的疼痛,疼得他想张嘴大叫,可是他知道只要一张嘴,那些泥汤便会灌进肚子。无法呼吸,又无比疼痛,还有一股外力要往自己的身体里钻进来,要把自己的灵魂给挤出身体,这种灵魂之间的拉扯力让马永升痛不欲生,渐渐要放弃挣扎了。就在这时候,突然心底间有一个非常微小的声音,那声音开始喃喃地念起了《正气歌》,声音不大,却又如同黄钟大吕,随着那声音的念诵,那个外来的力量竟然有些退缩,只可惜那《正气歌》的声音太小,无法将那外来力量完全驱逐出去。马永升的意识已经到了崩溃的顶点,只感觉越来越模糊,世界越来越远,他心底的那些亮光,那些念头,都熄灭了去,他睡去了,在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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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松阳带领的马家人最终在沼泽边找到了马永升,他静静地睡在了《正气歌》石碑边上,身上没有半点泥污,衣服都是干的。
马松阳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个淘气的孙子最后还是守住了底线,不得超过这块石碑,没有越过石碑去接触那边恐怖的沼泽。
马松阳的二儿子马瑞恒走过去,摇了几下马永升。马永升醒来,睡眼惺忪地站起来。还没等他开口问是什么事情,脸上已经挨了火辣辣的一个耳光。
马瑞恒狠狠地抽了自己儿子一个耳光,一边教训道:“你这逆子,叫你让家人着急,让你大父着急。”
“行了。”马松阳阻止道,“孩子没事就好,走吧,咱回去。”
虽然说是没事就好,但是马松阳的心里却是隐隐担忧着。其他马家的孩子,都被告诫不能再接近印月池,而且这次下的是死命令,谁敢不听,家法从事。
时光过去了半个月,马永升的事情似乎已经被人遗忘了,一个孩子贪玩跑去沼泽边,然后在那里睡去,这也并不算个什么事。
虽然这半个月里,马永升开始变了,变得不爱和人说话,不爱在阳光地里跑动,但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他在悔过,又或者这是马瑞恒的一耳光把孩子给打怕了。
“过几天便会好起来的。”这是马松阳的妻子安慰老二家媳妇的话。
几天之后,马家来了一位陌生人。
马府墩不大,而乡下地方人们又是过于热情,因此每一家的人都了解其他家的亲戚和朋友的长相。因而对于哪家来了什么亲戚,整个马府墩的人都了如指掌。
这对于马府墩人来说,就是一种娱乐节目。这些人都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什么射灯虎之类的高雅游戏,于是乎他们培养了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包打听。整个地方上有什么大事小情,谁的三亲六故死了,谁家的老母猪生了几只崽儿,他们都清清楚楚。有一回有个人病了,去请三姑娘,(三姑娘就是龙游一带的仙姑,上神时自称是王母娘娘的三姑娘,一般都是那些好吃懒做的巫婆神汉们,没有真本事,光靠一张嘴混吃混喝。)结果三姑娘先是请他喝茶聊天,聊了小半天,这才掐指一算,居然连他家院子什么位置有一泡鸡屎都算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个人自己都不相信,等回家一看,果然,三姑娘说的地方的确有一泡鸡屎。至于说三姑娘为什么这么灵,无他,就是马府墩里实在有太多的包打听了,家家都没有秘密可言,除了马家。虽然人人都好奇着马家的秘密,却没有人有这个胆子去打听。
这个人很年轻,还是嘴上没毛的年纪,他个子挺高,背着一只藤编的箱子,腰间别着酒葫芦,一身宽大的道袍加上一顶儒生方巾,倒显出这个人的英俊来。见到他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会多看上一眼,然后有所遗憾地想:要再白些就好了。
这是个陌生人,不是货郎,不是来收山货的或者来收鸡头米的客商,因此许多人对他来此的目的表示好奇,尤其是孩子们,远远地尾随着这个人,一直看他进了马家的大院。于是所有的人都在猜测,这个好看的小后生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虽然任凭他们怎么猜也不会立刻得到答案,顶多在过后找马家的下人们打听一二,但是他们却都爱瞎猜,以打发这无聊而缓慢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