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德斌
已经晚春。
天是碧蓝的,上面零星地浮着几缕细细薄薄的云。阳光与风,如同时刻伴在善良的人身边并为之赐福的天使一样,温暖又柔和。街角与水畔的杨柳都生出了新叶,嫩嫩茸茸的绿,分外有生机。所有清新却久违的味道,都伴随着那些生机勃勃的嫩绿,被阳光与风送入眼睛和鼻孔。在这样一个平静又平凡,却处处渗透着温情的地方漫步、遐想,的确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享受。
沿着水畔走到尽头,是一座土坡。这里的地势比别处高出许多,风自然也收敛了温柔,粗犷豪放起来。站在这里,可以鸟瞰半城景色——好一派繁华与忙碌!融融春光和谐地交织其间,把这一切装饰得宛如仙境。我仰头向天,依然是碧蓝的颜色。几朵浮云,白净中又多了几分柔美。于是,我忍不住旋转起来,一圈、两圈……我累了,又有些眩晕,于是靠着身边的大树坐了下来。劲风又送来阵阵清香,依然是先前的那些。我闭上眼,忘情地嗅着、感知着。这气息,和家乡,和那个多年前陪我一起编出许多难忘故事的家乡,居然如此相似。我闭上眼,舒着身子,久久地躺着,就象一个睡熟的婴孩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这许多年,失去家乡气息护佑的许多年,我所受的伤,一沟一壑,正在慢慢消融,渐渐愈合。随风而至的馨香,对此刻婴孩一般的我来说,就是母亲的怀抱,母亲的体温,甚至就是纯真的母爱,正在帮我一点一点地驱走冰冷,黑暗和孤独。我满足地舒展,微笑……家乡,不在别处,只在心里,无论走多远,只要心不变,它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家乡,无论走多远,只要心不变,我都可以虔诚地感谢她,祝福她。
又一阵风,弱弱的毫无力气。然而,就是这阵风,一下便打破了我心里好不容易才求得的平衡,也一下便撕开了我心中刚刚被温情愈合的伤口。我惊慌失措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张开手掌,看着被风送来的东西,嗅着萦绕在四周令我惶恐不安的气味,禁不住思绪万千……”老奶奶,这是什么菜?我以后每天都要吃!“幼儿时,第一次吃到它,我坚信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
”傻孩子,这是槐花。以前的穷苦人,粮米接济不上时,迫不得已才会吃它。“曾祖母慈祥地笑着,满脸皱纹都跟着抖动。
我诧异了。想了很久,我始终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放着这么好的东西不吃,而非要去吃平常的粮米,于是再次问道:”难道人们都不知道槐花很好吃吗?“曾祖母又笑了。现在回忆起来,我才觉出其实那个笑是苦的。当时的我,又怎能想到过苦日子的穷人是无法配出把它调制成美味佳肴的佐料呢?
这是第一次遇着槐花。我心里明白,从那时起,我已经把它深深地铭刻在心里,就象我的家乡一样。
我家庭院里本是没有槐树的。有了第一次吃槐花的经历,曾祖母拗不过我,便央着爷爷托人从别处移了一株半大的槐树到家里。当时,我比逢年过节还要高兴,拍着小手又唱又跳,曾祖母看着我欢天喜地的样子,也跟着一起乐,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象一下就年轻了许多。我想,以后的每年,我都可以闻到那股清香,吃到那味佳肴了。曾祖母也说,明年的这时候,一定会亲自打槐花,蒸给我吃。
我没想到,过了夏,我便要离开槐树,离开家乡,到城里去读书了。
那是一个阴天,没有风,空气是潮湿的。四周的树木都像死了一样,连叶子都不颤一颤。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比我高出许多许多的槐树。不知为何,小小的我,居然有了心事。曾祖母追出来,送给我一个花书包,上面的针线密麻又齐整。我双手接过,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
”孩子,去了要好好念书,给咱祖宗争光,给老奶奶我争光!“曾祖母人老了,声音却依然洪亮有力。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答道:”只要老奶奶高兴,我一定会努力!“曾祖母欣慰地笑了。之后,她转过身去,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接着,沉默良久。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熟悉的亲切的背影,马上就要见不到,至少是很久见不到了。我忽然有些心酸,再转身看看静静矗立着的槐树,那可人的清香,似乎还飘荡在我的四周。于是,我再也忍不住,扑上前抱住曾祖母,一边哭一边大喊:”老奶奶,我不要走,我要留下来陪你,我们说好的,明年还要吃槐花,你亲自打下来给我蒸……“”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没出息!“没等我说完,曾祖母就打断了我的话。这些冰冷的字从她的嘴里吐出,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吃惊地睁大眼,以为自己在做梦。
”赶紧给我走,快走!“曾祖母似乎很生气,她的声音,连同那饱经沧桑的身子,一起颤抖起来。
我恨恨地咬咬牙,走了。我走得很坚决,直到家乡被地平线吞没也没有回一下头。我没有看到,黑槐树那数不清的墨绿色叶子都在无风的湿气中飘摇,像是万千的精灵;我更没看到,老奶奶望着我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她一边轻轻念叨我的小名,一边泪流满面。
又一年。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就在我渐渐熟悉并适应那个实际上并不属于我的新环境时,从家乡来的爷爷送来了槐花,整整一大包。
”这包槐花是你老奶奶亲自拿着竹钩打的。你看,长得多喜欢人!“爷爷小心地打开包裹,青白如上好瓷釉一般的槐花立刻跳进我的眼睛,伴随着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刹那间,那棵黑槐树,那位和蔼慈祥的老人,那片深深烙印在我心底的土地……所有几乎要被我淡忘的东西,清晰又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那一幕幕,触手可及。我哭了,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滚烫滚烫的。
爷爷待了不久便回去了。那一大包槐花自然是作为食物来处理的。我偷偷地拿出一些藏在自己的小匣子里,想到黑槐树,想到曾祖母,想到故乡,我都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然后细心地感受它的气息。那是天地间最美妙的一种气息,能抚慰伤痛,能净化心境。
随着时光的流逝,珍藏在小匣子里的那些槐花,渐渐地褪去了淡青色,浅白之中杂入一些黄褐色的沧桑。当初沁人心脾的清香,也随时间一起流失殆尽。即便如此,每每打开匣子,我依然能够轻易地捕捉到那股至美的气息。它就象天使一样,牵动着我的心结,保佑着我的灵魂。我明白,此时我与它之间的交流,已不再是用眼睛和鼻子,而是用心。
槐花,让我寻到了自己的根脉,让我找回了最真实的自己,让我心中多了一份暖暖的牵挂与希望。于是,当我终于彻底地把每天夜晚都要做的那个梦变成现实,当我不再需要靠着那些沧桑得不成样子的槐花来慰藉心灵,当我站在干似天柱,冠如华盖的大槐树下,感受那个比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的久违的气息时,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起点。我仍然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面对着的仍然是那株半大的槐树,我的曾祖母,我的故乡,都和以前一样保护着我,包容着我……一阵凉凉的风袭过,梦醒了。我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槐树长高长粗了,而曾祖母却更老了。那个佝偻着腰如寒秋残草般的瘦小身影,竟真的是昔日疼我爱我的曾祖母。我哭了,哭得很痛,很真。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在骗自己。又一阵风扫来,槐花落了,纷纷扬扬。这是一场溢满香味的雪,温暖又柔和。那个熟悉的气息萦绕在我的四周,像在安慰我,也像在原谅我。
”孩子,外头风大,进屋吧。晌午,老奶奶做槐花给你吃。“曾祖母没有了以前的精神矍铄,慈祥与和蔼却一点都没变,一点都没少。
我点点头,却并没有进屋。这场香雪,何时才能有机会再沐浴其中呢?于是我微笑着说:”老奶奶,你先回去歇着。我要好好看看这槐树,闻闻这槐香。“曾祖母会意地点点头,转身进屋。我独自站在院中,久久不肯离去。轻风徐来,槐香满院。闭上眼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正在缓缓飘进天堂,又忽地跌入地狱。这一刻,我的感悟超出了以往的所有。以后的每年,我依然能够闻到那熟悉又亲切的馨香,吃到那令人无限流连的佳肴。那股气息,那种味道,已经连同我的曾祖母和故乡一起,烙印在我的心中。对它们,我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每次品味它们,享受它们时,我总能从中辨出一些异样的滋味。它常常令我惶恐不安。是情,是思,我始终品不出来。
最后一次吃爷爷送来的槐花,是三年前的一个晚春。我记得很清楚,那也是一个和风寡云的晴天,艳阳映亮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然而不知怎的,这样一副祥和的画面却让我觉得惊惶。这种惊惶,在看到爷爷带着槐花来的时候更强烈了。
爷爷进屋,打开装槐花的大包,立刻从里面散出一堆淡青浅白的香雪。不多时,那种气息便弥漫了整个房间。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一直令我惶恐不安的异样味道,这次,它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都要霸道。隐隐地,我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今年的槐花,比往年打得都多。“爷爷笑着说。
往年,到了这时,我总会欢喜地跑上前去捧起心爱的槐花贴在胸口,以此来怀念家乡,寄托情思,慰藉心灵。可我现在却只能呆立,沉默,心里越发恐慌。爷爷的笑,后面是隐痛,这是桌上的槐花告诉我的。窗外送进来一阵风,几瓣槐花飘落到地上,悄无声息。我俯身拾起几粒,用风儿一般轻的声音问爷爷:”老奶奶,她还好么?“爷爷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只见两行浑浊的泪从他的脸颊流过。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抬起胳膊,缓缓地松开手掌,几粒槐花又从半空落下。风一来,它们立刻和之以舞。我屏息闭目,恍惚间,又来到了那个季节,那个地方。宁馨的香雪,无限的情思。清风徐来,槐香满院。
我放弃了所有重要的事情赶回家乡,来到离别已久的院子。槐树似乎比先前又成熟了许多,繁茂异常。老屋,连同这院子都藏进大片的荫翳里。已是初夏,早过了槐花的季节。我却还能看到它们,一粒粒,纷纷扬扬又悄无声息。至柔至美的气息渐渐地在四周弥漫。香雪中,站着一个人。她正对着我笑,慈祥、和蔼,那分明就是我的曾祖母。
”老奶奶,小孙儿回来看你了。“我重重地跪下,哭了。香雪,仍在不停地飘。已是初夏,可一阵又一阵带着香雪的风,让我觉得很冷,寒彻肌骨。
曾祖母的脸上依旧是那个笑。她没有说话,缓缓地走过来,张开双臂,像是要抱我。我哭得更加放肆,大颗大颗地眼泪从腮帮坠落到地上,砸出无数的感伤和情思。曾祖母那双结满老茧的枯手还没有触到我的身体,整个人便连同漫天飞舞的槐花一起,被风儿吹散了。我慌忙起身去追,生怕孤零零地接受这严厉的惩罚。
终于,我再次无力地跪倒在黑槐树下。槐花,还有我的曾祖母,不知被风儿送去了何处,怕是再也追不到了。槐树四周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浓郁、洁净。
回去以后才发现,原来家里还留着一些槐花。我取了几粒放进嘴里,又苦又涩。那个味道被舌头传遍全身,像是在责骂我,嘲笑我。我捧起它们,送到风中,想用那个气息来抚慰自己,却不管用。陪伴我很久的气息,居然完全消失了!这下,再没有什么来庇佑我了。我这样想着,惊慌失措,茫然无助。
我不再吃槐花,那道曾经以为是最美味的佳肴。我开始害怕那个味道,深深地怕。没了情思,没了护佑,我决心封闭情感,忘记所有。
三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我不敢回首往事,身后的风景,总是那么惹人哀伤。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脑子一直在思考如何去接近,去超越那片风景。终于,我累了,花了三年时间积压下的情感,瞬间便释放出来。因为,我的人生旅途中,再次飘起了香雪。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蓦然回首,曾祖母就在身后看着我,慈祥地笑。我疲倦地靠住土坡上那株孤零零的黑槐树,忍了三年的泪,如骤雨,如泉涌。
我特意抽出几天的时间回家乡去。漫步在田间小道,徘徊于荫翳树群,看天高云淡,听鸡鸣犬吠……直到这时,我才懂得什么叫至真至美;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一直以来夹杂在槐香中那个异样的滋味是什么;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真正的思乡之情原来是那么纯真圣洁;直到这时,我才无比悔恨地低下头承认自己一直都在欺骗自己……回到院子里,我立刻便寻回了随曾祖母一起离我而去的那个气息。那是槐香,纯净得毫无杂质。此时,它正爱怜地看着我。接着,它伸展双臂,轻柔地拥抱我。我温顺地闭上眼,不由地想起故去的曾祖母。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它和我。
天黑了。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槐花从地上拾起,一粒、两粒……拾了一大把。我带着它们来到曾祖母的坟前,轻轻地松开手指。起风了,从我指缝间流出的槐花,如精灵一般飘舞着。
”老奶奶,小孙儿回来看你了。你瞧,这槐花,生得多好啊!老奶奶,我离开家以后,你就象照顾我一样地照顾槐树,如今,它和我一样长大了,该和我一起照顾你了。“我一边说,一边从记忆中找寻曾祖母的影子。香雪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有一粒落进我的嘴里,甘甜甘甜的。
回到家已经很晚,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在床上辗转很久,终于再次出门,来到院中独自站着,仰头向天。天是墨蓝的,依旧很晴朗,月亮又大又圆,把四周都染成朦胧的白色。风凉了许多,却仍然很温柔,悄然无声。槐树被它抚过,发出天籁般的沙沙声。繁茂的槐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香雪!这真的是香雪!我终于再次沐浴其中了!那气息,与多年前第一次感知到它时一模一样,纯净得毫无杂质。我跳着,笑着,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老奶奶,以后每年的这时节,我都会回来,带上槐花一起照顾你的。
夜更深,风也更凉。虽然明天就又要离开家乡,可我不再惊惶,不再悔恨,也不再哀伤了。这场香雪,已经彻底帮我抚平了伤疤,驱走了黑暗与冰冷。沐浴其中,我相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原来,家乡并不只是要装在心里的。如果只把它装在心里,而从来不再拿出来亲眼看看,亲手摸摸,那么它不仅不能温暖那颗心,反而会随着它一起冷却。
香雪依然在下,并不大,气息却很浓。我象多年前一样屏息闭目,一片黑暗中现出一个闪着灵光的世界,曾祖母站在遥远的地方看着我和槐树,慈祥地笑。清风徐来,槐香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