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国卿
有关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故事,对于今人来说,该是六十年前的旧梦。我们这一代人无法重温、无法体味,甚至更无法述说。
我去来今雨轩是在暮春的一个午后。
过唐花坞,穿兰亭碑亭,在社稷坛西南,我很容易地找到了来今雨轩。
依然是昔日文献记载的灰砖碧瓦、四面出廊模样,只不过比以前规模更大了些。四围小院里,楼上楼下,悄无人语。环状的假山,抱一泓碧水喷泉,嶙峋的怪石丛中,数竿修篁,一架石桥,构成了一种江南园林的意境。
书上说来今雨轩建于民国四年,原为一座五间大厅,是公园董事会的俱乐部,后又扩建,改为饭庄,以干菜包、干烧鱼、菊花火锅为拿手菜。当年大厅门楣上,”来今雨轩“的匾额是北洋政府大总统徐世昌的手笔。两旁还有金字楹联:”三篇陆羽经,七度卢仝碗。“上联指茶圣陆羽留有《茶经》上、中、下三卷;下联指唐代诗人卢仝《饮茶歌》描写连喝七碗茶的感受。如今,徐世昌的手笔早已不存,代之而悬的是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书写的秀逸潇洒的行书匾额。
关于”来今雨轩“的得名,应上溯到唐代。据说大诗人杜甫曾一度被唐玄宗赏识,很有做大官的希望,当时在长安的达官文士便争先恐后地与他交往,一时间车马不断。待杜甫官未做成,门前自然是车马不来。诗人闲居京城,贫病交加,时逢秋雨连绵,苦不堪耐,在这种门可罗雀的情况下,只有一个姓魏的朋友常来看他。杜甫对这种炎凉的世态颇多感慨,为此写了一篇文章,题名《秋述》。其中开头一段说:
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后人据此,将旧雨今雨指为故交新友。来今雨轩从”旧雨来今雨不来“句中截取三字为轩名,寓”故交新知欢聚一堂“之意。
我想,这就是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的典型案例。想当年,杜甫那种”多雨生鱼,青苔及榻“的境况是何等的凄凉,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来今雨“竟被后人很轻松地”欢聚一堂“,由凄凉转为暖意融融了。汉语的多重性很容易颠倒是非,有时候历史也就在这容易中被后人很轻松很满足地演绎下去了。
本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是当时北平文化人聚会的好去处。先有鲁迅先生经常在此饮茶会友,后又有以才女名嫒林徽音为中心的聚会,徐志摩、叶圣陶、巴金、朱自清、朱光潜、靳以、李健吾、沈从文、凌叔华、萧乾等都是这里的常客,品茶聊天,谈文学,谈人生,让后人仰慕的一代文豪们在这纯净和古典的环境里对着鹅黄的细柳兴致盎然地高谈阔论。
时光荏苒。如今,那一代人已大都完成了各自的历史使命,并留下了生命的辉煌和魅力,只吸引着像我一样的后人,殷殷追寻他们的足迹。
薄暮渐近,在远处电报大楼上的幽缈钟声里,我又忽然想起当年那些大文化人在来今雨轩相聚,为什么那般齐整?这绝不仅仅是”故交新知欢聚一堂“那么简单,曾见报上说,当年林徽音周围有慕名追求的男性,最典型的是大学者金岳霖先生曾为她终身不娶。
我曾经很喜欢林徽音不经意地款款道来的几句诗: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软,星星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这多像静夜中一个似真似幻的遥远的梦,在来今雨轩的黄昏独吟这样的诗,感受这样一个不可重复的生命,面对这样的一份明丽和清纯,轻柔与温馨,除了想随诗人的呼吸而呼吸之外,其他你还能想什么呢徜徉间,不觉已是华灯初上,游人渐多。步出来今雨轩时,看脚下已满是摇曳的柳丝竹影,其楚楚之态,既辨不清悲喜,也无法以言语形容,好像满是诉不尽的料峭故事。回头再看来今雨轩,只见霓虹灯交错闪映,全然没有了雨丝风片中的纯净和蜡烛光下的古典。我恍然明白世间已无林徽音,来今雨轩自然不会再有往日的韵致。其实也难怪,当马路上望不尽”丰田“、”大宇“、”奔驰“、”宝马“,金水桥上不时迎面走来洋装丽人,法国香水味让你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有谁还会再顾及”旧雨来今雨不来“呢?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