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上小学以后，我和关殊的关系才有了飞跃性的突破。
事情是这样的，我爸妈对我放心得很，九月一号开学那天，我爸妈替我拎着小书包把我送到教室，朝我挥挥手：“可可，中午放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不来接你了哈，昨天爸爸妈妈已经跟你关殊哥哥说好啦，放学的时候他会过来带你回家哒！”
我扒着窗台泪流满面。
我妈一边摇头一边对我爸说：“可可独立性太差了，上个学就哭成这样，一点没有我当年的风范。”我爸深以为然地点头，然后两个人渐渐走远。
妈妈啊，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见识过您当年的风范啊，另外我哭不是因为我依赖性强，是因为我不愿意和关殊一起回家啊！然而跟我血浓于水的我妈，并没有领悟到我心里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呐喊。
听到这里，顾易宸疑惑地说：“岳父岳母这样……对待你，你奶奶都没有护着你么？”我猜顾易宸其实是想用“虐待”这个词的，鉴于他要对他未曾谋面的岳父岳母也就是我爸我妈保持尊敬之情，他才昧着良心用了“对待”。
我手里把玩着一片叶子，细细摩挲着叶子清晰的脉络，头也不抬地说：“那是你没有见过我奶奶。她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的女人。她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如何成为一个新时代独立女性，有了我爸爸以后她开始致力于如何让我爸成为新时代独立男性，有了我以后就开始致力于如何让我成为新时代独立女性。所以，别说是要她接送我上下学了，就我爸妈开学送我去学校，都被她数落了好一顿。”
顾易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小时候……挺艰难的。”
但是我和关殊冰释前嫌以后，一切都不再艰难了。
虽然那时候我和关殊的关系十分恶劣，我宁愿一个人回家也不愿意跟他一起走，但是当他放学以后准时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决定小人不计大人过，勉为其难地跟他回家。于是我每天就跟在关殊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拖拖拉拉地走路回家，他从来不主动和我说话，但是每过一个路口，每过一条马路，他都会回头看看我是不是还在。他宁愿把脖子扭断，也不愿意走慢一点和我并排走，更不会像哥哥一样牵着我的手过马路。我自然也不愿意加快脚步跟上他，反正扭头的又不是我。
偶尔会有五年级的小男生飚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骑过街道，是关殊的同学，他们便朝关殊吹口哨：“关殊，这是谁家的小不点啊？”自行车绕个圈，“咻”的一声停在我身边，五年级的男生拍拍后座，说：“妹妹，坐车上来，哥送你回家。”关殊这个时候脸色就很难看，一把揪住正要往自行车上爬的我，十分不爽地说：“走开走开，这是我妹妹。”
我也很不爽地甩开他，认真地对自行车上对我而言十分高大的男孩子说：“他不是我哥哥。我叫宁可，他叫关殊。我妈妈只生了我一个孩子。”
男孩哈哈大笑：“关殊，你看小丫头根本不吃你那一套。”
关殊冷着脸，拉住我就要走，我死死扒着自行车不放。我可怜巴巴地向关殊的同学求救：“哥哥，你骑自行车载我回家好不好？”
男孩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说：“不好意思啊小丫头，你看看关殊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要是载了你以后就没人给我抄作业了。”他拍了拍关殊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对人家小姑娘好一点，不然人家以后不给你做媳妇儿，哈哈哈……”然后他就哈哈哈地骑着车跑远了。
我眼巴巴地盯着这个为了抄关殊作业而不愿意救我于水火的男孩的背影，人生中头一次明白原来利益的诱惑可以超越良知战胜自我。
关殊此时的脸几乎和锅底一样黑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走得特别快，我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着他。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关殊便推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等在了我家门口。从此我也算是有了固定的坐骑。
相比我爸我妈，夏岚的爸爸妈妈明显就负责任很多，具体表现在他们每天都会接和我同龄的夏岚上下学。夏岚爸爸有时候看见我，乐呵呵地说：“可可呀，跟岚岚一起坐叔叔的车回家吧，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嘛。”
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我和羊之间是什么关系，关殊就十分得体而有礼貌地替我回绝了夏岚爸爸的好意：“谢谢夏叔叔。可可她晕车，我骑自行车载她就好了。”
看着夏岚爸爸牵着夏岚越走越远，我傻在了学校门口。
十一月份，我参加了我小小人生中的第一次大型考试，也就是期中考试。过了两天，放学的时候关殊一把揪住往自行车上跳的我，说：“你们考试卷纸是不是发了？”
我敷衍地点点头。
他说：“考了多少分？”
我乐滋滋地张口回答道：“语文52，数学97。”
一向大方懂事、宠辱不惊的关殊吓了一跳，说：“卷纸拿来给我看看。”
他拿起我的语文卷子看了两眼，然后将手心覆在我额头上，自言自语：“看起来不像是傻子啊。”
我气死了，一把夺回卷子，说：“你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他毫不手软地捏住我的腮帮子，说：“还敢不敢骂人了？”直捏得我眼泪汪汪才松手。
不过我的眼泪最终还是没落下来，因为关殊很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他指着试卷一大半的空白，说：“这些题为什么不写？”
我摊了摊手：“不会啊。”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一半的题都不会做？”
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傻吧？我只有一个空不会填，你看，就是这个。”我指着给他看试卷中间的一个填空。
他说：“这个不会填就不会填，后面的题为什么不做？”
我说：“这个不会填，后面的题怎么做？”在我童年的思维里，这个题不会做，后面的题就没法做。
关殊哭笑不得。
期末考试我进考场之前，关殊就拉着我细细叮嘱一番：“遇到不会做的题就空在那儿，可以接着做后面的题。一定要做后面的题啊。”遗憾的是，那场期末考试我并没有遇到不会的题，所以我的聪明才智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可见一斑；更加遗憾的是，尽管没有不会的题我也没有考双百分，所以我的马虎粗心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可见一斑。
上了小学以后，关殊对待我虽然不如对待别的小孩那样亲切友好，但也算不上恶劣。受到文化洗礼的我不打算再和他计较，所以我们的关系就一直处于不温不火、不亲不疏的状态。
二年级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下午，我们正好好地上着美术课，教室里忽然进来了一拨高年级的学生，他们大手一挥，抽了五个学生去了一个密闭的小黑屋填调查问卷。我不幸就是五个人中的一个。但当时我觉得我自己挺幸运的，兴高采烈地就去填调查问卷了。
是调查教师教学状况和职业素养的调查问卷，十个诸如“学生犯错误时，任课教师会对学生实施罚站等体罚行为”“任课教师时常会有拖堂的行为”等等的问题。其他同学在十个问题后面全部打了叉号，而我则打了两个对勾八个叉号。交问卷的时候，别的同学都被学长学姐拦住问了一句：“是不是如实填写的？”他们都点头说是，才被放走。轮到我的时候，学姐看了看我的问卷，直接就将我放了出去。
怎么没有问我“是不是如实填写的”呢？然而很快我就知道了。
我们五个人回到教室以后立马被班主任老师叫到了办公室里。老师和蔼可亲地问：“你们的问卷有没有打对勾啊？”
大家异口同声：“没有。”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我怯怯举手：“老师，我打了对勾。”
老师让其他同学回了教室，留下我一个。再没有刚才的亲切，她严厉地说：“哪个打了对勾？”
我说：“体罚学生那个，还有拖堂那个……”
老师说：“你的主意倒是挺大的。既然我体罚学生，我还拖堂，你还上我的课干什么？回家吧，以后别来上学了！”
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当时的恐惧，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严重的话的我，真是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
我担惊受怕了一节课，终于捱到放学。不管平时再怎么觉得关殊讨人厌，这个时候看见他只觉得亲切得不行了，我扑上去抱着他的腿就开始号啕大哭。真的是号啕大哭。
关殊被我哭懵了，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哭什么？”
我哭了得有十分钟，直到他将一支冰激凌举到我面前，我才拿着他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和鼻涕，边舔冰激凌边抽抽噎噎地跟他讲了一切。
关殊听完以后无奈极了，气得将我的脑袋揉成鸡窝，说：“宁小可，你是傻子么？别的小朋友就知道全打叉号，你为什么非要打对勾？不要告诉我你觉得对勾比较好看。”
他一骂我，我就又开始抹眼泪：“老师说小朋友不能撒谎啊，我没有撒谎，我说的都是实话……”
关殊叹了口气，温柔地说：“小傻子，实话不是这样说的。”向来对我凶神恶煞的关殊，这辈子第一次用温柔的语气跟我说话，他说：“小傻子，实话不是这样说的。”
我仰着头看他，脸上应该还挂着泪珠：“那实话应该怎样说？哥哥，你告诉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宁小可，你做得对。小朋友不能说谎话，你说实话，你做得对。”
既然我做得对，老师为什么要批评我？七八岁的我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逻辑。我撇了撇嘴就继续哭：“可是为什么老师不让我上学了……”
小大人一样的关殊被我哭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样跟我解释，老师的话只是气话，她不会真的不让我上学的。
这次遭受重大创伤，关殊不离不弃地在我身边安抚我，这件事直接导致我俩冰释前嫌。从不共戴天到生死之交就是这么简单。
顾易宸问我：“所以你不愿意子承父业当老师……就是因为童年时受到了心灵创伤？”
我愣了一下，我讲了这么半天重点在于要突出我和关殊之间的进展啊喂，顾易宸关注的点还真是奇怪。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但这件事对我影响挺大的说真的，至少后来我特别怕老师就是这个缘故。”
顾易宸忽然将我搂在怀里，把我抱了一会儿。
我试图推开他，却怎么也推不动，于是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看我的心理不是挺健康的嘛。我早就想明白了，当时老师说那样的话其实不是存心的，只是我那个时候太把老师的话往心里去了。后来我考上重点高中，再后来即将出国的时候，有次在超市碰见了班主任，她一眼就认出我，早已不是当年的色厉内荏模样，她看见我很开心地说：‘啊，宁可小丫头啊，现在也出息了啊’。她是真心替我高兴，觉得骄傲。”
老师她教了我六年的课，这六年里我从混混沌沌到渐明事理，十分明白她当时的话没有什么恶意。那件事，也许她早就忘了，却被一个脆弱敏感的学生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顾易宸有些瘦削的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硌得我的骨头生疼。我说：“好好站着！我还没有讲完呢！”
他趴在我肩膀上闷闷地笑出声来：“讲完了就可以抱了么？那快讲吧。”
我说：“……”
后来……后来关殊就成为了一个尽职尽责、偶尔欺负我、大部分时候宠着我惯着我的哥哥。我也成为了一个乖巧可爱善良美丽大方的妹妹，好吧后面四个词是我自己加的，但是我和关殊冰释前嫌以后所有的人都觉得我被关殊感化，然后变得乖巧多了。
关殊就很温和地笑着，说：“是可可长大了，懂事了。”大人们便又是一番夸奖。当然不是夸奖我听话乖巧，而是夸奖关殊谦虚懂事。
我当时想，世界上怎么有脸皮这么厚的人呢？直到我认识了顾易宸，我才惊觉，这个世界上不但真的有脸皮那么厚的人，而且还有一双。
我升入三年级的时候，关殊就去念初中了。等我好不容易爬到初一，他已经高二了。理论上说去了不同的学校，我和他不该再有那么多交集的，但是我们学校所在的这个区叫学苑区，顾名思义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和关殊虽然不再同校，但是变成邻校，不过多了五分钟的路程而已。
他依然每天陪我上学放学。感情就在这样一日复一日的日子里滋生蔓延，肆无忌惮，于是，我华丽丽地早恋了。当然，如果暗恋也算早恋的话。
夏岚曾经问我：“我三四年级以后也开始和你们一起上下学，天天混在一起，为什么我和关殊就没有擦出火花来呢？”
……感情本身就是一种十分没有逻辑的东西，所以对此我无法回答她。
然后夏岚惊恐地说：“难道你们俩是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对上眼的？天呐可可，你七八岁的时候就……”
就你妹。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从哪一秒开始喜欢上关殊，也不知道从哪一秒开始意识到我已经喜欢上关殊。但往后的生活，似乎是在一帆风顺中度过，或许唐琳琳的出现曾是一个不和谐音符，现在如何，往后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我和关殊之间，从来不清楚究竟是谁辜负了谁。
但是现在在我身边的人，不厌其烦听我絮絮叨叨过去的事的人，会在我说到难过的事时抱住我的人，顾易宸，我不能够再辜负这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