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和顾易宸并肩走在梧桐道上,一直从白天走到黑夜。
我说:“顾易宸,我闭上眼睛,你牵着我把我带回家,好不好?”
顾易宸是知道这个典故的,这是曾经我和关殊一起做过的事。我很担心他不会答应,然而他说:“好。”
我怕他反悔,急急忙忙将我的手塞进他的手掌里,他愣了一瞬,从善如流地握紧我的手。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我的手心是如何的冰凉潮湿,顾易宸的手掌是如何的温暖干燥——那是一种十分让人安心的温度。
我安安静静地被顾易宸牵着走,封闭了视觉,听觉就变得异常敏锐。我能清楚地听见脚下树叶被踩得沙沙作响,能听见顾易宸不轻不重的呼吸声,能听见秋风在耳边婉转浅唱。
奇怪的是,即使看不见路,失了方向感,我此时却毫无慌张感,也没有本能地伸出手摸索着往前走。或许是顾易宸将我自身缺失的安全感填满,亦或是风移月迁,时光呼啸而过,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正如此时的风月不再是从前的风月。
晚上,我收到关殊的一条短信:“宁可,我会等你两年,然后再放弃。”我没有意外会收到他的短信,从他将木偶寄还给我,我就明白会有这样一场告别。我嘴里有些发苦,这样的滋味一直蔓延到心里,我和关殊,如何还能回去呢?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即使相逢未嫁时,关殊,我们也是有缘无份。
“发什么愣呢?”一道偏低偏冷的嗓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抬头,看见穿着黑色浴衣的顾易宸出现在门口,新鲜的水珠从他的额发滴落至地板,他拿着毛巾随手擦了擦头发,整个人散发着冷冽的气质。
他三两步就走到我旁边坐下,理所当然地将手上的毛巾递给我,说:“替我擦头发。”
我瞪着手里的毛巾,说:“用吹风机啊,又快又方便。”
他朝我的肩膀靠过来,将眼睛沉沉闭上,嘴里说着:“不要,吹风机好吵。”
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凑到我的肩膀上,我认命地拿毛巾给他擦起头发来。顾易宸的头发不是完全的黑色,自带浓重的亚麻色,很有味道。
他闭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很享受的样子。在我怀疑他已经在我的蹂躏下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过几天……可能要回一趟家。”
我胡乱点头,手上动作并没有停止,嘴里应道:“没问题,您放心地走着,我能照顾自己。”
他抬眼看我,淡淡道:“你也去。”
我惊恐地往后退:“啊?我不去不去。”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半湿润的脑袋凑到我下巴底下,问:“为什么不去?没关系,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我愤然道:“我哪里丑?丑你还娶我?”
他笑了一下,说:“好,不丑。那跟我回家。”
我都快哭了:“我不去,我特别怕见陌生人的其实,尤其是你的家人,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讲话,讲话的时候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的。”
他哭笑不得地把我的头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温柔地说:“有我在,怕什么。”
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本来结婚都是一时冲动,现在还要见家长,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他的手捏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眼睛里泛出神采来,俯身在我耳边说:“那……我们就先将结婚的名义坐实了,再去见家长好不好?”
好……好你妹啊。
然而三分钟的体力较量后我便溃不成军地被顾易宸扣在怀里。他在我耳边吐气如兰:“可可,我们结婚已经一个月了……”他的气息喷洒在我颈间痒痒的,他额前的碎发也绕在我脸颊一旁痒痒的。
其实我此时是很冷静的,成日里被顾易宸调戏,我现在几乎已经可以处变不惊了。然而下一秒,一个软而温润的物体贴上我的嘴唇,我脑袋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完了,我的初吻没了,下一瞬间我的理智和思维就不知所踪,脑海中再无想法。
时间或许是停止了,又或许是在飞快流逝着。
直到我的上身陡然一凉,我心里陡然一惊,睡衣外披着的外套被顾易宸扯下来,而初冬的天气,暖气供的还不是很足。
这,这是要圆房么?
我手忙脚乱地将顾易宸推开。他一时没有防备,被我推了个趔趄,一脸无辜和迷茫地将我望着。
将他推开后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想要躲进被子里闭上眼一了百了,但又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此时的气氛。我斟酌了一下,说:“……你是初吻吧?”
话一出口我就开始懊恼,对男生说这样的话简直是自讨苦吃,无异于挑衅。
然而他落落大方地点头承认,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接着他一本正经地反问:“怎么,你不是?”……这更加出乎我的意料。
我干干一笑,说:“哈哈哈,怎么可能,我十四岁的时候就……”
“十四岁?”他打断我,眼睛微眯,脸上是他惯有的似笑非笑,这是危险的征兆。
我往被子里缩了一缩,十分没有骨气地说:“好吧,我也是。”
他摸了摸我的头,欣慰道:“这才乖。”眼角眉梢全在酝酿着笑意,一副了然的神情。
我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凭顾易宸的腹黑和敏锐,如何不能感觉到我唇齿间的生涩?我此番算是完完全全栽了。
他也不再逗我,扎扎实实地躺在我身边,在被子里摸索我的手然后握住。他总爱这样占我一些小便宜,刚开始我会反抗,长久下去,我的一点小脾气也被他弄得无处发作。
这时窗外开始下雨,雨点很大,毫不留情地拍打在窗户玻璃上。
耳边顾易宸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我的眼皮也再撑不住睡意的时候,忽然听见顾易宸略带疲惫的声音低低地说:“宁可,陪我回家吧,算是……给我一点勇气。”
“什么?”我听得不太真切,这更是因为在我的意识里这样无助的声音不该是从顾易宸口中发出的,他向来对事情稳操胜券,英明睿智,在我看来是无所不能的。
我扭过头来,一眼撞入他的眼波里。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的情绪深不见底,半晌,他说:“你给我讲了你的故事。现在,要不要听一听我的故事?”
怎么不要?
我的交际圈虽然算不上广阔,但在我活过的前二十三年里我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男子。他们或年长或年少,或来自西方或来自东方,或如阳春白雪般和煦或似下里巴人般粗犷,但我从未见过像顾易宸这样男子。他那样追求完美、一丝不苟,却为了结婚而结婚,费尽心机娶了一个自己不爱并且还可能爱着别人的很任性自私的女人做妻子;他那样冷漠自负、拒人千里之外,却愿意一步步地靠近同样拒人千里之外的我,温暖我;他那样理智冷静、从容不惊,却在我游泳到精疲力竭时大发雷霆;他那样雷厉风行,是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指点江山人,却拥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比我这个艺术家的手还要艺术的手。
他抱歉地说着可能不会爱我,却一直做着比爱我更好的事。
这样的顾易宸,让我如何抵抗?
几个月前在咖啡馆见到他,我说他是冬日的阳光,光明冰冷,如今,他的冰冷全给了别人,光明全都留给我。
这样的顾易宸,让我如何拒绝?
这样的顾易宸,他现在躺在我的身侧,我能感觉到有种名为悲凉的东西随着他的声线流淌。
他缓缓开口:“可可,你信任我么?”
外头雨声更响,我把头挪得离他更近一点,和他一同枕在同一个枕头上,四目相对。我握住他的手,心中一动,说:“你是我的家人,我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呢,顾易宸。在我心中你就是我无所不能的丈夫。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痛,有自己害怕的东西。你看我,在过去的事中沉寂了七年都无法自拔,不仅如此,我还怕好多东西,我怕失去我爱的人,我怕跟陌生人讲话,我怕老鼠,怕毛毛虫,我还怕蛇,哦,我还怕打雷。外面突然下这么大的雨,还好不是夏天,不然——啊——”
“轰隆隆——”窗外陡然响起一声冬雷,我吓得惊叫一声扑到顾易宸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被我这么一打岔,顾易宸方才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荡然无存。他哭笑不得地说:“当真怕成这样?”
我带着哭腔说:“冬……冬天怎么会打雷呢?真是见了鬼了,老天爷一定是在逗我。”
真是见了鬼了。千年前古人就说了:“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除非凛凛寒冬雷声翻滚,我才敢将对你的情意抛弃决绝。你看,冬雷从古至今就是一个违背自然的意象,因其不可能发生或者发生的概率极小,才被古人用来立誓。而如今,我和顾易宸在一个漆黑的初冬雨夜俨然听见了冬雷翻滚。
我说:“这不是个好兆头。”主要是我本来就害怕打雷,这突如其来的冬雷更是让我觉得诡异。
而顾易宸说:“怎么不好?听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说,修了多少年才能一起见证这样的自然奇景?”
我笑了两声,左手臂撑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他:“顾易宸,看不出来你还有当情圣的潜力嘛。这油嘴滑舌的功力显然不是一两天练成的。”
不待顾易宸说话,空中陡然又是一声雷响,我吓得跌进被窝里,颓然地往顾易宸的方向靠了靠。现在换顾易宸笑我。
这样闹了一闹,方才的睡意早已一点不剩。我忽然生起看夜雨的兴致来,怕再打雷,我便拖了顾易宸起床跟我一起站在落地窗前看涨高的长陵江,看江面上依旧点着灯火的游船,看车辆在雨中川行,看雨帘中的万家灯火。
虽然此时的氛围与刚才大有不同,我还是要顾易宸跟我讲了刚才没讲出的故事。
夏岚曾跟我讲过顾易宸与夏岚之间的恩怨情仇,呃,谈不上恩怨情仇,也就是小过节。那年冬天,意气风发飞扬跋扈的许宽一脸骄傲地对着顾易宸笔直的背说:“你要是肯和我交往,我就放弃这次机会,并且让我爸爸帮助你。我知道你很需要这次的机会。”许宽的爸爸是在C市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亦是C大的董事,许宽确实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她的性格确实也会让她说出这样的话。但顾易宸何其骄傲,如何愿意出卖感情换取未来功成名就?许宽的悲剧在于她对顾易宸的不了解。
我问夏岚:“许宽为什么笃定顾易宸很需要那次机会?是顾易宸家庭的原因么?”
夏岚噙着棒棒糖,没心没肺地说:“大概吧。顾易宸大学那几年全是靠自己做兼职和奖学金度日的,家境似乎不太好。”
我奇怪地瞅着她:“你俩好歹也交往了一阵子吧?他没有跟你讲过他的父母么?”
夏岚愣了愣:“好像没有。”随后,她咬着唇委屈道:“他……他是压根儿就没打算和我长期交往吧?才什么都不愿意和我多说。”
这……我想顾易宸不是不愿意和她多说,而是那时候顾易宸还没有完全认定夏岚就是他最终在一起的那个人。可是顾易宸为什么会认定我呢?
然而事情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大学的顾易宸并不是一个自力更生、需要补贴家用的学生,相反,他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富二代。他的父亲顾彦风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企业家,名誉国内外的顾氏集团便是顾彦风一手打下的江山。
顾氏集团,连我这个几乎完全脱离了商业圈的搞设计和绘画的人都略有耳闻的庞大企业,旗下运营服饰和化妆品,远销海外。
我傻眼了。
顾易宸时顾彦风唯一的儿子,从小当做继承人培养,从说话、吃饭等行为举止到学业、事业无一不按照他父亲既定的路还走。这样的生活随便换个人都会甘之如饴,成为一个标准合格的继承人。但这是顾易宸,骄傲的顾易宸绝不愿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建筑自己的人生大厦,即使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于是在他十九岁的时候,他放弃了剑桥大学管理学的offer,固执地报了C大金融系的志愿。他的父亲勃然大怒,顾易宸亦毫不妥协,父子二人彻底翻脸。顾易宸立下决心再不用家里一分钱,势必要打造出自己的商业帝国给他父亲看。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顾易宸,我现在特别后悔嫁给你。”
他解释说:“我不愿意遵从我父亲为我设计好的路线走,我固执地认为我有足够成熟的心智有足够的能力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在特定的年龄做特定的事情,是我给自己安排的道路。”
我怔怔道:“所以你娶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合适,对么?现在呢,我现在还合不合适?”
他的眼眸暗了一瞬:“我们最初见面的时候,你正因为……关殊而痛苦,我便觉得你十分合适。你不爱我,我不爱你,但我们可以拥有完美的婚姻,至少会是我想要的婚姻。我的家庭环境让我没有什么感情经历,从小我身边的朋友都是我爸爸朋友的孩子,全是有利益关联的,我身边的女孩子,我不清楚是什么吸引她们接近我。我所经历的感情,都是冷冰冰的。我不再相信人们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关联的人,所以我想,我将会有一个很好的妻子,我可能不会爱她,但是我会全心全意地对待她,没有任何目的,给她一个纯粹的家,一个完美的婚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我原本就是知道的,如他所说,他正在全心全意地对我好。可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
窗外雨还在下,冰冷沁凉的冬雨洒在某个初冬的深夜。天空深沉而磅礴,雷声早已停住,仿佛方才将我吓破胆的冬雷只是一场幻觉。
顾易宸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说:“宁可,我发现了一件不幸的事。”他顿了顿,直到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才说:“我的人生好像正在脱离我的设计和想法,有一点不受控制了。但我竟然隐隐觉得这种感觉很好,是不是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