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念中学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一个游戏，便是放学以后闭上眼睛，由关殊拉着我回家。他对我这个无聊的行为不止一次地表示说幼稚，然而他还是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我很清楚有关殊牵着我，我一定不会撞到电线杆或者被汽车撞到，可是我的脚步还是屡次迟疑，并且老是忍不出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往前摸，伸出一只脚往前探。关殊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把我往前伸的手臂拍下来，他一拍下来我就又抬上去，直到他忍无可忍，发火道：“我拉着你呢你怕什么！”
但我真的挺委屈的那时候，一方面是学校到家这条路我一天走四遍，一路上有几个电线杆我都清清楚楚，总是记得这个方位应该有一个马路牙子，那个方位应该是一个电线杆，然而关殊带我走的路线通常都避开了所有能够避开的障碍物，这与我记忆中的街道完全不符；另一方面我的迟疑与停滞实在与我对关殊的信任无关，是我自身缺乏安全感。当眼睛封闭，我就只能用耳朵和触觉去感知周围的世界，这不能怪我，人的本能。
可是关殊就没有这个本能。有时候我会闹着要他把眼睛闭上，我来牵着他走。他无奈地看我一眼，然后把眼睛闭上，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负责他的安全。
他当真把自己全心全意地交给我，任由我带他上下台阶，在马路上来回，围着电线杆子转。关殊原本就长得温暖和煦，闭上眼睛以后更是迷人，频频有骑单车的女孩子对他侧目，然后跟同伴讲：“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怎么看不见呢？好可惜呀。”关殊听见以后仍然不动声色地被我牵着走，我就在他身旁吃吃地笑，有时候会哈哈大笑，这个时候他就会揉一揉我的头发，说：“别闹。”
我从小就留着稍稍及肩的短发，因为每当头发长得稍微长一点，我就忍不住想要剪掉。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长头发早上要是扎辫子的话会耽误睡觉时候，而短发的话几乎梳一梳刘海儿就可以出门了，所以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我的懒惰成就了我多年的发型。
关殊刚和唐琳琳在一起的时候，我看着唐琳琳那一头堪比飘柔洗发水广告女主的长发，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曾多次下定决心要留长头发。关殊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这样的头发刚刚好，省得打理，反正都会被我揉乱的。”
我说：“……”不过确实是这样。
关殊平时就是各种欺负我，当然也会各种宠我。然而我那时候总把他对我的一点点坏记在脑袋里三四天，对我的好扭头就忘。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我这儿的形象就是坏哥哥。揉头发便是最常见的坏事。
所以趁关殊的眼睛是闭上的，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已经想到整他的主意。
我一路搀着他，细心提醒哪哪有石头哪哪有水坑。在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我的时候，我故意不告诉他前面要下马路牙子，和他一起迈着正常的脚步往前走。结果在下台阶的时候他就一个趔趄被吓到，我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几乎要笑到在地上打滚儿，而关殊却仍然闭着眼睛，板着脸教训我。
教训我又有什么用？每次过马路牙子的时候，我总是会坑他一坑。奇怪的是，即使被我坑了这么多次，关殊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对我的不信任，一如既往地在马路牙子处吃亏，似乎乐此不疲。
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多行不义必自毙。坑人的事儿干多了，后果就是换关殊牵我走的时候，我老是觉得他笑得很阴险，随时都会报复我一下。于是我一路胆战心惊，他一路云淡风轻，最终他也从来没有坑过我一回，我却被自己的心虚弄得心力交瘁。
…………
不知不觉我已经走到顾易宸家楼下，我现在还是无法称之为我们家，但却已经很习惯下意识地往这边走了。
人行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正毫不吝啬地下着树叶雨，落叶多到能够将我的鞋面埋没。我很感谢没有人将这些叶子扫走，让这份大自然传送给我们的秋意得以保留。鞋子踩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是秋天特有的乐音，正如雪地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除了冬天，再没有一个场景能有这样美妙的音乐。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蹲在地上扒拉起树叶来。从前，这是我每年都要去做的事。
我正独自沉浸在自个儿给自个儿营造的一半诗意一半忧伤的意境中不能自拔，这时一声突兀的车喇叭声将我拖回我们这个科技发达、文明昌盛的时代。
我懊恼地瞪着面前这辆黑色的不速之客。
窗户缓缓摇下一半，顾易宸隔着半扇玻璃以及副驾驶招呼我：“上车。”
我见是顾易宸，方才被人打扰的一点不悦更加肆无忌惮地滋生，快速发展成为小脾气，我仍然蹲在地上，仰着头说：“不上。”
我猜顾易宸一定皱了皱眉。我还没猜完，他就大踏步来到我面前，高大的身体挡住落了一半的夕阳，身躯像是被镶了金边。
我用至少60度的角度仰视着他，看见他挑了挑眉，一张与米开朗基罗手中的作品相比毫不逊色的俊颜美好得不像话，他轻飘飘开口道：“看看你这个姿势能保持多久。”
他这么一说我的脖子还真有点酸，腿还真有点麻。
顾易宸足足注视了我一分钟，然后戏谑道：“小看你了，坚持挺久的嘛。”
我哭丧着脸说：“腿麻了，起不来。”
顾易宸说：“……”
下一分钟，我和顾易宸的姿势便调了个个儿。我站着，他蹲着……给我拍打血液不流通的小腿。我傻站在树底下，只因顾易宸此时的姿势像极了求婚，即便是成婚多日的我一时也抵抗不了这种奇异的画面带来的冲击感。
他拍了好久，甚至我都怀疑他再蹲下去就该换我给他拍腿了，这时他终于起身，问我：“你在这里做什么？”
“哦，”我连忙举起手上的树叶给他看，“我在收集树叶呀。”
看他面有惑色，我好意解释道：“你看这些梧桐叶的形状是不是好看得不行了？我小时候常常会在秋天捡落叶，然后拿黑色签字笔在上面写一些特矫情的话，夹在书里。现在翻出那些陈旧的树叶，看着上面那些字，觉得那会儿自己简直就是个矫情又玻璃心的中二少女啊。”
顾易宸垂下眼眸，半晌，说：“……你小时候买不起本子么？”
我说：“……”
好吧，世上不解风情者大概以此人为最。
我不再理他，重又蹲下来扒拉树叶。顾易宸忽然也蹲下来，从树叶海里拣了一片青黄的梧桐叶，说：“这个怎么样？”
我接过来，仔细研究了会儿，说：“不干也不湿，写字刚刚好。”
我看着认真挑拣树叶的顾易宸，心里忽然变得很柔软。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人，一边对你奇怪的行为表示不齿和不屑，一边又将包袱甩在一边陪你干一些毫无意义的蠢事。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故作轻松地说：“顾易宸，陪我走走吧，我跟你讲讲我以前的事儿。”我顿了顿，补充说：“你应该知道个大概，但是你肯定不知道许多细节。”
顾易宸一双看不出神情的眼眸紧紧地将我盯着，而我紧握衣袖的手暴露了我此时的紧张。紧张不是因为要对顾易宸说起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只是因为回忆它本身就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单是下定这个决心就让我心力交瘁。
半晌，顾易宸才说：“好。”
有风穿过街道，顾易宸的黑色大衣被风轻轻掀起一个角。或黄或绿的梧桐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展翼的秋蝴蝶。
这样的场景，是一个很适合说故事的场景。所以我把我的故事全部说给顾易宸听。
我轻轻地开口：“我跟关殊还有夏岚从小就住在一起，在Y市。夏岚她爸妈都是商人，所以她大学里就去念了金融；关殊他爸妈都是医生，尤其他爸，戴着金丝眼镜，一看就是特别权威的那种。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不惜一切出国学医的原因，总之他最后也成了一个医生；我爸我妈都是Y大的地质学教授，天天打着做考察的幌子遍地球地玩，安安心心过着二人世界，估计都忘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被撇在遥远的东方大陆。我是我们仨唯一一个没有继承父辈职业的人，不但没有继承，而且地理学得在我爸妈看来简直差得不行了那种，我索性破罐破摔，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越走越远……”
顾易宸说：“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做得很好。”
我大笑两声：“我爸妈很任性的，他们才不管我的事业怎么样，他们就记着我没有继承他们的术业了。不过我爸妈挺疼我的，说归说，却从来没有阻止过我想要做的事。”
他垂着眸，薄唇微抿，下颌美好。然而他突然开口，说：“可可，你爸爸妈妈很好。”
顾易宸比我高了至少15厘米，我若是想好好看着他的脸，就要微微仰着头。我说：“你都没见过他们，其实他俩都可能折腾了，他们要是见了你不定要怎么整你呢。毕竟你拐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且还是先斩后奏类型的。”
他忽然伸手捧起我的脸，端详了一会儿，说：“你看，你一提起他们就不自觉在笑，可见岳父岳母真的是很好的人。”
顾易宸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眉梢带了些冷淡，被我捕捉到。我敢肯定，顾易宸的心里有他自己的伤口，每个人都有，人世间的感情，有哪个不是千疮百孔的？
自从我认识顾易宸以来，他总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爱护我。有时候，我也想抚平他习惯皱起的眉头。这样想着，我便高高举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都叫岳父岳母了，所以他们就是你的家人啊。我也是。”
他的眼中眸光闪动，搁在我脸上的大手有温温凉凉的触感。我敏锐地察觉到这样的氛围委实有些暧昧，慌乱地转移话题：“咳咳，听我继续跟你讲。”
他不置可否，却将我的手紧紧地掌握在他的手心里，信步朝前走去。
于是，我继续跟顾易宸讲起我的故事。我和关殊的故事。
我和关殊并不是打一开始关系就很好，相反，我记事的时候是很讨厌关殊的，至于讨厌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先开始莫名其妙讨厌我。他会摘下路边的小野花塞在我的脖子里，我以为是毛毛虫，操起石头就把他的脑袋开了瓢；他会在我握着水彩笔画画的时候一把夺过我的笔，取出里面的棉芯将我的画糟蹋得不行，这个时候我就愤怒地抱着他的腿往上爬，用他的胳膊和他的脸当画纸涂鸦；他会在我穿了一双新鞋子的时候冲过来在干净的鞋面上烙下一个脚印，然后撒丫子溜开，再扭过头对我扮个鬼脸。诸如这般的行为，让我和关殊早早结下深仇大恨，每每相见恨不得挽袖子撸裤子上去干架。
偏偏关殊对夏岚很好，这让我更加生气。倒不是因为嫉妒，单纯是看不惯明明是个恶魔，非要在别的小孩子面前装天使的德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关殊就是典型的大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屡次被教育的孩子不但没有背后扎关殊的小人，反而无一不对关殊有崇拜以及爱戴之情。我愤愤地握住拳头，这些人全部都被关殊单纯无害的样子给骗了。只有我才能看清关殊的真面目，然而他们都不相信我，他们都不懂我。
我爸妈甚至还和关殊的爸妈说笑：“可可这孩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别的小孩儿都爱粘着你们家小殊，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就她，一看见关殊就呲牙咧嘴的。”关殊妈妈就笑得很慈祥：“小孩子哪里是记仇的？让可可多来我们家玩，小孩子感情自然就培养起来了。”说完，她朝我伸出手臂，和蔼可亲地说：“可可，喜欢来阿姨家玩么？”
关殊妈妈除了待人和善以外，最拿手的就是烧得一手好鸡翅，我常常吸着鼻子就被勾到他们家了。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脑子里立马回忆起鸡翅的香味和关殊讨厌的样子来。为什么能把鸡翅烧得这么好吃的人会生出这样讨人厌的小男孩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于是这个问题成为困扰我整个童年的一大难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