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小场子北边,俯瞰坡下。古朴典雅的小礼堂,中西合璧的文华楼四合院,可容几百名学生进餐的食堂,全都消失了。几栋学生公寓楼,竖在那儿。靠近操场那一栋,一层是学生食堂,二层以上作何用,不得而知。侧身西望,那排专供患病生住的小平房,已荡然无存;资料室门前,通往坡下的大青石阶梯,在静候着上坡的师生。转望东边,当年简陋的土操场,被加长、拓宽,建成了铺着塑胶的运动场。顶东头,一道矮墙,挡住了右是“克壮其猷”,左是“自强不息”石刻的体育馆一楼。馆南山墙边的小坡上,一棵古树的繁枝茂叶,覆盖了体育馆大半个屋顶。原本厚重壮观的体育馆,现在是隐约可见,若有若无。
这时,我的心里,惆怅不已。拆了文华楼,就是挖掉了华中师范学院的源头;毁了图书馆和小礼堂,就是割断了昙华林悠远而神秘的文脉。
久违的昙华林,故地重游,我却失去了初来的兴致。于是,加快脚步,向东大门走去。
沿路,靠着当初久安药厂那边,紧挨着的三个篮球场,并排着的教研楼、总务楼、医务室,都统统拆光了。新建成的教学楼、办公楼,高高地矗立着。路左边,一排宣传橱窗,直达门房旁边的大树下。整个院内,郁郁葱葱的树木所剩无几,行人寥若晨星,显得格外沉寂冷清。
昙华林,昔日华师中文系的故地。我在这里学习、生活了整整四个春秋,留下了多少美妙的记忆。如今的昙华林,早已成了湖北中医学院的宝地。听说,中医学院又在江夏建了新校区,占地甚广,高楼大厦,十分气派。前年,正式更名湖北中医药大学。时下,众多大学,尽求地广、楼高。遥想当年昙华林,一栋栋高不过两层的小楼里,汇集了全国各地多少名师大家;只有三层高的文华楼四合院里,走出了湖北、广东、河南三省多少青年才俊!
不到二十分钟,我就从东大门走了出来。回首望去,体育馆屋顶,几株青草在风中摇曳,琉璃瓦上蒙着厚厚的尘埃,破损的窗框摇摇欲坠。
毕业四十六年,时过境迁,沧桑巨变。睹物思人,感慨良多。
回家途中,我在车上沉思默想。
近半个世纪,逝者如斯。昙华林里,曾经教过我们的老师王凌云、杨潜斋、方步瀛、高庆赐、石声淮、王凤、欧阳德威、孙子威等,先后辞世而去,同级学友周声慧、丁汉祥、邹明斌、肖毓宗、江伙生也相继与我们永别。他们个个历尽坎坷,备尝艰辛,虽然没有高官显位,大富大贵,但是人人潜心教研,坚守讲台,传道授业解惑,终其一生,令莘莘学子终生不忘。
昙华林仍在,却不是我梦中的昙华林;文华楼已消失,却永远印在我心里。
诚如哲人所言:万物皆有生灭,唯有过程永恒。
(赵耀斌,1962年入中文系。曾任武汉市青山区教育局长)
大学春秋一瞥
【胡德林】
为了写昙华林记,我翻箱倒柜,找到了在华师中文系学习、生活时的几个笔记本,十分兴奋。这些本子虽然质如草纸,字迹潦草,却勾起了我对许多往事的回忆。说实话,我从一个偏僻湖区出来,到一家事业单位做工,好不容易进了高等学府,从入校第一天起,就特别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学学习机会。
至今,我脑海中还常常浮现一幅幅图景:我们61级140余人上大课,听教授们讲课,他们有的旁征博引,让人思路开阔;有的声音宏亮,神彩飞扬;有的板书字迹工整,简明扼要。我们在听中记、记中归纳消化,个个全神贯注,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在第六教室上公开课,欧阳德威老师讲李清照的词,座无虚席。除了61级的同学以外,还有省文联、省教育厅、武大、中央民族学院分院和本校有关领导、老师参加听课。欧阳先生举女词人《临江仙》为例说,这首词是史诗。首句“庭院深深深几许”就是借用欧阳修《蝶恋花》中的一句,但这里连叠三个“深”字是作比兴,喻当年胡人侵扰,而朝庭权奸当道,不敢言战,爱国志士只有忍气吞声,深藏不出。李清照用“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结拍,沉痛地写出了她流离迁徙,岁月蹉跎的悲叹。老师又引用她的《声声慢》,说“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一连串叠字极富特色,又富于个性,表现出主人公从一起床就似有所失,总希望找到点什么来寄托自己的空虚寂寞。……两节课,透辟地分析了李清照前期与后期词作内容的差异,把一个才华出众,在语言技巧与心理描绘方面有独到之处的南宋女词人鲜明地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我们年级有20多位工农同学,刚进入中文系时,全部编入“俄语慢班”——顾名思义,“慢”者可以不必追赶教学进度。由于基础较差,有些功课跟不上,尤其是俄语,学了近年把时间,音还念不准,语法掌握不好,老师用俄语提问:“你家里有几口人?”答者郑重地答道:“我家里有5个坏蛋!”这类笑话常常发生。我是课代表,深感老师的“难教”。经工农同学共同申请,学校决定,这些同学全部“免修俄语”,同时采取措施,专门组织“工农同学辅导”,即在正常课堂教学之外,另给这些同学开“小灶”。对古典文学作品、古汉语和文学史等,从1963年4月-1964年6月,就辅导过20多次。辅导老师给我们讲过《论语》、《左传》、《战国策》等以及古代诗词名作,选择重点、难点问题进行精讲。这种特殊关怀给了我们极大的温暖和力量。
除了课堂教学以外,班上或小组还经常组织学习讨论,大家那种严肃认真、探讨辩论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
一次关于经夏衍改编、由北影拍摄的茅盾名作《林家铺子》的讨论“盛况”,首先从脑海中涌现出来。我所在的6103班第二小组13位同学,个个在有准备的基础上,口惹悬河:傅家荣、李安福等认为,他们看这部影片时,只感到那是早年的事,与现在时代精神不合拍。王敏夫、朱正宜等认为,对林老板的描写是历史的真实,反映了当时广阔的社会生活。柯愈扬、黄开勋等则认为,说林老板是“劳动”起家,美化了资产阶级。其他同学,有的认为林家铺子的破产使人同情;有的认为,把寿生写成了一个理想化的资产阶级接班人,是抹杀阶级矛盾。听说我们班一组、三组也讨论得很热烈。为了配合对夏衍同志的“批判”,班上按不同观点,大体分成基本肯定和基本否定两派,在全班展开讨论。伍明万、张玉权等代表基本肯定的一方,首先亮出了自己的观点。他们认为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应大部肯定,电影达到了改编者的主要目的,反映了20世纪30年代劳动人民的痛苦和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并有所批判。进一步说,林家铺子破产是当年民族矛盾尖锐复杂的写照,对今天有一定教育作用,也有利于促进中小资产阶级思想改造。何况,编者的创作意图,即夏衍的愿望是好的,批评作品不能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编者。林植汉、陈心忠等则代表基本否定一方,振振有词地的原则说,评论一部影片,要从政治出发,稍微肯定某些方面意义不大,而该片所表现的是同情美化资产阶级,丑化歪曲无产阶级。改编者没有很好地把握以历史唯物主义为指导,为今天的社会主义服务作为目的原则,这一点至少做得不够。其他同学对影片中林老板、寿生等主要人物形象、阶级属性、认识价值等等,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已见,气氛十分热烈。记得当时我的思想很矛盾:觉得双方的辩论都有理,说不清自己到底属于哪一方。
几天后,全年级举行“讨论大会”,刘继馥、夏华安、张德善等作了中心发言。他们或认为,影片没有多大认识价值,当年那个时代的主要矛盾没有得到真实反映。或表示,从改编者的“良苦用心”与出发点看,就林老板这一的形象与相关情节而言,给我们的印象是:影片有调和阶级矛盾之嫌,林也不值得同情。我边听边想,从内心佩服刘继馥最后的几句结论:说影片违背了历史真实,他不能同意,如果夏衍同志没有犯错误,就应该肯定这部影片!
当年,我们年级学习讨论的内容多种多样:不仅有古今中外的名作、经典影片,以及专业学科的探讨切磋,还有关于无产阶级革命与支持各国民族解放运动的多次学习讨论。形式上除大小会论辩以外,还有广播站,定时广播各类稿件;中文系有由程本兴同学任主编的《红旗报》,年级有由董冰任主编的《百花园》黑板报,甚至我所在的寝室还办了一个《学习园地》。说实话,我很热爱我们这个年级,更爱我们6103班这个小集体:38个人(其中女生9人,不含中途退学的孙、涂),个个壮志满怀,丹心一片。我清楚记得,1962年12月,余耀之、黄开勋等热血窗友发起,伍明万、程本兴积极促进,邀约林植汉、黄光福、王敏夫、张玉权和我等,经过几次酝酿,成立了“发愤文学社”——她展现的不仅是友谊,更是志向,“发愤”二字激励着我勤读苦学,甚至对以后的工作和人生道路,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回首昙华林那激情岁月,我深深感到:在这个学习氛围浓烈,师生意气风发的文华楼里,自己不仅提高了求学兴趣,而且受到了多方面的锻炼和教育。1965年8月毕业之际,我怀着恋恋不舍的心情,写下了这样几句话:泛舟学海几春秋,月伴钟楼景独幽。前路迎风帆起落,天宽水阔立潮头。
(胡德林,1961年入中文系。湖北省社会科学副研究员。曾任湖北省社会主义学院党委副书记兼副院长,正厅级)
校园春晨
【傅永昌】
陶老师出的习作题——“校园春晨”引人深思,让人浮想联翩。昙华林校园古朴,幽静,她的春晨,充满了诗情画意。我在校舍墙角下分别看见两块石碑的记载,得知文华楼建于清光绪29年,体育馆(当时名为翟雅各健身房)落成于党成立的那一年——1921年。这么多年,数不清昙华林经历了多少播种希望的春天,迎过多少追求光明的晨曦,过去的岁月,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在昙华林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历史的印迹。
时光在前进,生活在继续。现在,每天清晨,“东方红”的乐曲响起,迎来昙华林的琅琅书声;春姑娘再次染绿校园,参天古树又抽出了新枝;我们新一代的大学生在这历史悠久的学府,接受阳光雨露的浇灌,正在茁壮成长。我下面的日记,记下了我心灵历程这段时间的脚印。
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五日星期五
早晨,我漫步校园,发现到处是新开的花,美极了。大操场旁的菜地里,开满了蝴蝶似的豌豆花,金灿灿的油菜花。校门口的花盆里有红色的月季花,黄色的三月菊。到文学院门口,几枝宫粉红的春梅,漂亮极了。再往前走,在总务处旁的温室里,花就更多了,粉红的,雪白的,米黄的,玫瑰红的……,好些都叫不出名字来。“花真美”我边走边想:“只可惜温室成长,经不得严寒风霜。”我走回寝室,下土坡时,发现了几枝最平常的花——迎春花,我蹲了下来端详着它,黄色铃铛形的小花,正在迎风摇曳,我小心地把它们采摘下来,回到寝室,我大声叫着:“春天的使者来了!”大家围了过来,有谁叫着:“迎春花”。我们找来一个空瓶,倒上水,把花插进去,放在寝室的窗台上。早自习,我打开《毛泽东选集》,正巧读到这样几句话:“…到了那里,就要生根。开花。结果。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窗台上的迎春花,正在迎着晨风点头。
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星期四
今天早上,操场被淡淡的一层晨雾笼罩着,周围的一切迷迷茫茫的,透过晨雾,看远处那有着琉璃瓦屋面的巍峨的体育馆,有点像梦里见到的天安门,若隐若现。我慢慢地走到操场中间,发现晨雾飘散到操场两边,一边一条,仿佛仙女的白丝绸飘带,在那里漂浮,舞动。我好奇地朝操场边跑去,想看个清楚,但等我一到跟前,这雾又不见了。我回过头来,看见它又在操场中间漂游,像和我捉迷藏似的。我记起泰戈尔在一首散文诗中曾把知识的幻影比喻为晨间之雾,这话极有道理。
回想自己,从初中文化程度调干到华师半年多,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学习上稍微有了一点点进步,自己就有点飘飘然,自满起来,自以为学有所成了。其实,知识浩如烟海,伟大的科学家尚且把自己比作在知识的大海边检贝壳的孩子,更何况自己还两手空空。知识的幻影(不完全的知识或知识的皮毛)如晨间之雾,看起来很美,但却是飘渺,虚幻的东西,太阳一照,它就将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英国哲学家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为获真知,我要脚踏实地,刻苦努力,学海遨游,永不停止。
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五
昨天,太阳驱散晨雾的时候,我们已经上课了。今天早晨,我在操场,想看看太阳是如何穿透云层升起的。开始,体育馆上面的天空呈现一片淡淡的红色,这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红。有一朵云的边上镶上了一道美丽的金边,一条条光束从云层里发出,射向四方,这光束不停地闪动,跳跃,时亮时暗。从那镶金边的云朵上慢慢地出现了一抹红色,它慢慢升起,一抹红色变成了形似量角器的半圆,这红色,比鲜血还红,比开炉的钢水还红,它喷射无限的光芒,显示了无穷的力量……我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正在晨读的柳定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问我在看什么,我指给他看,他也看入迷了。差不多在同一时候,我们俩异口同声说出了一句话:“青年人好像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的,眼前这情景,使人不由得不想起这句话。
我们相对默默地望了望,一种感情在无声的相望中交流了,我们都意识到,我们肩上的担子是何等重大。
一九六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一
谢守正,金婉蓉和我,在校园相聚,交流谈心。同学们也都三三两两正在读书,锻炼。昙华林因为有了这群充满活力的年青大学生而显得朝气蓬勃了。新修的办公大楼为古老的校园增添了生气,高大的水塔,六角亭形式的学生会,给清晨的太阳一照,看了都叫人心醉。我们三人,边谈边走,金婉蓉像有满腹心事,谈到近来的学习工作时说:“自己蛮想把工作搞好,就是不晓得么样去做,真是急死人。”我和谢都有同感,并说关键是要尽快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和工作能力,这时,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水塔的顶上,我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你们看,水塔,因为她高,所以她首先看到太阳升起,因为她高,她才能把水送到各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