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难忘的老照片
【雷于怀】
1964年的元旦将是我们在昙华林四年生活中的最后一个元旦。年级的干部发起主办元旦文艺晚会,而且提出要比往届办得更好。文娱委员从年级领回任务,找大家一商量,都说班上不仅要出一个节目,而且要在年级唱压台戏。年级的头头、党支部书记吴传绍在我班上。他亲自挂帅,要求党员带头,团支部加强领导,全班同学积极参加,点到谁谁就上,没有价钱讲。搞个什么节目呢?几个骨干分子在一起商量,大家说:我们的生活好起来了,这首先要感谢毛主席。来一个《各族人民歌颂毛主席大联唱》吧!并决定选五、六首歌曲,中间用诗朗诵串起来。朗诵诗好说,严家容、万慕慧和我都可以动手;选歌曲、定演员、当导演的任务就交给彭祖瑞,他是班上的文艺天才。为了保证质量,还从中南民族学院请来两位少数民族女同学当指导。那一段时间,只要没有课,大家就凑在一起,练唱歌、练跳舞、练配乐、练朗诵,热热闹闹、打打笑笑,忙个不停,也乐个不停。我除了拉二胡外,彭祖瑞还硬拉我当伴舞的群众演员。我压根就没跳过舞,他就在一旁耐心地教。就为那扬扬手、踮踮脚一两个简单的舞蹈动作,逼我反复练了好几个下午。
演出是在1963年的12月31日晚上。那天,礼堂里坐得满满的,有2000来人。中文系的同学都来了,同住昙华林的历史系同学也来了,还来了不少兄弟院校的同学。我班的节目时间最长,形式也多样,有歌有舞有朗诵,有独唱合唱二重唱,有边唱边舞还有主唱配伴舞,因此被安排在最后,作为压台戏。演出时,台下掌声一阵接一阵。不仅没人退场,而且人越聚越多,礼堂坐满了人,后场和通道也站满了人,挤得水泄不通。那个风头啊,真叫我们班出尽了。时至如今,我的眼前还经常闪现出当时热闹的场景,严家容、万慕慧的诗朗诵,石尚文、周大芬的男女声二重唱,至今还有余音在我耳边萦绕。记得派群众演员角色时,彭祖瑞见我长得矮墩墩、胖乎乎的,要我扮成少数民族鄂伦春人。鄂伦春人以狩猎为生,身上常穿着兽皮制作的衣裳。到哪里去弄这样的服装呢?彭祖瑞不知从谁那里借来一件羊皮上衣。翻过来,羊毛露在外面,套在身上,倒也像那么一回事。
演出结束后,尽管肚子饿了,又没有夜宵吃,但大家依然兴致未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去照个相吧!”同学们都叫“好”!于是,妆也不卸,互相簇拥着,边说边笑,来到胭脂路口、蛇山脚下一家小照相馆。已过深夜十二点,照相馆关门了。在不知不觉中,时间老人已把我们带进了新的一年。大家更加兴奋,互相祝贺“新年好!”同时,不停地拍打着照相馆的大门。老板惊慌地答应着,急忙披衣开门,看到我们这副模样,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待我们说明原委,他这才换过一脸笑容,把我们让进店里,连声说“好,好,好!”
就是这样,我们在1964年元月1日凌晨1时左右,留下了一张化了妆的集体照。照片上题有几个字:“各族人民歌颂毛主席——605班、64元旦”。在这张照片上,除去请来的中南民族学院两位女同学外,共有班上同学26人,占全班人数的60%以上。仅从这个数字,就可以看出这次演出活动动员面之广,参加的同学之多。这张照片,虽然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黑白照,但它确是一张十分难得、十分珍贵的照片。它真实地记录了我们当年的大学生活,记录了那一次难以忘记的演出,记录了同学之间真挚的友谊,更记录了我们这一代人当年对毛主席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之情。
可惜的是,我当时因为经济困难,没有钱洗一张这幅珍贵的照片。参加工作后,洗相的钱有了,我几次找有关同学,但都说不清底片已经传到谁的手上去了。这就更加加深了我对这张照片的思念。
2003年10月8日,华中师范学院(已改名为华中师范大学)举行百年校庆。留在母校当老师的彭爱华、徐济明、邱铸昌、李松林以及在武汉的吴传绍、石尚文等同学发起,邀约本年级的同学于10月6日回到母校聚会。我也从黄州赶去了。进会场一看,一个个竟都是老爹爹、老婆婆,再也找不出当年风华正茂的气象了。班上的同学,有好几位是毕业以来一直未见过面的,不是旁人介绍,真叫不出姓名来。正在这时,吴传绍拿出了一张老照片,也就是我追寻多年而又一直没有得到的那张演出后的集体照。39年了,照片保存得还是那么完好、洁净,照片上每个同学的影相还是那么清晰、生动。同学们争相传看,指点着、惊呼着:“这是XX”,“这是XXX”。
这次聚会后,张美君同学为我翻拍洗印了这张老照片。我将它珍藏在身边,闲暇静坐之时拿出来,对着一个个的影相,默默地叨念着:“XX同学,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回首那年入团时
【陈福章】
我是华师中文系毕业那一年入团的。提起这事,我被初二就解决了团组织问题的儿子好生奚落过一通:都快到退团年龄了,还入团,真是睡醒了!
其实,我醒得不算晚。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小学入队、中学入团,似乎是一个青少年进步的标志。
1958年,我上高中,正逢全民大办钢铁,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我满怀热情,写过一份入团申请书,但久无回音。后来,我从团支部书记的一次个别谈话中得知原因:你祖父过去参加革命开小差,脱离了队伍。你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接受组织考验。
祖父的历史问题我是知道的,以前政审向组织交代过。他已去世多年,我该怎样和他划清界限,接受组织考验呢?看看周围,我发现,政治上求进步的,多是一些根红苗正的人,像我这样,长辈有历史问题、家庭出身不很好的,充其量不过是统战团结对象而已,别想政治上有何奢望。
从此,我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直到入华师中文系学习,再也没提入团的事。我不敢接近团员,不愿三天两头做思想汇报,表示积极靠拢组织,我怕别人怀疑我的入团动机,又挑起不愉快的回忆。我将自己的心锁进书本里,把不便向外人吐露的苦衷写在日记中……读书,使我认识了鲁迅,并结交了几位同样爱读鲁迅的知心朋友。
大学期间是一个做梦的季节,华师中文系所在地昙华林更是一个给人带来温馨的梦的地方。闲暇,我们常常漫步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或坐在操场草坪上,面对朝晖夕照中的文华楼,海阔天空,编织属于自己的文学梦……“苍松超拔治学开始,艺苑齐放来日方长。”
“贺君二十一,掘起青云志。他日百花坛,异葩放新枝。”
这是1963年,两位挚友李汉元和王继超在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本《江山多娇游记选集》中题写的对联、诗词。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在“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文学社团专刊贴满文华楼院内墙壁时,我们6102班的《树人》社也应运而生,参与“今日百花坛”的争奇斗艳。可是不久,不知哪个兄弟文学社团的园地冒出引起争议的“异葩”。“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阵风雨过后,生机勃勃的文学苗圃里一现的昙花就此凋零,不复再现。
一时间,我很郁闷。耳畔长鸣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警钟,心里仍回荡着“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名言,心里纠结着。我不能不承认,我对越来越多的政治学习感到厌倦,而我在小组会上的忆苦思甜也句句是真……隐隐之中,我感觉,有人在关注我,在伸手悄悄地帮我。很快,我的感觉得以证实。
一个周末,买晚饭时,临到窗口,我发现菜金不够,很是尴尬。这时,后面一人伸手帮我递交了菜金。我感谢的话没出口,扭头一看,是卢淑琴。她冲我笑笑,催我:走、走、走,吃了出去转一转。
卢淑琴是我的同班同学,来自革命老区麻城,共青团员,为人朴实,热心快肠。平时,哪个男同学衣服破了、扣子掉了,她会主动帮忙补补、钉钉。在一些同学眼中,她像邻家的大姐。
今天,大姐的举动有些异常,像有什么要事找我。果然,不出所料,她的谈话,看似随意,却很“正式”:问我近来的心情、问我家庭的情况、还问我写没写入团申请书。
在这位团员大姐面前,我不会设防。我将积在心底的困惑、疑虑一股脑儿抖出来,并不怕被揪辫子、扣帽子、打棍子。我只是不明白:这多年了,我早已忘记写入团申请的事,怎么现在又被提起?这次不是“我要写”,而是“要我写”(当然,我是愿意写的。毕竟,那是与我青春结伴而来的一个未实现的梦)。后来,听说,上面有指示,要扩大教育面,广泛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于是,我这样的“团结对象”自然成为“教育面”的幸运儿。还值得庆幸的是,负责“帮”我的正是团员大姐卢淑琴。
卢淑琴平时不太爱说话,说话也是轻言细语,但往往一语破的,切中要害。那一次饭后谈心,她帮我分析高中阶段写入团申请书后的思想情绪,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对“组织考验”可能理解有误,过于敏感。组织考验是要考查检验你的信念和信心是否坚定。一句话就把你吓跑了,能说明有坚定的信念和信心吗?要求组织相信自己是应该的,自己更应该相信组织,这是关键。否则,还误以为组织对自己关上大门,其实是自己没向组织敞开心扉。敞开心扉,不是三天两天汇报思想搞形式主义,而是认认真真言必信,行必果。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是政治说教,可句句入耳,让人脸上热辣辣、心里热乎乎,着实催人奋进。而卢淑琴一些看似漫不经意的点拨式谈话更令人难以忘怀。
那是1963年国庆前一天下午,卢淑琴在图书馆借书,碰见我,随口一问:“明天怎么安排?”
“看看书。”我随口一答。
“老看书?过节也不放松一下?”她笑笑,话题一转,“下笔如有神,不能只记住读万卷书,忘了行万里路啊!”
“现在哪里去行?”我不解地问。
“车上行啊!”她好像早已安排好了,解释说,“明晚乘电车——武汉三镇行。行不行?”
原来,她与蒋正英同学约好,明晚乘一路电车,一边学雷锋、做好事,一边观赏江城节日夜景。现在,约我加入她俩的“行程”。
事后想起来,真是不虚此“行”:我将这次国庆之夜的所见所闻写在日记里,还将其中的一些素材用进了一篇《三人行》的文章中。
有一次,我对卢淑琴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与我一帮一、一对红啊?”她笑道:“是啊,你帮我专、我帮你红,不好吗?”
“哪里、哪里,”我连连摆手,“我一不专、二不红……”
“正要通知你,下一次团员学习生活会,讨论红专关系问题,请你列席!”卢淑琴一脸正经,“地点在蛇山,时间下周六。”
卢淑琴说的不是玩笑话。周六那天下午,我和另外两位团外青年应邀跟团员们一起上蛇山。
到了山上,我们三个列席代表不好意思向前凑,就在外围坐下听团员们讨论红与专的问题。我听着听着,忽然想起周氏俩兄弟周树人与周作人所走的不同道路。前者,“星斗其文、赤子其心”;后者,文坛巨擘,当过汉奸。若以红专、白专而论,兄弟俩可谓两类不同的标杆。
回校路上,我将这个想法说与卢淑琴听,她没正面作答,只说,鲁迅不是共产党员。我说,他组织上没入党,思想上已入党。随后,拿她的话说事:你不是说,入团,重要的是思想上入团么?她笑我爱钻牛角尖,十足的书生气!
1963年至1964年,中文系师生先后到黄陂和孝感两地参加“社教”和“四清”运动,在农村滚了一年多,带回一身泥土气。一次,年级举行文艺汇演,我破天荒登上舞台,和班上的七位男女同学一起,自编自导自演了民歌表演,唱《打草积肥》和《养鸡养鸭好处多》,演出获得成功,有人赋诗赞曰:“一月排练实认真,节目新颖压三军!”那几天,卢淑琴见到我,总是笑呵呵的,我知道她为什么高兴。
1965年的5月4日,是我在华师读书度过的最后一个青年节。这一天,团支部大会讨论我的入团问题。我的入团介绍人卢淑琴在谈到我近两年的变化时,还提到那一次舞台上的演出……这次会议,我在场。我听到的有鼓励,更有鞭策,包括一些一时难以接受的尖锐批评,脸上一直热辣辣的。好在会前,卢淑琴已给我打过招呼:好好听着、记着,这是难得的一课。
是的,在我不久就登上社会大舞台之前,在华师,团组织给我上了一堂重要的人生指南课。
光阴荏苒,转眼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卢淑琴同学也已作古。当我回忆这段往事,提笔写下“回首那年入团时”,心中像翻倒五味瓶……(陈福章,1961年入中文系。曾任咸宁市教委副主任)
太阳花儿开
【匡乐卿】
在昙华林里有一座高楼,巍峨而古朴,名曰“文华楼”,那里是大学生们学习和生活的地方。
在楼的下面,有一个小小的花坛。花坛的土壤是建筑用剩下的细碎砂石填充而成,并不肥沃。然而,每到夏天盛开着一种小花,有红的、黄的、白的,名叫太阳花。它不用特别的栽培和管理,不用专门浇水,只要有不期而至的雨水就行。也不用施肥,能随遇而活。每到夏天,迎着骄阳就能绵延数月,盛开不辍。太阳花这样一种花,当然名不见经传,也不见诸文人的笔端。然而,我喜欢,非常喜欢。
王京坐在花坛的边沿上,静静地欣赏着太阳花。她毕业了,即将离开学习和生活了四年的校园,不禁心潮澎湃。四年来,生活虽然平凡,但也充满了令人魂牵梦绕的回忆,反右、教育改革、大办钢铁、修筑汉丹铁路等,这一切,她都参加了。她做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那么给力。从未曾想过,这些活动是否可以开展得更科学更完善一些。她只知道要做好,做得好上加好。记得在修筑汉丹铁路的工地上,她与男同学们比赛,挑起土来多装快跑,健步如飞,夜以继日地干。她写了一篇通讯,题目叫“月亮升起来了”,写的是同学们苦干了一天,天黑看不见了,就让大家躺下休息一下,派一个同学在路基上看守,一见月亮升起就敲锣叫醒大家继续干。这篇稿子发表在当时的《光明日报》上。
当然,当时的大学生活也不都只有艰辛,也有浪漫和欢乐。记得每到周末,夏雨田、戴安康二位同学都要在阶梯教室里说相声(那时中文系在桂子山校区上课,还没有搬到昙华林),说学逗唱,引得大家笑声连连(两位均已作古,愿他俩也给天国带去欢笑)。
更有意思的是,在临近毕业的时候,王京收到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是一位年轻的老师亲手交给她的。信中的语言只有一个中文系的教师才可能有的华美。大意是:亲,留下来吧,让我们一起飞!她非常明白,留下来意味着什么,可以留在武汉这个大城市,甚至可能留任母校。但是,她不愿意,回信说:“谢谢,我心早有所属,那就是西北。”其实,对西北她并没有什么具体概念,那时没有“旅游”这个观念,她没有去过。她对西北的印象,只停留在“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中。生活将是艰苦的,这点她知道。说那儿有些地方“赛江南”,在那个时代可能只是一种文学描写。但是,生活艰苦她不怕。而恰恰相反,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要到西北去磨炼自己,改造自己,为教育事业出力。所以,非常恳切地多次向组织申请,终于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