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校门口聚集着许多同学,分配到西北的同学即将远行,其他同学都来送行。那天大家一改往日朴素的衣着,王京和女同学们一个个穿得花花绿绿,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非常漂亮。我突然感到,真美,真美!这不就是一簇簇美丽的太阳花吗!
啊!让太阳花在大西北的原野上尽情绽放,开得鲜艳,开得灿烂!
(匡乐卿,1956年入中文系。曾任湖北省医药局副局长)
“笑”的珍藏
【程善邦】
有位和我相当要好的学友,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他曾再三叮嘱我,最好不要讲出去,即或要讲也不要说出真名实姓。否则不但把有趣的事变得索然寡味,而且有可能伤害到他最不愿伤害的人。他说他很受了林语堂先生的《读书的艺术》的影响,不愿把连贯的流动的光阴裁剪成短暂的一截一截的,跟随着铃声按部就班地去上课下课。他除了有选择性地去听对他颇有教益的一二位先生的课外,几乎把所有时间用于自学。他每天都沉醉在图书阅览室里,阅读那些他深感兴味的书籍和杂志。读书对他来说是一件至乐的事,确实有一种“灵魂的壮游”的感觉。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说他平静的心境被一个“眼神”给彻底粉碎了。
事情原是这样的:那天他在阅览室里像往常一样,正要展开另一次“灵魂的壮游”的时候,无意中与一位在阅览室查找资料的女同学的目光相遇,她还向他送来了莞尔的一笑。这一笑在他看来是那样地甜美,又是那么地灿然!更何况是他心仪已久的那位女同学,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遇呀!可是他一来因为太突然而毫无思想准备以至措手不及;二来因为“心仪”反觉得心存“非份”而不敢有所冒昧,便赶紧收回了羞怯的目光。然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事后,他看书满篇都是“美目”;他睡觉满脑都是“巧笑”。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到底是何方神仙让你如此地颠倒乾坤?在食堂排队买饭时,他悄悄地指给我看了。哎哟,原来是同学们暗地称之为“校花”的美女啊!她不但人长得极其标致漂亮,而且学习成绩特别优秀,尤其是她进校的那年的“九一八”扮演《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小歌女一下轟动了全校。此后,凡男生见了她都希望和她答上话,至少也想和她点上个头,其追慕者之多那就可想而知了。她比他高两届,是他的学姐。据说她父亲是某科研机构高级研究员。因为我那位学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此一无所知。当我将这些告诉他后,他一下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说他一个平民的儿子,又长相平平,是不是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呵?我说,那也不一定!你忘了司马相如的一曲《凤求凰》就把美女兼才女的卓文君彻底俘虏了吗?他突然眼睛一亮,倏忽信心十足地说,是的!只要有两性相悦的爱,它就能跨越千难万阻,填平所有的人间鸿沟呵!
后来我那位学友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他又开始了新的“灵魂的壮游”。他说他要用理性的堤坝节制住感情的洪波激流,把他对她的那份情愫和她对他的那莞尔的一笑,永远珍藏在心底作为审美愉悦的回忆,他认为这份美感是足夠他一辈子享用的。可是有一天他又告诉我,他的心又被搅起了涟漪。一天晚上,他偶然看见她在月光沐浴的古樟树下徜徉,不知是在背书还是在吟诗,口里念念有词。她的倩影是那样的柔美,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娇甜,又让他乾坤颠倒了好些时日。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她毕业离校那几天,他想找机会和她打个招呼,说几句送别或祝福的话,但总觉得理不足气不壮,又怕太唐突而闹成笑话。他又想哪怕为她搬搬行李也好哇,但他又想帮她忙的人肯定很多,他不但插不上手,而且众目睽睽会弄得他手足无措甚至下不了台。几天来他只好在校门口转悠,希望能最后见她一面。可是毕业班的同学一批批地离校了,就是不见她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天的下午,好几位男女同学簇拥着她说说笑笑地向校门口走来了,当她快走近他时,他身边恰好站着好几个同学,他们几乎和他同时举起了惜别的手。此时她也向他们摇了摇手表示谢意,并报以莞尔的一笑。她笑得还是那样甜美,那么灿然。可惜他不知道她这一笑是专对他的呢?还是对他身边所有人的?但不管怎样,他说他毕竟又看到了那甜美的灿然的一笑,那是值得永远珍藏的一笑呵!
两年后,我那位学友毕业鉴定上写的是“只专不红”的评语,被分配到边远的山区工作。直到他退休后,有一天突然打来电话,邀我和他一起去看看那阔别数十载的让他魂牵梦绕的昙华林。他带着相机,要我在原校门口和古老的樟树下替他照了相。他对那幢曾经作过图书阅览室的小礼拜堂,更是情有独钟。他绕行三周照了三张相还觉得意犹未尽,硬是颇费周折地找到并说服管理员开了门,尽管里面已是物非人去,他还是在与她第一次“目遇”的地方拍了一张“还原”照。
分手时我问他:“那次在校门口作别后,你再见到过她吗?”他说:“没有。”我又问:“你想不想再见她一面呢?”他说:“不!”“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他说:“我要让她美丽的青春永驻我的心间!”
(程善邦,1960年入中文系。湖北省教育学院教授)
今又桂花飘香时
【李汉元】
除了“史无前例”的岁月,我几乎每年都要到这里走一走、看一看,虽然明知人去楼非,但总还是希翼从那古槐老樟下寻回几缕当年醉人的气息。这就是我那魂牵梦绕的昙华林!在那里,我沐浴四年师恩,得到了四十年赖以安身立命的学识和素养;在那里,我结识几位挚友,享受了半个世纪风雨同舟的友谊和温馨;在那里,我有幸遇见伊人,收获了终生的幸福和亲情!师恩、友谊、爱情,是谓“昙华林三情记”。今年是我与妻结婚四十五周年,也是我的古稀之年,正想弄个自娱自乐的”浮生六记”,恰逢一民君命我写昙华林记忆的稿子,推托不得,便撷取准备写“学堂记爱”之一鳞半爪,拼凑缀合成文,聊以充数耳。
一
初进昙华林,正是桂花飘香时。散落的建筑有点中西混搭,但却不失庄重典雅;大多楼阁畧感破旧,却更显古朴肃穆。高低起伏的地势,交相掩映的古木,曲折蜿蜒的小路,错落有致的楼宇,和谐地交织成一种静谧、庄严、深邃、圣洁的意境。加之这里有许多大师先贤、前辈学长,真是读书学习的好地方!不禁激起我勤攀书山、苦游学海的满腔豪情!
可是,我认认真真地读书不久,竟同样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是耶?非耶?无人评说,无从评说,也无须评说。不过,这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终身恋!
我最先注意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名,那少见的姓,那男性的名,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我寻找这个人时,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楔我心底,我的灵魂仿佛微微震颤了一下。那清澈而又深邃的双眸呵,给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第一次了解,是在班里做自我介绍的座谈会上。她讲她七岁在镇江入学,九岁转南京念书,十岁到武昌,再云梦而随县而孝感,后至汉川读中学。父亲退休举家回江苏,她只身留在湖北,最后考入华师。天啦,这样丰富复杂的经历,不禁使当年几乎尚未走出武汉的我大为惊讶、大为赞叹、大为羡慕!尤其令我震撼的是,她十四岁时居然一个人把六岁小侄从汉川辗转送回合肥(当时到合肥既没有通公路,也没有通铁路)。简直匪夷所思,这次给我留下的是极其深刻的印象!
三个深刻印象让我产生了接近她的强烈愿望。
上课了,一到教室门口,我总要扫视一遍——看她来了没有?来了,便装作漫不经心地踱到旁边坐下,她也照例朝我微微一笑。这在她也许毫不经意,对我却意味着一次奖赏!
然后是课间交谈,从对老师讲授的赞赏,到对学习问题的探讨,渐渐扩大到社会见闻、人生百态,乃至生活琐事、个人遭遇,慢慢地几乎无话不谈。
有时她也习惯性地坐到我的旁边,让我激动兴奋不已。后来我又借口某段话没记下来,要她的笔记看。一来二去,核对课堂笔记也成了我们学习交往的一个重要内容。我夸她记得快记得准确,她说我的字写得特别好,苍劲、沉稳,象个老先生写的。是应付,还是赞赏?我琢磨了好久好久……有次上完课,我收拾讲义笔记回到寝室,突然发现跟她拿错了笔,我立即站起身,但,很快又坐下了,何必那么急呢?下午走进教室,她朝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没发现?还是……夜晚躺在床上,手握那支仿佛还留有她的余温的笔,眼望帐顶发呆。这本来就是极偶然的一件小事,但我当时竟执拗地认为这是天意;我还想到,我们在各自寝室的座位都是东南角——同位角;我们的家乡是我住长江中,君住长江尾——同饮一江水;就连我们的名字也正好是一对——两个朝代对两个国家,此一对不正是彼一对儿么?这种种难道不都是上天的安排么?
过去头一挨枕就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我,居然失眠了!我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是,恋爱了?进校不久就坠入情网,简直太窝囊太没出息了!我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可是,可是,真错了么?不正常么?该压抑么?
否定,否定之否定,再否定……快乐,痛苦,快乐并痛苦着,痛苦并快乐着……忽然,《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一句话蹦了出来:
“青年男子谁个不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怀春!”
是啊,这不是罪过呀!我们的老祖宗不也在五经之首之开篇,就唱出了动人的关雎之声么?
二
于是我下决心写了我的第一封情书。不知是太傻还是太幼稚,抑或是太激动,我竟当着其他女同学的面把信送到了她手上,这下可捅了大漏子。据说有位女生抢过信大声朗读,引来阵阵哄笑,场面极为尴尬。我也成了一大笑柄。(呜呼!我至今仍未想通自己当时何以那么冲动,有人又何以那么乐于窥探别人的隐私?)接下来是长达两周的躲闪、回避,不仅没有交谈,面对面碰上也是低头擦肩而过。啊,多么难熬的半个月,多么伤痛的十五天哟!
1962年元旦来临了。年级从每班选两三名代表组成拜年队,到住在昙华林内的老师家拜年。也许真是皇天不负有情人,她以组织委员身份代表团支部,我以学习委员身份代表班委会,一同入选了拜年队。一行人三三两两缓缓前行,虽是自由组合,但基本以班为单位。我便自然与她走到了一起。挨家挨户拜年,一直到很晚。队伍散了,我们还在交谈。先是为信的事互致歉意(一个说自己傻,一个说自己呆),后又不约而同地唖然失笑。
接着她很严肃地告诉我,我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比你大。”
“这不是理由!”
“这是我心里不可逾越的障碍!”
“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这样的美满姻缘、神仙伴侣:英国著名诗人勃朗宁夫人比她丈夫罗伯特?勃朗宁大十岁,却是英国最受人尊敬、最受人羡慕的有情人!”
“那是西方。”
“马克思和燕妮该是革命伴侣的典范吧!”
“那,那也是外国……”
“中国就更多了,五四后著名女作家卢隐、丁玲都比她们的爱人大好多,还有蒋光慈,比他的伴侣小多了,从他们留下的情书看,那都是多么轰轰烈烈、动人心魄的热恋哟!何况我们的差距就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
“……”她沉默了。
我又从古代说到现代、天上扯到人间,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不知怎么一下子记起那么多典故,说不定有不少还是杜撰的呢。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的力量吧。
后来,再后来,我们的交谈从文华楼天井移到了外边大树下,时间也从白天移到了晚上。有时,从树下拾级而上,往西至红楼,南折下坡到校门,折返穿过电影场,再经系办公室至水塔;有时,从文华楼直接朝东,经食堂到大操场,再到体育馆。足迹几乎印满了整个校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漫步的轨迹也推移出了昙华林,辐射到花园山、沙湖,蛇山、长江边。有一个周末,她送我回家,我们一直走到江边,又在那里徘徊复徘徊,一直到最后一班轮渡,才依依不舍地挥手而别。谁知上岸后竟没有公交车了(当年车少,仅有30路通江岸下段,且收班较早),我只好打起精神,长驱二十余里,至凌晨三点才回到中山大道尽头的家。身体十分疲惫,精神依然亢奋。躺在床上仍不能入睡:她安全回校了吗?大概也睡了吧?也许正与我想着同样的问题哩!
我们沉浸在幸福中:同窗共读风雅颂,并肩互解离骚经。看到一本好书,“奇文共欣赏”;遇到一个难题,“疑义相与析”。虽非形影不离,却也息息相关。没有卿卿我我,倒是心心相印。
放假了,我送她回江苏老家。一直看着大轮远去,远去,犹自不忍离开。我这才体会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深情与伤感!
在家里,摸摸这,翻翻那,手足不知所措。确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感觉,虽不凄惨,却很失落,真个“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对于热恋中的我来说,这并不夸张啊!
好不容易熬到她要返校的日子,我忙赶到大轮码头迎接。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晚上,“过尽千帆皆不是”,只好无精打采地回来。第二天依然失望,这回可真尝够了“望眼欲穿”的滋味,那个急哟,还真不是语言笔墨所能形容的!第三天,我终于在向码头上涌来的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发现了伊人的倩影,真是心有灵犀,她也看到了我,空着的一只手不停地在人群中挥动,红扑扑的脸上绽满了笑容,我连忙奋力从压过来的人流中朝她挤了过去……那情景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
又是桂花飘香时,我带她回到了我那汉口的小木屋。
低声唤罢爷娘后,两片红云颊上来。
……
三
1962年夏,北京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令,学校的气氛也渐渐紧张起来。班里最明显的体现就是改组了团支部、班委会,由调干生的党员直接领导抓阶级斗争。她出身不好,团支委不能当了;好友冷君出身好,但有小资情调,从班长降为学习委员;我当然是削职为民啰!秋后,中苏关系公开破裂,党中央发表九评苏共二十大的公开信,一场反修防修的战斗打响了。系里的文学社团都解散了,当然也包括我和王君、陈君、冷君等创办的《树人社》,还有同学挨批了……再后来,北京又发来紧急指示,系里连夜组织传达:一、大学生一律不准谈恋爱,已经谈了的要停止发展。二、大学生一律不准结婚(已经结婚的——有没有规定我记不得了)。这规定与反修防修联系起来,与思想斗争、路线斗争、阶级斗争挂上了钩,就非同寻常了。
我感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果然,后来的“自我解剖、灵魂革命”,简直就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哟……再后来呢,再后来,没有了!
雪莱说:假如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么?
辛稼轩说: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老子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生长在昙华林文华楼一角的一朵小花,后来终于在蓝天白云下自由地绽放了!
再到桂花飘香时,灿烂的花朵终于结果了!
啊,昙华林,我魂牵梦绕的昙华林!我刻骨铭心的昙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