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怀着感激与喜悦,走进环境幽雅的昙华林,开始崭新的学习生活。成天里,怎一个“喜”字了得。喜看昙华林的校貌,喜进排满拐手椅的课堂,喜阅浩如烟海的图书,喜上激情奔放的操场,喜约中学同学来昙华林欢聚游览。向亲友喜传信息,向同学喜发信件,连做梦也喜得放声大笑,把同寝室的新学友闹醒。
喜日不长,我模糊记得,进校仅个把月,就开始了“反右倾,鼓干劲,掀起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的鸣放运动。在动员会上,系党总支书记说:“党,就是我们的母亲,现在你发现母亲的脸上有块锅巴烟子,你擦不擦。应该擦嘛,让母亲更年轻更漂亮……”还说:“这次鸣放动动,我们实行四不: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装袋子。”并要求大家达到四放标准:“放真、放深、放透、放光。”
我是贫农的儿子,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50年戴上红领巾,54年身为少先队大队旗手,不到14岁就戴着红领巾宣誓加入共青团。56年保送上高中。57年参与汉阳事件,尽管犯有“严重错误”,还是被破例上了大学。我以对党无限感激,无限忠诚的情愫,参与了鸣放运动。将自己亲眼看到的农村的虚报,浮夸等种种现象,用李有才板话的形式,写成大字报,张贴在寝室里的床架上。
哪知,鸣放运动后期,在总结会上,系党总支书记变了口气,他说:“我说过,发现母亲脸上有锅巴烟子,要你去擦,是要你擦呀,不是叫你用手去挖呀。”是啊,“擦”是温和,“挖”是狠毒。接着,借此比喻,上纲上线,说是有的人不怀好心,恶毒攻击党的三面红旗,与庐山上的彭德怀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遥相呼应,进行反党活动。我的天呀,当时我浑身上下紧张起来。说的是“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不装袋子”。同班的沔阳籍同学杜子春,被开除团藉,撤消学习委员的职务。一年后,彻底平反,烧毁了所有鸣放大字报。而对我呢,我的鸣放,可能都是实情,且不是采取“挖”的态度,只在班上作了重点批判。但有一点,他们装了“袋子”。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作为参加农村四清的“五好工作队员”,在发动文化大革命“向左派学习,向左派看齐”的动员大会后的讨论会上,针对所谓“左派”的表现,发言说了真话。惹怒了“左派”,惹怒了工作组,认定我是:“打击左派,破坏运动,把矛头直指党中央。”他们翻阅我的档案,发现我是57年汉阳事件的闹事头子,59年鸣放的5张大字报,再联系66年打击左派,说我是一贯反动,反动透顶,是漏网的反革命分子,认定我是当阳第一大“右派”。大会小会没完没了地批斗。
华师啊,59年,你大胆破例录取了我,让我大喜。
母校啊,由于你装了我的袋子,66年补划我为“极右分子”,令我大悲。
再通过我在昙华林四年学习生活的仔细思索,与以后他人的叙说,以及后来有关材料的披露,我才知道:我是作为“内管分子”被华师录取的。只作了一次被录取的“坏变好”的典型,而并没有把我当作儿子继续关心我,爱护我,培养我啊!
在昙华林的四年间,尽管我表现如何的突出,作了干部们的一切工作,而没有当过学生干部。毕业前夕,我以四年来,凡考试没有打过“3”分的优异成绩,报考研究生,结果取消了我的资格。当年的中文系副系主任万立丰老师在“讨论留校生”时,提了我的名,而系党总支书记说:你知不知道他的历史。万老师说:57年,他还是一个高一的学生,有什么历史问题?书记回答:“他是汉阳反革命暴乱事件闹事的八大领袖之一。”一句话,铁锤定音。
纵然四年的昙华林岁月,没有出现过一次大喜与小奖,但我怀着对党的感激,满怀信心、坚毅顽强地做到了一个学生应有的表现:思想上进,学习刻苦,积极参加一切活动。
63年3月,毛主席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我真心实意响应号召:读日记,写心得,表决心,写申请,无条件服从学校的分配,申请愿意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当时所提口号是“到边疆去!”“到恩施去!”“到襄樊去!”“到宜昌去!”。当年的宜昌是被视为落后地区的。我被宣布到宜昌,记得宣布后,我兴奋得高声大喊:“乌拉!”还与宣布名单的班支书紧紧握手。
63年6月的一天凌晨,楼下高喊:分配到恩施、宜昌、荆州去的同学快到汉阳门码头去,上“江津号轮船”。喊时,我正在暗室里为班上的同学冲洗影印毕业照片。当我把暗室的显影液、定影液处理好后,拿着底片与照片回到寝室,有好多同学都走了,只剩下我们冲洗照片的三个武汉同学。陈国武同学,急忙帮我挑起行李,穿过粮道街,向汉阳门码头跑去。不到二十分钟,江津号轮船鸣笛起航。我站在轮船上,高喊“陈国武,再见!”一如四年前离村见城的微笑,我扫视了武汉三镇。葱郁的树木掩映着龟蛇二山,乳白色的烟雾笼罩着江面,穿过长江大桥,随着滚滚的江涛,向西逆流而上。这时,我噙着热泪,情不自禁地喊出“别了,武汉,再见!”
就这么一声再见,来到三国故地一一当阳。来时青青学子,而今苍苍老翁。华师啊,我的母校,你破例地大胆录取了我,我终生感谢。苏轼词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纵然你把我进校时放的大字报装进了我的档案,几乎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我还是感谢你,衷心地感谢你。
感谢你——让我步入大学殿堂,受到高等教育,得到文学熏陶的机会;感谢你——给我与人为善、真诚待人、求真务实的品质;感谢你一一给我坚强不屈、百折不挠的性格;感谢你一一给我与时俱进,自强不息的精神;感谢你,华师,我的母校,我终生感谢你、感谢你。
难忘啊,昙华林!
难忘那——修筑汉丹铁路冒着风沙长途跋涉,如同长征的情景;难忘那——徒步到葛店挑萝卜白菜充实口粮的艰辛:难忘那——到桂子山劈山开路、手磨新建图书馆地面的汗水;难忘那——夏雨田在文艺晚会上,脍炙人口的快板、相声;难忘那——在放映场观看昙花盛开萎谢的生态画面;难忘那——坐在大树下,收听宋世雄解说庄则栋夺冠的播音;难忘那——虽不算高,但象征着刻苦攻读的钟楼;难忘那——找遍武汉三镇书摊,搜集资料,进行专题研究的傻劲;难忘那——抗日诗歌大联诵的满腔怒吼;难忘那——朝读时,年经助教督促检查我们背诵精典诗文;难忘那——由教授们组织参加展出的书画作品;难忘那——石声淮教授倒在课堂上的身影……难忘啊,难忘昙华林的楼宇、台阶、道路、树木,难忘啊,难忘昙华林的笑、昙华林的泪、昙华林的情、昙华林的梦……华师,令我魂牵梦绕;昙华林,教我怀念思萦。
为表寸忱,特赋一律寄意:
进出昙华五十秋,牵怀顿觉日星浮。
曾因发轫勤推毂,更为培苗奋展猷。
忆旧何分悲与喜,待人毋记恨和仇。
一如尝胆难忘苦,追念悠悠天地悠。
(陈荣权,1959年入中文系。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湖北省特级教师)
昙华林里现昙花
【何念龙】
你见过昙花吗?许多人可能没见过。“昙花一现”也许只是一种比喻意义,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过昙花一现的时刻。
满怀憧憬向明天
1962年9月初,夏末的暑热还未完全消退,坐落在武昌昙华林的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的文华院里,迎来了较为特殊的新的学生群体——62级新生。
报到后不久,中文系在后院的大礼堂举行了盛大的迎新大会。中文系当时著名的八位教授、副教授全部出席,大会主持人专门对他们予以一一介绍。曾被错误地划为“右派”的语言学家高庆赐教授也坐在主席台上。众望所归的系主任方步瀛先生热情致词,他对这一届新生寄予厚望。这说明当时系里对这一届学生们的重视。
“当,当,当”,文华楼的钟声响了,伴随着这沉雄厚重的钟声,学校很快步入了教学活动的正轨,学生们也开始了紧张的学习生活。第一学年主要是公共课和基础课。系里对基础课十分重视,安排主讲的老师可谓精兵强将。记得当时讲授“文学概论”的是孙子威老师,讲授“阅读与写作”的是熊庚甫、朱伯石先生,讲授“现代文学”的是陈安湖、田蕙兰老师。现代汉语则是由邢福义、郑远志老师担纲。这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以后逐年开设的中国古代文学课程,分别由石声淮、王凌云、欧阳德威、黄清泉诸先生主讲,其教材则分别由石声淮、王凌云、谢善继、方步瀛诸先生主编,洋洋洒洒七大本教材,足见当时系里对教学工作的高度重视。实际上当时系里各教研室都重新编写或修订了教材,如《古汉语通论》(包括《文选》、《常用词手册》共四册)、《中国现代文学史讲稿》(包括《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共四册)等等。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1958年以来所谓“教育革命”的拨乱反正!
不过,令人感叹的是,这种正常的教学秩序大约维持了一年,随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风声渐紧,到了1963年10月(也就是第二学年开学不久,学生们便奔赴黄陂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间约三个月;而在1964年10月(也就是第三个学年开学不久),学生们又奔赴孝感县参加声势浩大的“四清运动”,这次前后共有近一年的时间,同学们撇下课本,在广阔的天地里去锻炼成长了。紧接着1965年11月姚文元评海瑞罢官文章的发表,文华书院中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所以,严格些说,我们这些62年级的学生在学校安心学习的时间,不过一年的时光。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宝贵的一年啊!
百花园里荣与衰
稍知一点抗战史的人都知道,昙华林曾经是抗日战争时期文人的聚集地,文人的习气也许从昙华林的街道里浸润到毗邻的文华楼。抗战的烽烟已熄灭了十七年,但文人的气质还依然在中文系各年级学生中闪现。
在投入紧张学习的同时,大学生们不知哪根神经被拨动了,他们竞相勃发了办刊的激情,一时间昙华林里百花齐放,琳琅满目。这些刊物大都是手抄的大字报形式,配以彩绘、刊头、插画,或张贴在文华楼院子里的墙壁上,或贴在通往饭厅的过道间。大家争相围观,议论纷纷,形成了昙华林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当时中文系各年级均有墙报式的刊物,基本上以各教学班为主力,一时间,五彩缤纷,好不热闹。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有:高年级办的“扬子江”、“钟山”,61级办的“拾花社”,6202班办的“碧桃”,6201班办的“蓓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