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凯歌的旋律还在震荡,战歌的音符同时在跳动。按照学生干部和辅导员的暗示和鼓励,在毕业鉴定表格中“是否服从分配”一栏内,每个毕业生填的都是十个大字:“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这意味的,就是无条件服从分配,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要说,说的又是什么?
我不找任何人谈话,似乎又在我行我素。我真心实意作的承诺,我一定兑现。也没有人找我谈话。当毕业分配足以决定一个大学生一生命运走向时(当代青年会以为这种“一锤定音”即定终生职业的毕业分配是天方夜谭),谁还顾得上他人?我虽然不清楚也不想弄明白那些谈话内容,但谈话者的良苦用心,我能理解。
毕业通知书下达了。一部分同学被分到了专县或更远的山区;一部分同学留在了武汉,其中有的去党政部门,报社出版社;有的进了大学中学。至于我,曾有“内部消息”:方步瀛系主任动议留我在母校任教,肯定留武汉市。然而,一纸通知下来,我被分到黄石地区,还将接受二次分配(到黄石市所辖县、区)。这个结果,还真没有突破欧?亨利小说那结局难料的结构框架。
当弹冠相庆的余音渐渐消失,我在一片祥和之中,似乎听到了《欢乐颂》在耳边奏响,似乎看到了贝多芬在邈远的青空微笑着向我招手。德国人贝多芬是世界级的伟大的音乐家,伟大的德国籍音乐家也懂中国的禅机或者玄机么?
离开武汉前还有一段小小的插曲:我婉言谢绝了父亲的同事杨质钦先生的好意。他许诺,只要我与他的儿子小杨(广西某部解放军战士)日后能组成家庭,他可以向老战友、湖北省省长张体学打打招呼,留我在武汉市工作。我与小杨同在中南民族学院院子里长大,但我无意与小杨共度人生。留给杨伯伯许多的惆怅,留给小杨许多的遗憾,我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与文华楼的告别,恰遇秋风阵阵秋雨沥沥。我伫立于二楼东头,楼内回廊、教室空无一人,中文系广播站(那是我大学一二年级轮班播音的岗位)正在广播歌曲《十送红军》。这是革命时期的革命歌曲,那歌词和曲调竟把凄婉与悲壮推向了“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的情致,我恍然进入了“擘水取鱼,引杯看剑”的境地……出了文华书院的石拱门,我再次回眸,但见文华楼里拔地而起的钟楼那墙壁的古色古香,已然斑驳陆离。钟声似乎在响,震荡我耳膜的是一阵轰然的悲悯。
别了,我的昙华林的青春!
别了,我的青春少女的苦涩酸楚!
清秋的肃杀之后,应该是严冬的酷寒吧?
我裹紧了一袭黑衣,迎着1965年的秋风秋雨,转身迈向了未知的前路。
(王一民,1961年入中文系。职业技术教育专家,1996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饿
【曾祖荫】
1958年,我随中文系由桂子山本部迁往昙华林,到1965年,又随中文系迁回桂子山,在昙华林整整度过了七个年头。七年的风风雨雨,留给我的印象五花八门,最令我难以忘怀的,倒不是那里外国人修造的各式古怪建筑,也不是那里许多历史名人的传说和胜迹,而是——竟然是“三年困难时期”挨饿的情景。
往事说起来似乎仍在眼前。我记得,大约到了1960年下半年,粮食和各种副食都已紧张起来。我那时读四年级,每月口粮定量三十多斤,看起来并不算少。然而——不怕你笑话。我个子大,做事不行,吃饭倒是蛮厉害。加之学生食堂的菜蔬没有多少油水,也很少肉食,饭后常常感到饿,口里不时冒清水。同寝室的张君告诉我,多喝点稀饭可以把肚子撑饱。我按他的办法,买了个大瓷碗,每顿饭前,先喝一大碗稀饭。然而,这法子却不管用,最多只能饱半个小时,过一会儿又饿了。由于缺乏营养,不久,我患了急性黄疸肝炎。
到1961年,我毕业并留校工作。这时,全国性的大饥荒已成燎原之势。按教工粮食标准,我每月定量只有26斤,口粮锐减,更吃不饱了。至于鱼、肉、蛋等副食,几乎无法再看到。中文系许多教师,由于吃不饱,营养不良,脸部和腿脚都出现水肿,四肢无力。我的两条腿也是水肿,一按一个坑,半天起不来。
一位朋友远道来看我,送给我一个小小的红苕。那红苕比大拇指略粗,约30公分长。每当晚上饿急了,我就拿出来啃一点——真的只啃一点儿,生怕一下吃光了。不然,晚上饿得难受啊。别看那个小小的红苕,竟支持我度过了一个多礼拜。
后来,形势越来越严峻,到处流传着饿死人的消息。我们的体质也越来越弱,上二楼都喘不过气来。可是,我们并不悲观;没有惊慌,也没有抱怨。坚信:困难是暂时的,形势一定会好转。
我和同年级留校工作的陈富槐、殷杰、谭锡云等同志住在一个大寝室,当时都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对未来充满期待。尽管生活条件十分艰苦,除了搞好教学工作外,大家都不忘刻苦钻研业务。我的任务是做《文学概论》的教学辅导,同时兼听方步瀛教授讲《文心雕龙》和邵子风教授讲《说文解字》。方、邵两位老师学识渊博,讲课引人入胜。听他们的课,有时甚至使我忘却饥饿。不过,下课回到寝室,就不行了。两腿发软,心头发慌。我赶紧躺到床上,蒙头睡觉。有时睡不了一会儿,饿醒了,就强迫自己默默背诵《文心雕龙》。这些办法自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饥饿问题,却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转移注意力,压抑一下饥饿感。
有时饿得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去附近粮道街买萝卜汤喝。那萝卜汤没有一点荤腥,清汤寡水,上面飘着几片萝卜,很难下咽,价钱还贵得吓人。我顾不得许多,胡乱买一碗,狼吞虎咽,把肚子灌个半饱,这才缓缓回校,继续我的工作和学习。
现在回想起来,萝卜汤并没有去喝多少回(钱不够用),倒碰过一件奇事。有次,一位卖萝卜汤的老婆婆见我病恹恹的样子,很同情地说:“伢呀,看你就是乡下逃荒来的,造孽啊!喝碗萝卜汤吧,不要怕,我不收你的钱。”我看着这位好心的老婆婆,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回答好。连忙道声谢,转身走开。从此,我很少再去粮道街喝萝卜汤,不知为什么,生怕碰见那位慈祥的老婆婆!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叫饱嚼槟榔饿抽烟。据我的体会,抽烟确有抑制饥饿的作用。我用这个法子在农村“四清”时试验过一回,颇有效(当然,上瘾了极有害,这无须赘言)。不过,三年困难那会儿,香烟也短缺。商店里间或有些劣质烟出售,不知用什么原料制作,买回来老是点不燃,还有股怪味。后来,我们改抽晒烟叶,把它揉碎,用纸片卷个筒儿,大家叫卷喇叭筒,抽起来味道还不错。麻烦的是,当时火柴随香烟配给,或凭户口簿,轻易买不到。
不知同寝室的谁突然想起,曾从家里带来半盒火柴。他翻箱倒柜,居然找了出来。大家十分高兴。于是商定:采取定时集体抽烟的方式。届时,寝室里有人喊:“抽烟啦。”大家便放下手头工作,卷个喇叭筒儿装满碎烟叶末,凑到一起点燃。这时,寝室里立刻烟雾缭绕,香气四溢。我们十分惬意——不仅节省了火柴,而且,似乎还有点儿诗意,也很浪漫。
挨饿的日子搞长了,人们悟出了一个浅显却千真万确的道理:要想不饿肚子,必须生产自救。不久,领导上终于同意,我们可以利用房前屋后的空地种粮种菜,以贴补生活。这个决定在当时的现实意义,你可以想象,是怎么估价也不算过高的。
昙华林房前屋后的空地不多,城外却有个大操场,怕有几十亩方圆吧。据说,解放初期,常在那里枪毙犯人。到我们读书的时候,大操场已是一派茵茵草绿,平整开阔,成为休闲的极好去处。晚饭后,同学们三三两两,在草地上或坐,或卧,或携手漫步。天黑了,往往仍流连忘返。
困难那几年,大操场成了教工的生产基地。我们文艺理论教研室集体分得约有半亩地。大家用锄头翻土,芟除杂草,筑垄开沟,播种小麦。劳动累了,就喝口水,坐在散发着泥土清香的草地上,七嘴八舌畅谈着未来的收成,想着粮食如何丰收,如何存放?等等。当时文艺理论教研室的同事们,都是不超过三十的青年人,书生意气,最是耽于幻想。现在看来,他们不畏艰难的乐观精神,仍然是十分可贵的。
到1962年,我们播种的小麦丰收了。尽管不是原先想象的那么多,但每人还是分得了不少净粮。这下再也不愁吃了。而且,这时全国的形势也一天天好转。到处充满生机,人们脸上渐渐绽出笑容。
我们终于胜利度过了难关。面对极端的天灾、人祸,我们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半点退缩,始终和全国人民一起,坚定地走出了令人难熬的饿乡,走出了暂时的困境。
(曾祖荫,1957年入中文系。华中师范大学教授。曾任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系主任)
我们在饥饿的年代
【陶才碧】
1958年夏,我们中文系从桂子山迁到昙华林。喧嚣闹市中的昙华林校园远没有桂子山大,但美丽幽静,是一个宜于学习的好地方。
大跃进年代,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激励下,全国都处在亢奋之中。被评为全国先进单位的华师中文系师生,更是干劲冲天,“四大办”-——办工厂、办学校、办科研、办调查研究——搞得轰轰烈烈。“一天等于二十年”,我们56级学生,在外面上课深夜回校,炼钢铁和在电石厂值夜班,编教材赶任务有时鸡叫了才睡觉,白天的活动仍照常参加,日以继夜地忙得喘不过气,大家都疲惫不堪。当时,缺的是睡眠,粮食倒不缺。现在华师北大门的那一条主干道就是我们中文系58年修的,修路时我们每天能吃四餐。59年国家开始了三年饥荒的年代,城市比农村滞后一点,程度也轻一些,但仍很困难。在那国穷民饿的日子里,昙华林也非世外桃源。
60年春节后,除饭量特别小的女同学外,普遍吃不饱,营养不良就有人得浮肿、得肝炎了,粮票失窃的事也有发生。那时男同学定量32斤,女同学27斤,要是现在完全够吃了,为什么还饿呢?因为每月只有2两油2两肉,肚里没油水,也没有其他副食品,当然就吃得多了。有的男同学每餐能吃上十个一两重的馒头。我们5班3个大肚汉相约每天硬省一点下来,隔个三五天轮流让一个人饱餐一顿,那一顿他们竟能吃15个馒头,还要吃稀饭。
当时那个馋呀,现在的人不会理解。女生宿舍熄灯以后大家就精神会餐。来自各地的同学纷纷夸说自己家乡有什么什么好吃的,又共同回忆什么什么如何好吃,常常引得大家馋涎欲滴。有同学后悔说副食品敞开供应时,怎么不多吃一点啊!记得我们最想的是以前每天早餐吃的花生米。当时国家规定宴会都不要供应花生米了,我们好几年看不见花生米的影子。愈是吃不到愈觉得那又香又脆的花生米,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了。谈到当年的馋,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有一天,杜琼玖的母亲从黄冈乡下带来一竹筒子腌菜,大约有两斤多吧,寝室里十多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姑娘,等不及吃饭,围着桌子就着开水,你抓一把我抓一把一下很快就吃光了。
为什么全国都挨饿,有少数对农村情况了解又敢直言的同学说,这是大跃进惹的祸。为此,这些人就给自己惹了祸,被指斥为反对党的三面红旗,思想右倾。所以,有些知道情况的人也不敢说真话了。就是家里有亲人饿死,对“人祸”深有体会的人,也保持沉默。上面说这是苏修逼债和严重的自然灾害造成的,我们深信不疑。那是激情燃烧的年代,我们都充满豪情壮志,在苏修和老天爷给我们造成的困难面前,我们当然不会低头,而是迎难而上,勒紧裤带共度时艰。
60年我毕业后留校,仍住昙华林。那时形势更加严峻,食品供应更加紧张,得浮肿、肝炎的人更多。教师供应比学生少,男教师每月只有28斤,女教师26斤,后来还一减再减,男教师减至24斤,每餐只能半饱。这时系里不组织像东西湖围垦呀、修汉丹路呀这些大型劳动了,也不再组织社会调查了,拔白旗也偃旗息鼓了。除了科研和教学,大家都在关心和谈论如何填饱肚子,如何防治三病——肝炎、浮肿、妇女病。
吃不饱怎么办?昙华林的榆树上的榆钱、槐树上的槐花、木槿树开的木槿花都成了我们的果腹之物。有人饿不过,在校园内背着鸟枪打鸟充饥,被系里禁止了。后来粮道街上有了不要粮票的高价食品,有些老师饿得不行就咬紧牙关去买。那些东西真贵呀,几片萝卜的一小碗汤要卖三角钱,一个小小的藕丸一角钱,商店里有不要粮票的小发饼卖,以前卖4分涨到了4角,司门口有高价面包卖,1元1个,还听说有用一块手表换一筐红薯的。那时才毕业留校的教工工资43元,青年教师53元,能买多少碗萝卜汤,多少个藕丸呀?所以只能偶尔为之,你要是党员偶尔为之也不允许。有一次外国文学教研室奠自佳到桂子山给外语系学生讲英国文学史,室主任周乐群跟他一道去听课,那时我们去桂子山都走路,走到街道口实在饿了,周就买了高价藕丸,一人吃了两个,因为都是党员,后来都作了检讨。
我们备课、改作业、下班辅导、搞科研,搞到很晚才能休息,那时更是饥饿难熬。搞现代文学的田蕙兰和搞古典文学的丁成泉两夫妇,都是教学骨干,教学任务都不轻。他们回忆当时只好用柚子皮作夜宵,或者把计划供应的5个点心,一两一个的小饼子,留到深夜饿极时取出来应急。一般老师的情况和他们夫妇差不多,大多数时候是买点高价食品或强忍着饥肠辘辘硬撑,喝点水哄哄肚皮。
当时系里也想尽办法来解决吃饭问题。距武汉两百多里的黄州盛产萝卜,就派管生活的同志到产地去以相对于城市较为低廉的价格购买,然后从水路运回,全系教工每人能买十多斤,多少解决了一点问题。长江大桥上有高价红苕卖,1元1斤,管生活的同志就买了背回来卖给老教师。我们校园外面有一个很大的操场,脑子活的同志就打起了它的主意,建议组织大家去“开荒”,系里立即拍板同意,这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当然受到大家的欢迎。除了下放中学的,男女老少齐上阵,老先生和正在哺乳的年青女教师也参加了。板结的操场坚硬如同石头,用洋镐和锹去挖,一镐一锹下去,只能显出一点白的痕迹,年青力壮的男同志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奈何它得,我们女同志干的是除杂草捡碎石和把大块土捣碎,在炎炎烈日之下大伙都挥汗如雨。经历了多日苦战,“开荒”终于成功了,大家觉得像当年延安的生产自救一样,很有成就感。第二年我们收获了一些红薯,后来又种了一季麦子,以后我们再没有去种了。由于才开的地是生地,土地贫瘠,又缺水缺肥,产量与我们付出的劳动不成比例。收的红薯个儿小、须根多。以前有人吃红薯剥皮被批判为资产阶级,那时没有人批判,大家却连须根和苕叶嫩藤都舍不得丢了。为了填饱肚子,系里还允许各教研室和家属在校园的草地上种菜,新开的菜地都只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但白菜呀茄子呀,南瓜丝瓜呀,红苕呀,多少都有一点收获。总之,昙华林校园里的花草树木和土地在帮我们抵挡饥饿时,都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