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欣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之美,“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的离愁之美固然动我心弦,而俄罗斯音乐则更让我有一种别样的沉醉。因为这个民族的音乐“能够于浪漫中含有一种博大的悲凉,于厚重中含着一种浓郁的诗意,且能够把幸福和苦难融汇诉说,还能够把疼痛和抚摸一起呈现”,比如《三套车》,《山楂树》,比如《悲怆交响曲》,《暴风雨》……“孤芳自赏”可以说是一种境界,譬如昙华林的昙花,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冰清玉洁的昙花才悠然开放,展颜一笑,欣然怡然,三两个小时以后,悄然谢幕,不就是不让尘世的喧嚣污染她的轻轻呼吸、打扰她的柔柔梦境么?不随波逐流更不同流合污,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样的孤芳自赏原本是应该赞颂的呀!未必美好只属于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却不能与无产阶级结缘?
说到写札记,写札记本是契科夫积累素材同时练笔的方法,我借用过来,不过是圆文学创作梦的一种练习;札记中呈现的,也不过是先生的一幅剪影,完全没有公开献映的意思。有意思的倒是,放在女生寝室抽屉里的札记本竟于神鬼不觉间被班委发现、检阅,而后成为“丑化欧阳德威先生”的白纸黑字的证据。
究竟是怎样一幅剪影呢?全文如下——“欧阳德威先生中等身材,淡黑面皮,宽额圆眼,长约一公分的络腮胡自在地奓着,很有点梁山好汉李逵的面相。先生教唐宋文学,对作品,他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再把作品的‘内美’与‘修能’传授予学生。每一节课,从第一分钟到第四十五分钟,先生声调抑扬顿挫,每一个音节都激情澎湃,回环于学生耳畔。先生脸上的表情犹如洞庭湖水变化多端,气象万千。他时而满面悲戚之色,双目微微含泪,声音哽哽咽咽,那是被苏东坡‘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对亡妻的悼念之情所击中;时而眉飞色舞,面绽笑颜,声如洪钟,那是在诵读李太白的诗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读到特别动情处,譬如‘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先生激动得每一根髭须都闪着晶晶的亮光,圆瞪的眼珠宛若两枚煮熟的鸡蛋,令人提心吊胆,深怕它们夺眶而出跌碎在讲台上。”
既然有人定要指鹿为马,我便把“鹿”当作“马”,交出了札记本。从那而后,我再没有动过写札记的念头,但这一篇札记,却永驻心间。
两大问题,我作了详细说明,没写检查。班长显示了一脸的无奈,我脱胎换骨的序曲戛然而止。
这戛然而止,是为止而又行、断而又续蓄势。还未及转瞬,1963年11月14日,中文系61级全体同学就遵命奔赴黄陂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经历了为期一个多月的阶级斗争实践。
岁月更迭,鼓角频催,1964年10月,中文系党组织传达文件,层层动员之后,开展“三查”(又称“洗手洗澡”),要求每一个同学查阶级斗争的立场观点,查工农的思想感情,查自己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为参加孝感“四清”提高觉悟,轻装上阵。
非常困惑,我查什么?班干部来了,帮助我分析问题,要求我“洗手洗澡”,自我批判,直至脱胎换骨。
来者口若悬河,我一头雾水。见我茫然,他终于直接提了四个问题:
留长辫子,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穿红衬衫黑裙子,“红与黑”反映的是资产阶级情调;从大学一年级到二年级,情书不断,传闻不断,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同情安娜?卡列尼娜,是资产阶级人生观的暴露。
几天反思反省,几夜辗转反侧,与上述四大问题相关的断片,悉数浮上心头。
断片一:辫子
一般女孩的辫子不容易留长。营养不良抑或其他因素,往往导致她们的辫子留到齐肩或稍长,发稍便分叉断裂;有的头发长及腰际,辫稍即细如鼠尾,再难向长处延伸。
也许是基因遗传的缘故,我有父母一般乌黑浓密的头发。我把长近膝盖的黑发编成辫子,邻居阿姨见一次夸一次;走在街上,进出商店,每每有路人叹,好长的辫子,又黑又亮……一次,下公交车,我挤过沙丁鱼式扁侧着身体拥挤着的乘客缝隙,一条辫子竟钩出了一个男乘客上衣袋口插挂着的钢笔。钢笔钩在辫子上被带下车,我全然不知,还是女售票员眼疾手快,一声惊呼,这才物归原主。众人惊奇的目光带出了一片善意的笑声。
有一次我去食堂,6102班章鹤林看见一个男生跟在后面用那种小公鸡似的斜睨着眼睛看辫子的举动,忍俊不禁,随手写了几句顺口溜:“昙华林中,才女如云;少女一民,亭亭玉立,三尺乌云,左摇右荡,不知摇走了多少痴男的心,不知荡走了多少学子的情,给昙华林留下了多少相思梦……”一时传为笑谈,谁知日后竟成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佐证。
女孩留辫子,本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平民髪式,乡村更常见,怎么我的辫子就“小资产阶级情调”了?
我没有剪辫子,没有。我的两条长辫子一直留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幕訇然开启。
断片二:红衬衫黑裙子和“红与黑”
在不多的衣服中,我最喜欢一件红衬衫和专配这衬衫的黑裙子。红衬衫那种红色,是一种玫瑰的深红,红得深沉,红得彻底;黑裙子漆黑漆黑,虽是薄薄的绸料,却沉甸甸的,给人一种呢料的感觉。红与黑搭配一起,正是那种单色的各自挥洒却又相互映衬,有那么一点儿水墨画写意的潇洒,又有那么一点儿油画坐实色彩的凝重。“红与黑”,因为穿着频率之高,在一些同学视野里自然而然留下了痕迹。没有想到的是,这衣服颜色的搭配与司汤达长篇小说《红与黑》共同拥有了“红与黑”三个字,毫无过渡就变成了“资产阶级情调”。
断片三:情书与传闻
初到昙华林,一天三进食堂,总看见高年级的男女同学成双成对坐在仅有的几张餐桌旁边,边吃边说或不吃只说或不吃不说只四目相视。
我们年级的新闻发言人告知:谈恋爱的!
看来昙华林恋爱并不在禁止的范围之内,男生们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然后果真爆发了骑士的热情,用书信射出了丘比特之箭。
和某些女同学一样,我也收到了第一第二封所谓的情书。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读了一封两封三封信。男生们或抄了唐诗宋词表达赞美,或模仿拜伦雪莱的短歌传递爱慕,还有的借助但丁的《新生》,比特拉克和莎士比亚的商籁诉说心曲……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弹着别人的调子,兜售着自己的爱情。
这是爱情吗?
一次擦肩而过,一次偶然回眸,哪怕是信中的文字的奔放赶上了那位疯狂至死的超人尼采,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次、仅仅是一次巧合,或者是一瞬的情感的涟漪、一时的贸然激动,当不得真。
而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和林黛玉、柔密欧与幽丽叶之间历经风风雨雨而积淀深厚的感情,才是爱情。因为他们以生死相许,以性命相托;爱得如春花般灿烂,死得如秋叶般静美,直把那不染一丝杂质的爱发挥为至真至美。
记得在中文系小礼堂看越剧电影《红楼梦》,当黛玉病逝、宝玉哭灵那裂帛一般的哀号把痛苦演绎到登峰的极致时,我的小手绢被泪水濡湿,拧干了又湿,心底漾出的痛感汩汩不止。电影散场后,昙华林的钟声响彻昙华林的上空,悠扬变为沉郁,有如禅语絮絮,竟让我又一次想到了涅槃、轮回和脱胎换骨……后来我不再读越来越多的信了。林林总总的信,已成为一种累赘,因为它们唠唠叨叨,喋喋不休,负载的其实是一片虚空。
由于始终得不到回应,片言只语的回应都没有,一些寄信人“悄悄的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也有几个堂?吉诃德式的同学坚忍执着,久等没有回音便常守在操场或校门外,偶有机会便自我介绍,相约谈心,结果可想而知地被拒绝了。
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传闻慢慢出来,还有向沸沸扬扬发展的趋势。按中国民俗,谣言满天飞的时候,当事人往往被蒙在鼓里,两眼一抹黑,我也一样。还是毕业20多年后,6103班一位成为作家的同学,在给我的信里写了彼时的情形:
“关于你,当年有许多传闻,有褒有贬。有趣的是,不仅褒者出于爱心,而贬者亦深藏着爱心……”
这些传闻到1963年上半年本该消亡,因为学校发布了“大学生不准谈恋爱”的禁令。但高我一届的一位男同学(还是共青团员),赶在禁令下达前夕竟轰轰烈烈发表了公开恋爱的宣言,给我写信、诉说,再写信找人诉说,一点儿也不怕有损他自己的体面和尊严,直至滚了一身的泥浆,惊动了中文系领导层。相关部门几番调查又几番研究之后,该同学最终受到了团内处分。
这件事把关于我的传闻推向了顶峰,留下一个含义复杂的感叹号;同时,它又成为一个休止符,总算暂时中止了传闻。
断片四:我与安娜?卡列尼娜
当外国文学列入了课程表,外国文学圣殿里的一部部经典著作次第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扇扇面向新世界的窗户。当哈姆雷特、答尔丢夫、高老头一一从窗前经过,安娜?卡列尼娜翩然而至。
就是这位安娜,十九世纪俄国的一个追求个性解放和爱情幸福的贵族女性,遭遇了上流社会和爱情的惨烈挫折后,看透了人世间的虚伪和冷酷,最后选择了卧轨自杀。
这一文学形象,正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十九世纪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列夫?托尔斯泰的杰作。
我对安娜?卡列尼娜的同情,是把她视作黑格尔的“这一个”、作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来揣摩赏析的一种广义的同情。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在文华楼在中文系在以汉语言文学为攻读专业的文华书院,这种文学评论式的“同情”不由分说就变异为“资产阶级人生观的暴露”。
这是不是意味着大学生脱胎换骨的祭坛开始“升帐”?
没错。对资产阶级人生观的批判,以各人自我检查、小组帮助分析开始,尔后,班会组织批判,通过查思想、挖根源、找危害步步深入。
会上,积极分子和班组干部一一发言。虽然措辞严厉但多是口号,“帽子”很大却没有实质内容。火力没有想象中的猛烈,气氛没有预料中的紧张,但那口号的凌厉和帽子的怪异却让人终生难忘。
会后,我写了检查,一而再再而三,努力往“深刻”的方向掘进,充分发挥想象力,尽量再戴各种各色帽子,越把自己说得不是个东西,才越能变自己是个东西。那感觉,现在回忆,就是杨绛小说《洗澡》所描述的——“洗螃蟹似的,捉过来,硬刷子刷,掰开肚脐挤屎”。
此后我的脱胎表现有二,一是红衬衫彻底消失,黑色成为我全身衣服的标志性颜色;二是更加沉默寡言,在所有的场合绝不再提外国文学艺术作品诸如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乃至美术音乐。
以为可以去孝感那阶级斗争的前沿阵地继续脱胎换骨了,有意思的是,班上一位迫切要求进步、积极申请入党的干部,代表组织以命令的口吻,要求我剪掉辫子,以示彻底脱胎换骨的决心。是何方神圣有如此创意?是哪位领导突然心血来潮?当然,这只是我心里的嘀咕。我犯倔了,直视着这个干部的一张没有半点表情的脸,想读出点画外音。我失望了。这张脸似乎只要进入我的视野就铁青着,肌肉僵硬着;其实脸上的一双眼睛倒长得弯月亮一样,眼角微微上翘,笑模悠悠的。看来追求进步也很难啊,起码喜怒哀乐不可以随随便便形于色。
我便沉默。不论他讲什么,怎么讲,我坚持沉默。
命令终于无果而终,最后按我的意愿采取了折中办法:不剪辫子,把辫子弯折几折,再用橡皮筋扎住,一眼看去,就是两条粗粗的短短的髪辫。
我庆幸,庆幸辫子的性命得以保全的同时,也庆幸我的脱胎换骨竟然亦悲亦喜,某些阶段某些细节甚至有喜剧的色彩。
我终于以“四清”工作队队员的身份和同学一起投入了孝感“四清”运动,从1964年10月到1965年5月,历时半年多。
半年多时间的锻炼和改造,大家的总结是:皮肤晒黑了,心炼红了,无产阶级觉悟提高了。
倘若没有林璧梅事件,我在“四清”运动中的阶级斗争实践,该留下一段波澜不惊的记忆,尽管有“四不清”干部自杀的阴影——“那是阶级斗争不可避免的个别现象”,工作队长说。
林璧梅,6102班一个来自广东潮州的男生,眉清目秀,白白净净,戴着一副白边眼镜,特别文静而且内向。住在贫下中农家里,他被堂屋厨房的鸡屎和房前屋后的牛粪所困扰,忍无可忍之下,很不明智地竟教育贫下中农要讲卫生爱干净。这还了得!让他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他反过来改造贫下中农,这个问题是个严重的问题。此外,月光朗照之夜,他还孓然一人站在田埂上,望月而歌,而且用孝感人民听不懂的粤语!这不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是什么!
问题上报工作队,林璧梅始终不认错,很快被班干部送回学校,旋即被开除了学籍。
当时被开除学籍,无异于在人生的档案里留下了一个致命的污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前途已然断送。
我的心里涌起了狂波巨澜,常常整夜辗转无眠。
自此,我和许多同学一样,战战兢兢,唯恐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我奋力挑塘泥,打赤脚,参加专案组内查外调,与贫下中农亲如家人……思想改造、脱胎换骨的那种效果人人可见。
待我们完成了任务,班师回校后紧锣密鼓地为“四清”成果汇报演出和大会报告作准备时,我怀着空前高涨的热情撰写歌词,参加《丰收舞》的排练,同时按校方对思想改造正面典型的要求,酝酿以“三查”时的检查稿为基础,汇报脱胎换骨的体会,对资产阶级人生观作更深刻的自我批判,写出更有教育意义的报告稿。
我很为难,不知从何处着手。“三查”时已经把自画像描得够奇特了,再进一步,向何方?
很快便有人轮番点拨,具体指教:把脱胎前各方面的问题如辫子、情书、传闻和安娜与人生观联系起来,深刻分析。“家庭出身可以改成地主,加一段与家庭划清界限的内容,更有说服力”……一位我至今不知姓名的辅导员说。
前有林璧梅的至“死”不认错为鉴,心有余悸的我虽然内心不无痛楚酸涩,也很快地把自己作为牺牲,奉上祭坛。
演出空前成功,“四清”成果汇报,思想改造的壮丽史诗啊!
报告会亦很成功。政教系一位根正苗红家庭出身很好的男生,报告他经受阶级斗争考验心更红志更坚的巨大收获,有如一曲高亢激越的革命赞歌;中文系一个地主家庭出身具有资产阶级人生观的女生,在革命熔炉里脱胎换骨,一展革命容颜,那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典型意义,也谱入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涤荡青年学生灵魂的革命凯歌。
某一天,校刊编辑部一位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年轻编辑把我邀到了编辑室,点着准备刊登的我在全院大会所作的报告的节录部分,说:“我们查了,你不是地主家庭出身,请改正……”热泪猝不及防,一下子模糊了我的视线。恍兮惚兮出了编辑室,走了许久,这才想到应该给这位可亲可敬的编辑以深深的一鞠躬。
至此,我的“脱胎记”已经演绎到尾声,毕业分配乃是尾声的全部内容。
分配方案将公布而未公布时,黄陂社教前谈心不止、谈话不休的壮观景象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