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大场面时,月桂看到老甘坐在碌碡上,小皮躺在他腿边,都在呆呆地看山。走到跟前时,她看到老甘,眼亮了一下,很快又低下了头,神情有些不自然,像犯了啥错似的。月桂笑笑,村长你也出来了?她看到那人木木地点了点头。月桂觉着有点怪,过去他老想着法子跟她搭讪呢,可最近一段时间,他却像换了个人,远远看见她就走开了。也许,男人的身边就得有个女人,没个女人便没了魂,失了魄,人就变得怪怪的。
这么想着,月桂听得青莲又出了声,别理这个男人,他心里有鬼,对你愧疚着呢,知道吗,他半夜里偷听过你撒尿。月桂使劲摇了摇头,青莲,你这死女子,瞎嚷嚷什么。我不信,老甘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下贱事呢?青莲又要说什么,给她使劲地推了一把,不见了。她不能容忍青莲说老甘的坏话,她真觉得老甘是个好人,是个好村长,要是人家腿没毛病,说不准也早离村出去挣钱了。
对了月桂,你家天成近些时没回来?老甘突然又抬起头来。
没有啊,大老远的,回来一趟盘缠路费的也不少花,再说工地正忙着呢,谁都不请假。
哦,天成真该把你领走的。老甘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就站起身走了。小皮冲着她摇了摇尾巴,也走了。
脚下是一条细碎的浮石铺就的路,当年,青莲就是从这条路给拉到池塘的。月桂忽然停下来,她想回去了,去那边干什么呢?她又不是城里人,不去拍照,不去画画,去那边干什么呢?不知道,也许她只是想去看看青莲,不不,肯定不是,就是在这里她也能看到青莲啊。那,那她去那边干什么?她不敢往下想了。再想,就要想到那个让她脸热心跳的人了。那个人常常陪着一些记者啊画家啊摄影家啊什么的,去水库那边拍片子。想着,她又身不由己地往前走,看来,她是想那个人了,想去看他一眼了。他会在那里吗?她想看到他,他就会出现在那里吗?她摇摇头,不会的,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但她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假如,假如真的碰上那个人呢?
月桂就又想跟青莲说话了。
你跟那人相好不后悔吗?为了他,你都给沉了塘,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
我不后悔,按说我和他也没来往几回,可就这几回也值了,我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青莲,你真觉得值?
值,太值了。你呢,月桂,你跟那人来往了几回?
我没,我没有。
你有,你瞒不了我的。青莲忽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月桂的脸就涨红了,她是有过,是和那个人有过一回呢。就在狼窝山背后的缺口里,在那个人的车上。他把她抱到车后座上,他说月桂我想死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她半信半疑的,你真的爱我?他说,爱,爱死了,你就是我的命根子。说话时他的手一刻都不消停,他让她躺平,躺展,可是她的腿还是伸不开,他就推开了车门,让她的一双腿探了出去。月桂知道他要干什么,她挣扎着,可最终没抵住他,把自己打开了。她汹涌在他的波涛里,任他一浪一浪地拍打着,好像时间又回到了那个洪荒的年代,这一片火山都在喷发,钢水一样的岩浆从地层的深处喷涌而出。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喊,她叫,她扭动,甚至把头这边的车门都顶开了……
转到了狼窝山背后,离那座水库就不远了。
月桂努力向远处望去,望去。
可是她看不到水库,更看不到那个人。那个人在水库吗?那个人会在水库陪人拍片子吗?要是那个人在,看到她,肯定会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呢。他会把她介绍给城里来的那些摄影家、画家、诗人吗?要是介绍了,她该怎么和他们说话?那些人都很不简单呢,画家,扎着一根小辫子,摄影师呢,留着蓬蓬勃勃的大胡子;诗人呢,戴着眼镜,看什么目光都直直的,还会扬着手一惊一乍地叫出声来。她见过那些人在水边聚会,他们围起一堆火,干柴烧得噼噼啪啪的,火星随着笑声四溅。他们围着火跳舞,喝啤酒,还把啤酒浇到长长的头发上,要多疯有多疯。
她一扭头,又看到了狼窝山的那个缺口,那个凹槽,那条宽阔而绵长的沟,好像也看到了那辆车,还有她那一双探出车门的腿,以及那个人汗涔涔的脸。好像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月桂你真好,你比城里的女人都好。
我知道你在想啥。耳畔有人扑哧笑出声来。
死青莲,你又羞人家呢,你快躲开,躲一边去!
才不躲呢,就知道你喜欢他。
喜欢怎么了?我就是喜欢他。
你就不怕天成知道吗?
月桂一下愣在那里。再去看山,山就变了,像瘪着嘴的菊花老太了。
老太说,月桂你可别学青莲那狐媚呀,那是要沉塘的。就算年代变了,没人沉你塘,天成也不会放过你的,说不准会打断你一条腿。
电话突然一惊一乍地响了起来,月桂吓了一跳,一看,是天成打过来的。她怔怔地想,他不会是感觉到什么了吧?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上了。电话那头的天成说,月桂,家里真没啥事?她说,能有啥事呢,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男人说,刚刚你那个电话没头没脑的,打得我心里好没底,就对你有点不放心了。她假装没事人似的笑笑,你说这呀,真的没有。男人哦了一声,你这会儿在哪里?她不假思索地说,我在家,在家呀。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撒谎。男人说,听着不像啊,你身边好像有人说话。月桂一抬头,看到自己已站在水库边上了,前面便是那一池水,她身边的土路上停了辆车,几个穿着入时的人靠着车门在说笑呢。
是电视里的人在说话。她说。
你在看电视?对了,不要老闷在家里,没事也到外边走走。天成在电话那头说。
村子都快没人了,你让我上哪儿去?你怎么不带我进城?你妹妹天霞能跟着男人进城,我怎么不能?
又来了又来了,再说吧,我去忙了啊。男人忽然挂了电话。
身边是棵老柳树,叶片都泛黄了,一只鸟从低的枝头敏捷地跳到高的枝头,又从高的枝头,跳到更高的枝头。月桂不由想起了脚手架上的天成,从一层,升到另一层,一直升啊升的,升到云端上去了。她直直地盯着那只鸟,那只鸟好像也发现了她,不跳了,直直地看着她。忽然,那只鸟开了口:
挂了吧月桂,还是省点钱吧,你也知道我挣点钱不容易,脚手架爬上爬下的,流血流汗呢。大前天,班上有人一个没站稳就栽了下去,脑袋西瓜似的磕在砖头沿上,瓤子都溅出来了。说不准哪一天,我也得……
你给我闭嘴!月桂叫出声来。
那只鸟受了惊吓,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月桂长出了口气,靠着树干,向崖下看去。满满一池湖水,水鸟飞上飞下的,靠东边是密密匝匝的芦苇,密密匝匝的蒲草,顶端拔出骆驼绒般的蒲棒。湖边有挂着小红灯笼的沙棘树,盘根错节的老榆树,金黄的杨树,枝条纷披的柳树,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秋的盛装。崖根下蜿蜒着一条发白的路,三三两两走着一些人,男的,女的,脖子上挂的、肩上挎的都是照相用的家伙。月桂的目光梳子似的一点一点梳过去,她在找那个人,但是她眼睛都看累了,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月桂有些失望了。
她又朝脚下的崖根看去,那个被叫做“浮石爷”的东西就竖在下面,直挺挺的,还真像个爷们儿呢。她看到一个穿红风衣的女人身子贴着它,胳膊一伸一伸的,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笑声像湖里乱飞的水鸟。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男人在为她拍照,一会儿站着,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爬着,看得出很卖力。她只能看到这个人的后背,还有乌黑油亮的头发,他的脸始终都没转向她……这,这不是那个人吗?
月桂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
那个人回过头来,目光里充满了惊讶,似乎在说,你怎么在这里?月桂眼一亮,你,你又陪人照相啊。那个人怔了一怔,忽然牵着那个红色的女人忙不迭地走了。他怎么走了呢?月桂僵在那里,老半天说不上话来,莫非她认错了人?不,不会的,是他!她眼前又跳出了那辆车,两条探出车门的白白的腿……她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那个人早没了影子。也许,她真的看错了,那只是她一时的幻觉,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她心里想着他,他就会出现吗?可是,假如刚才没看错呢?假如那真的是他呢?她不敢往下想了。脚下有几块浮石,她捡起一块,试着轻飘飘的,她看了又看,竟看出跟自己有几分相像呢。好啊,那就把你这不知深浅的东西沉了塘吧。做出了这个决定,她心里忽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月桂手一扬,猛地把它甩了出去。
她看到,那块浮石,就像一个狐媚的女子,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一头扎进了池塘。
水面上突然绽开一朵花。
月桂看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她想过不了一会儿,这不知羞耻的东西就会浮上来。可是没有,等她再睁开眼睛时,没看到那块浮石漂上来,又等了半天,仍没见它漂上来。